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巨狐·瘴林

原来先前同小少年说话的声音来自一株红花精。

        此刻它被少女拈住茎端。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叶风用光了叶子，光秃秃的细弱蔓茎顶着硕大的花冠，根藤似足，枝杈似手，悬在半空胡乱扑腾，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可笑。

        “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听它连声求饶，少女捏着细茎在指尖搓了搓，“我可不是什么仙子。”

        花精的花冠不自主地转了两圈，被吓得吱哇乱叫，慌忙改口：“姑奶奶饶命！”

        察觉出她仍不甚满意，伸手就要来扯自己花瓣，花精：“祖宗！”

        纤指在冠前堪堪顿住，花精机敏地连唤几声老祖宗饶命，少女满意地停了手。

        小少年：……

        虽不知这只狐狸活了多久，可观她人相，不过十六七岁的待年模样，竟喜欢别人唤她老祖宗，也不嫌被叫得老得慌。

        这边少女不关心他人感想，捏着花精命门问它问题。其间若是有对回答不满意或是它答不出的，便伸手揪下数片花瓣，再当着面将花瓣碾碎掐出花汁来，心疼得花精不停哆嗦，回答得不能再用心。

        可即便如此，原本繁密的花冠还是很快秃了大半。

        据花精所言，这处山林四周边界不知何时突然升起浓厚毒瘴，无论何活物皆进出不得。可也自从那时起，林中灵气徒增。

        浓郁精纯的灵气使得林中许多鸟兽虫木陆续生出灵性，只时日尚短，能化出人身者目前它只见过少女一个。

        而东边确实有处村寨。它原是村中一户人家所养，前些时日突然开智，又很快修出些道行，便离了原处来到深林修炼。

        前几日它巧遇二人，暗中观察得知少女是狐狸化形，以为她是有什么促进修行的捷径，又感到少年身上气息清灵澄澈，猜想这便是她的法子，所以找了个她不在的时机想要偷偷来尝试一番。

        “这么说来…”少女问它：“这是你头次想以生人修炼？”

        花精连连点头，残余的几片花瓣裹不住蕊端花粉，簌簌掉落在少女手背上。

        少女不甚在意，拇指摩挲着蔓茎，甲尖貌似不经意划过，惹得花精又是一阵哆嗦，抖落下更多花粉。

        “你生灵智时日不长，林边也已生出毒瘴，想来所见不过都是些山夫野老，那这一口文绉绉的腔调你是同谁学来的？”

        未等花精开口，少女自己恍然：“想来是深山老林的村中也有书生，而你恰巧生在其家中，跟着净学得咬文嚼字。”

        “你是打算这么说得对不对？”

        花精身形顿僵。

        “看来是了。”少女抿唇轻笑：“那你猜我信不信？”

        心知她今日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花精蔫蔫垂下了花冠，蕊端花粉尽数落下，除去少女手背，连下处露出的腿侧也沾上些许。

        突然，这些花粉没入少女肌肤，生出无数细密的绿芽，然后快速生长，须臾便缠绕上整条臂膀与小腿。

        眼看原本就破损的衣裳又被扯破一侧衣袖，少女啧了一声。花精见她毫无惧色，心中大骇，枝藤疾展，刺向少女咽喉。

        赤红的火焰腾空而起，沿着少女半侧身体瞬间蔓延至花精全身。

        尖叫只响起个开头，所有的细芽连带花精便已灰飞烟灭。

        一旁凝目旁观的小少年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火焰颜色红得古怪，这么一簇便热气逼人。小少年接连后退几步，可仍能感受到使人难耐的高温灼面。

        好在火起得突然，消失得也极迅速。少女方才还半身浴火，此刻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晃了晃光溜溜的右臂，悠闲地准备离去。

        “等下！”

        少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仍旧是往日里的懒洋模样，询问地乜向小少年。

        “我要去村寨。”

