第4章 少女·瘴林

空气一时凝滞。

        小少年怔了下，看向少女，目光在那只琥珀色的瞳子上稍作停顿，然后收回了视线。

        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少女显然不想深究，未再言语，只站起身来，将匕首别在腰间。

        她的身形高挑纤细，穿着绛红色的窄袖束腰长裙，下摆处有明显撕裂过的痕迹，应是被扯去过大块，边缘参差，左短右长，露出一截光洁匀称的修长小腿。

        拍净衣上尘土，还未迈步，身后突然传来声响。

        “刀…还，我…”

        一字一顿，说得十分吃力。声音沙哑粗粝，如砂石割过耳内，硌得少女拧了下眉尖，带着满脸嫌弃转过头：“你若三天内不发一声，我便考虑将它给你。”

        “若不然…”慵懒侬调里含了几分恶意，“我便扔进潭子里，你自己下水捞去罢。”

        言罢，不等对方有所回应，径直离去。

        安静片刻后，小少年抬目环视周身境况。

        方才望向水潭时，便已知晓身处一片密林。再次眺过，见到周围山水环绕。而自己眼下所在的是一处石壁凹洞。

        凹洞宽阔但浅短，地势略高，可以一眼望见下方空处的清潭，水流从陡峭山石上淙淙坠下，汇入谭中。

        潭水碧幽，让他回想起之前情形。

        木桶坠江，顺着江流飘荡许久。他在逼仄阴暗的狭小空间里半昏半醒，直到木桶坠落，桶身磕上岩壁凸石碎裂，他也随之砸入水中。

        幽水埋没口鼻，之后意识浑噩，醒来便见少女。

        难怪她动不动就威胁要将他或刀丢入谭池，原来本都是她从那里面捞出来的。

        不知名的青色藤蔓垂落在洞口上方，虚虚遮盖了半片日光。

        身下厚铺了一层叶子，外衣披盖在身上，同穿着的里衣一样干燥，除了浑身酸痛无力，倒未感到过于阴凉。

        以往他发热，想要回复这种状态最少也要两日。

        默默计算了一下大概时辰，心头浮出无力与绝望。

        再次从混沌中醒来，他感觉比先前轻松许多。虽然还是头晕目眩，四肢酸软，但已不至于动弹不得。

        吃力撑起上身，一片叶子放在眼前，上面摆着三颗青黄果子，还有小串红色浆果。

        睇一眼少女，两人皆未开口。

        垂下视线，小少年默默拿起颗青黄的果子，放在嘴前咬了一小口。

        酸甜里带着丝涩味，不难吃，味道有些熟悉，应是先前昏迷时少女挤出果浆喂过他。

        浆果色泽透红，单颗小巧圆润，一口便可吞下。拿得近些，可以闻到甜腻果香。

        小少年咀嚼缓慢，还未咽下，忽觉舌尖轻微异样。连忙倾身吐出碎果，口中已麻半边。

        身侧好心递来一片卷起的叶子，里面盛有清水。

        待他无力躺下，无意瞥见少女轻啧一声，然后掏出一捧红果，一脸遗憾地将它们从洞口丢了出去。

        ……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道声谢，谢她没有在自己意识不清时来试毒。

        更换左手伤药，涂的是母亲先前让他放在身上的药膏。好在药盒扣得结实，里面没有被水浸泡。

        但伤口避免地泡了水。毕竟先前被扯去一大块肉，即便过去两日，伤口依然狰狞，血肉模糊中隐约见骨，就算不去触碰，也能感觉到如影随形的剧烈疼痛。

        难得的是少女并没有朝他的衣物下手，而是利索地撕下自己裙摆边布条。约摸也是明白自己裙子本就破损，再去扯病患衣物说不过去。

        就是无论涂药还是包扎，她都像是不知晓轻柔为何物，疼得小少年一身冷汗，硬抗着才没叫出声来。

        眼瞅着直到结束，自己还有意在系紧时添了两分力，对面的人却一声不发，少女面露可惜，怏怏踱到洞外去晒太阳。等小少年看去时，她已经变成狐狸，寻了个舒适安逸的卧姿睡了过去。

        见少女第一面时，他便已经知道她就是那只狐狸——毕竟如此扎眼一只颈环，想不看到也困难。所以当面看她化出原形，没让他感到意外和慌乱，只淡淡睨了两眼，就漠然地移开了注视。

        夜晚气温骤降，洞内燃起篝火，各自安睡。夜半时分，少女似乎因熟睡忘记添柴，火焰燃尽后阴凉袭来，小少年被冻醒，却也只是默默蜷起了身子。

        如此整天过去，两人谁也没发只言片语。

        之后两天也是这样度过——除了再吃少女带回的野果时，若有没见过的陌生果子，小少年会先掐出汁液涂在自己手腕上，确认没有红肿异常后再小心下口。

        除去每日出去寻找一回吃食，少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她好像尤其喜爱自己狐狸的模样，白日里总是现出原形，找处阳光充沛的地方呼呼大睡。