        其实心中亦知希望渺茫，可但凡有万一可能，母亲脱险生还，定会想法寻他。所以当务之急是需要尽早寻到人烟，也许能同母亲汇合。即便不能，也可以先回云都郡，母亲定然也会去那里。

        少女轻笑一声：“那你去啊。”

        “可是分不清方向？”好心抬臂指向一处，“那里哦。”

        懒懒地漫不经心让小少年略迟疑，但又心知这是最后希望，只能硬着头皮低声道：“能否请你送我过去？”

        少女歪着头反问他：“我为何要帮你？”

        心中犹豫片刻，斟酌再三，终于在少女面露不耐前轻轻开了口：“我是要去寻我的母亲……”

        话语飘忽，到了最后一个字已经成了几不可闻的气音。但少女听得明白。

        如听到什么可笑的事，她嗤笑一声，随意坐上旁边的大石，双臂环胸，右腿跷上左腿，挑着眉角问道：“你不会真觉得你们对我有恩罢？”

        “可是觉着你娘找人将我从江中捞起，于我便是救命的恩情，我若还有良心，需感恩戴德，听到与她相关的事情便要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小少年沉默不语，眼睫低垂下来，阴影遮住了眸中神情。

        “你以为我同你一般？”

        “即便是在水中泡上百年，我也死不了，反而是被你们捞上船，险些要去我这条命。”

        少女微微扬起下颌，长目轻眯，薄唇弯翘，凉薄中勾出几分讥诮：“如此，你还要认为我于你们有所亏欠麽？”

        虽然没有她说的那般心思龌龊，可也并非是全错。其实小少年亦知晓不管是否有恩，自己被人所救确是毋庸置疑，且数日照顾，早已仁至义尽。

        方才他确实存了几分话中说的心思，但更多是为了试探。如今看来，自打从江中发现狐狸，之后发生的所有事，少女都是知道的。

        她明明有能力出手制止惨剧，却从始至终无动于衷。

        想到船上炼狱般的场景，再看她如今倨傲姿态，与那日桅杆上的男子身影重叠，竟莫名有些相似。

        手脚瞬间冰凉，心头升起一丝愤怒与恨意。

        见他一言不发，神情恍惚，少女毫不在意地起身要走。

        “刀还我。”

        错愕后反而是少女开始懊恼。

        先前她说若能三日不发声，她便考虑将匕首还他。之后玩闹心起，自己也不再开口，就看对方是否会忍不住。其间她还暗戳戳地数次下黑手，可都被对方忍耐下来。

        闹到后来，她已经成了赌气般较劲谁先同对方开口说话。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自己先对他开的口。

        既然输了，且他确实在三日内没出声，那就不用再考虑，还便还罢。少女掏出匕首，反手扔在少年脚边。

        高木郁葱繁茂，树影荫翳，叶子随风簌簌零落。

        小少年独自走在林间。

        因为出身武家，母亲少年时便不同于寻常女子娇养深闺，而是喜爱四处游历。后来因得幼子，也在家中安定了几年。

        幼子自小体弱，被许多大夫叹息有夭瘥之相。精心照料下眼看年岁渐长也不见丝毫好转，索性开始带他周游列国，游山玩水。

        随母亲几年游历多地下来，他的身体反较之前健朗许多。

        这期间不乏有山林野地。少年通透，因而学到许多，一时间找到饮水吃食倒是不成问题。

        原本已做好打算，若遇异状，便先以避开为主，实在躲避不过的，也还有匕首在身。可谁想路上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只不时有飞鸟从树顶掠过，发出短暂声响。

        如此顺遂并未让他有所放心，反而升起一股忐忑的不安，不由愈发小心谨慎起来。

        原按花精所言，往东半日即可到达。但毕竟大病尚未痊愈，且这几日吃得净是野果草蕈，身体始终有些绵软无力，山林中又阻多难行，故而走走停停许久，村寨全无踪影。万幸在疲惫到全然动弹不得前，终于发现有人行过的痕迹。