        第三日醒来，小少年起身后先绕着洞内走了一圈。

        两日前他还只是可以勉强下地走动两步，到了今日行动基本已经无碍。

        他自知自己身体，猜想大抵是之前被喂过药，且药物疗效颇佳。

        因素来体弱，总要母亲在他身侧悉心照料。没想到如今身在恶境，每日只啃上几只野果，一场大病下来竟愈复得比以往都要快上许多，就连左手伤处也得到了明显缓和，不再疼痛地让他难以忍受。

        虽然还未痊愈，可他已不想再等——

        “小郎君。”

        突如其来地呼唤如叶片在窸窸窣窣摩擦，低细轻微却又清晰无比，打断了他的思绪。

        醒来时少女便不知去了何处，洞内仅他一人，此刻四下望去，依旧空空荡荡。视线在洞口外面一处顿留，很快又转移开来，垂下眼眸不再找寻。

        “小郎君可是看得见某？”声音意外道。

        小少年仿若未闻，径直走到洞内一侧靠着石壁坐下，然后阖上了双目。

        “……并非某有意隐瞒，只因情势所迫，方才如此，还望小郎君见谅。”

        “某今日来只想提醒小郎君，往日于尔身畔那只狐妖并非善类。”

        ……

        大概因被冷落，声音明显噎了下。

        “须知如今世道，异类能修出人身者寥寥无几，若无旁门左道，可说难如登天。此处林中凡有灵性者皆为原身，唯有尔身旁那只化出人形。全因兽中狐最奸诈，素喜生人性命用以修炼。她这几日看似照顾，实则只为以后吞尔一身骨血增加修为。”

        “故而无论她说或做何，小郎君切勿信之，尽快逃走方是要紧。”

        声音带着些许担忧焦虑，颇有几分情真意切，可惜所有预想中对方或许会产生的反应皆未发生，仅是一片安静，洞角的少年连眼皮都未抬。

        “某虽非人族，却也不忍心眼看小郎君被害，特地冒险前来告知，小郎君切莫不放在心上。”

        ……

        “……罢了，原是想助小郎君脱离困境，某也好积攒一片功德。奈何尔固执己见，听不进良言苦劝，倒是白费了某一番心意。某这便离去，只盼小郎君以后莫要悔不当初。”

        “脱离困境？”小少年睁开眼，“是要去何处？”

        终于得到回应，声音再次振奋：“此地向东几十里处有一村寨，徒步半日即可到达。”

        担心少年迟疑，又自发道：“林中多有猛兽，某亦知小郎君顾虑，愿意一路护送尔直到寨中。”

        小少年似乎心动，站起身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到洞口前他停住脚步，伸出一指探向洞外，仿佛面前遇到阻拦。手指顿了下，方才探出。

        一根嫩绿的藤须悄悄地从角落里绕上来，眼看要碰到那根莹润指尖。

        “啊——”

        一声凄厉尖叫，藤须不知被何物划过，断成数节掉落在地上，转瞬消失不见。

        狐狸收起爪子，长目意味不明地睥了一眼少年。

        “糟糕，被发现了！”

        随着惊呼骤起一阵疾风，裹着无数叶片卷向狐狸，狐狸灵巧纵跃，轻松避开。疾风再次袭来，又被躲闪开后没有停顿，而是卷起更多叶片接连攻去。

        狐狸身法矫捷，步履轻盈，看上去游刃有余，闪避中片叶未沾，可在接连袭击下却也跳离了洞口，被引至下方空地。

        “某只能拖她片刻，小郎君莫要耽搁，快些出来随某离开！”

        方才的变故使小少年又退回洞中。这次他再不理会又从洞口外响起的声音，只面无表情地凝目盯着远处的狐狸。

        许是因一直被忽视，也许是因为狐狸只躲不攻的戏弄，让它感知到实力差异压迫的危机，声音失了耐性，突然暴起怒喝道:“出来！”

        声量骤然提高数倍，变得粗嘎刺耳，小少年皱着眉后退了两步。洞外地面上探出无数须芽，颤颤抖动几下，转瞬变得粗长，拥簇着向他疾速绕来，却在洞口停下，仿佛遇到障碍，只能凭空攀附着向上交织蔓延，须臾间遮挡起半边光亮。

        “吾好心想要救尔，如今因此身陷险境，尔却偏要目中无人。现在若快快出来随吾离去，吾便不再同尔计较，否则便是拼去这条命，也要拉上尔同吾一起死！”

        “快出来！”

        声音愈发高昂震耳，仿佛整个洞壁都在跟着颤动。

        眼看藤蔓就要完全遮住洞口，洞内也随之阴暗下来，小少年波澜不惊，轻叹出一口气，“若能离去，你便自己逃吧，不然……”

        下面的话未曾说出口，声音也已发觉出不对。

        “不好！”

        完全覆盖洞口的藤蔓霎时间退得干净，现出一抹红色虚影一晃而过，眼看就要消失，一只纤手探了过来，颀长秀指轻轻并拢，就将那抹虚影拈在指尖。

        “哎哟！”

        浅瞳斜斜睇来，少女嘴角上挑，似笑非笑：“这么蠢的话也能把你骗出来，你是连带着脑子一起被水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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