        低处枝杈断裂，草地凌碎，四处可见的杂乱脚印……种种迹象都表明不久前有人走过这里，且人数众多，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之前一路平静。

        振奋过后又有几分迟疑，隐约觉到有些不对。但眼下也无别他选择，于是稍作休息后，便顺着痕迹延伸的方向走下去。

        又行出许久，终于在前方的绿荫中眺见房屋踪迹。还未来得及高兴，眼前出现一个男人背影。

        那人似是腿脚不便，正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行动迟缓僵硬。

        小少年没有走上前去，而是停下脚步，手心攥紧匕首，连呼吸都放轻了下来。

        即便如此，男人还是察觉到身后动静，顿住身形，缓慢地转过头来。

        冷汗滑落，小少年蓦地瞪大双眼，瞳孔骤缩，远远绕开男人撒腿向村寨跑去。

        男人并未追上前去，只随着少年奔跑的身影木然转动着头颅。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在完全看清村寨后终于到达顶峰，扩散成铺天盖地眩晕般的恐惧。

        天近暮色，眼前青山当户，碧水环绕，幽径柴门，蓬牖茅椽，一派宁静祥和的深林山村优美景象。

        哪怕是村中道上人头攒动，却无半分喧哗吵闹。

        清风徐过，撩动一片熟悉的恶臭。

        味道浓郁得让人几欲作呕。

        顾不得平下喘息与颤抖，小少年扭头朝另外的方向狂奔而去。

        也不知跑出多久，直到脱力地趴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剧烈地喘息中胸腔传来阵阵撕扯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干呕起来。汗水流入眼中，蜇得人抬不起眼皮。

        好不容易略微平复，才后知后觉感知到有东西在向自己靠近。

        甫一抬头，一对泛着荧荧绿光的眼睛映入眼帘。

        来不及反应，恶狼骤然暴起，迅敏地将他扑倒在身下，锐利的爪子没入臂膀肉中，顿时鲜血淋漓。

        它低吼着张开大口，露出森森利齿咬向少年喉间。

        耳内嗡的一声，脑中彻底白茫茫一片，身体虚麻瘫软，仿佛已悬在半空，再也感觉不到任何。

        天空惊起一片飞鸦，振动翅膀飞向远方。

        暮风袭袭，带着丝丝凉意，吹动树叶沙沙作响，迷蒙恍惚中的小少年渐渐清醒过来。

        方才利齿就在咽侧，已经触碰到他的皮肤，恶狼却突然停下，发出惊恐的哀嚎逃走了。

        红日西坠。

        巨狐身躯庞然，通体烈焰般的赤红。它蹲坐在不远处，在残阳的余晖中仿佛被镀上了一轮朦胧光幕。

        懒洋洋地舔了舔前爪，觉到少年视线，抬起琥珀色的瞳眸朝他睨了过去。

        满是似曾相识的嘲讽与奚落。

        小少年颤颤巍巍爬起来，踉跄走到巨狐身前，仰头痴望许久，猛然一把将它抱住。

        对方体型庞硕，少年环抱不住，只能伸展双臂，整个人紧紧贴上，陷进一片柔软。巨狐身体顿僵，然后满脸嫌弃地想要避开，可被死死攥住了身侧毛发。

        狐形瞬间变小，一个翻身就轻盈地落在旁边地上。

        “不要……”

        抖顺身上毛发，狐狸不想理会他要说什么，转身便走。

        知晓小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狐狸渐渐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小少年又要开始奔跑才能勉强追上它的身影。

        路过一片石壁，狐狸几个轻巧连贯地纵跃，跳到了高处一块凸石上，居高临下地睥着吃力跑来的少年，尾巴轻轻摆动。

        “不要……”

        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小少年岔着腿颓然跪坐在地上，颤栗地撑起上身，仰望狐狸，咽下一口喘息：“……不要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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