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兔蕈·瘴林

不出意外，小少年又病了。

        对于他离开且把自己折腾得更狼狈这件事，少女明显是极不满的。她费心数日才养得差不多的小人儿，没一天便又垮了。

        可当时明明就是她自己让人去的，还贴心给人指明了方向。

        即便如此也免不了被她一通奚落：“我让你去你就去，那我让你去死你是不是立马就去死？”

        ……

        小少年离开时是见过少女的。

        那时她嫌身上沾了花精落下的灰，跑到潭中去清洗。小少年从洞中出来，路过水潭时她正裸着背趴在水中凸石上闭目休憩，察觉到有人经过还眯起眸子瞥了眼。

        “不过现在离死也不远了。若再病得像先前那次般，我可抠不出来第二颗药给你。”

        ……

        依少女所言之前喂少年的药是她二哥炼制的。据说材料珍稀，效果超绝，凡世绝无仅有，她身上也只剩下那么一颗，却被用在了一场“小小”风寒上。

        以她的话来讲就是：“杀鸡废了牛刀。”

        ……

        少女依旧穿着那身缺胳膊短腿的破裙子。许是终于有了再短几分就要走光的认知，也许是觉得这次是对方有错在先，她毫不客气地撕了小少年的里衣，用来包扎他身上新出现的伤口。

        “你什么身板儿自己心里没点数？”

        其实这一次比先前那次高烧不退昏迷两日要强了些，至少意识是清楚的。

        只不过他宁愿自己是昏着的。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最初混沌中的柔软触感来自狐狸的绒毛——少女扒光他的衣物，然后变成巨狐用尾巴将他裹在腹部来取暖。

        即便对方只是一只狐狸，可也是一只能化出人身的母狐狸。

        这个认知让小少年羞愤欲绝，想要反抗却四肢无力，且那从四周包裹来的绵软触感又实在舒适妙绝，所以最后总是以他撑不住沉沉睡去而告终。

        好在这种情况只发生在他最虚弱的前两日，等到病情稳定，少女便停了下来。

        数日过去，小少年再次连啃几天野果，脸都快要变成了果子色，少女似乎总算意识到病患只吃果子是会死人的。

        费心思用爪子刨出来几只大小不一的石皿，采来蕈子要为少年炖汤喝。

        被爪子磨石音折腾了半天的病患眼看着她将那堆颜色各异的蕈菇扔进石皿中一锅烩后沉默了。

        少女递来的蕈汤，就算饿死他也是坚决不喝的。

        大抵也察觉到自己炖出来的汤颜色实在古怪，少女递了两下就不再勉强，冷哼一声又出去了。

        小少年难得清净，很快就沉睡过去。

        醒来时看到身边摆了两个奇怪物事，用叶子裹着被藤草捆得结结实实。

        伸手按了按，有些软软的弹性，疑问道：“这是什么？”

        少女坐在洞口外，远远地扔过来一个字：“肉。”

        他也没有细想，随口问道：“什么肉？”

        “人肉！”少女没好气地回道，见对方变了脸色，又想起这到底还是位病患，撇着嘴角改了口：“狼肉。”

        小少年愣怔，半晌后低声“哦”了下，又顿了顿，说了一句：“多谢。”

        那边没再回他，连单音都未应。

        拆开叶包里面果然是肉块，被洗得干干净净，已经有些发白，一丝血迹也看不到。

        用匕首在肉上划了几刀，架在火上烤得表皮焦脆内里喷香，想要喊少女一同来吃时才发现她又不知去了哪里。

        原本是特意给她留下一块肉，可当她回来看到时，却是满脸嫌恶地用怪火将肉烧得灰都没剩。

        吃过肉的小少年果然较先前精神许多，于是次日少女便又给他带回来了一只兔子。

        只是这次的兔子是活的，被人揪住两只长耳，惨兮兮地扑棱着两条后腿，露出圆滚滚的毛绒肚皮。

        将兔子随手扔在地上，少女留下一句“自己杀”就离了洞。

        小少年瞧着直打哆嗦的兔子半天没有动作。

        等到少女回来，兔子还好好地活着，被放在用碎石与枯木枝围起的洞边角落里。得到的解释是林中多有毒蕈，可以用兔子来试哪种蕈菇没有毒。

        对此说法少女亦觉得颇为可行，但等小少年一觉醒来，兔子已经死得透透的，浑身还在湿答答地淌着水。

        少女面不改色：“蕈有毒。”

        小少年面无表情：“嗯。”

        他确信自己喂兔子吃的东西没问题。

        看样子也能想出个大概。必然是兔子排泄粪便，遭人嫌弃，被带去水中涮了个“澡”。

        约摸是被对面人儿的冷漠衬得失了底气，少女嘁了下，讪讪道：“我再捉就是了。”

        这只兔子到底没有浪费，被收拾干净烤得焦香。

        这次他没再给少女留，剩余的部分和骨头则是在洞外找了一处埋了起来。

        等到少女回来时洞内的味道已经散得干净，她满意地向人展示今日带回的东西。

        望着七八只窝缩成一堆瑟瑟发抖的兔子，小少年沉默了。

        有大有小，像极了整整齐齐的一家兔。感情她去掏了兔子窝。

        少女略带得意：“既然要试毒，那就要多预备些，死一只还有剩下的。”

        ……大可不用，毕竟山中会吃毒蕈的兔子早凉了。

        小少年静默许久，到底是没说出口，只木然地“嗯”了声，在洞外找块空地将兔子圈养了起来。

        第二日，围起的石堆中空空荡荡，一只兔子也找不见了。

        面对少女质疑，小少年神色淡定：“我也不知兔子会打洞。”

        见她不信，便又添上一句：“以前从未养过。”

        少女开始执着于捉来动物试毒，既然兔子麻烦，那就抓别的。

        于是她再出现时，带回来了一只鹿。

        这鹿一看就知月份尚小，瘦弱的身板颤颤巍巍。

        小少年麻木地看着鹿，鹿可怜兮兮地看着小少年，乌溜溜圆滚滚的眼珠子含着两汪水泡，氤氲湿漉，弱小无助。

        少年败。

        那边少女拿着蕈菇逗小鹿，递了几次到它嘴边，都被摆着脑袋避开了，惹得少女不满地用蕈尖敲了敲它的鼻子，鹿瞬间哆嗦得更厉害。

        “它还小，不能喂养。”

        “怎么可能？”少女不信：“不过是畏生，等不怕后便会吃的。”

        “鹿有灵性，警惕心太重，它这月份体弱受不得饿，强行驯养容易早夭。”

        意思就是等它开口试毒不如等它死来得更快些。

        无趣地扔掉蕈菇，少女上下打量一番鹿，“那就现在杀了吃。”

        水珠霎时溢满，顺着鹿眼角趟落下来。小少年抚额闭目：“鹿肉大补，我现在虚不受补，吃不得。”

        又过一日，看着少女手中那只被揪住后脖颈，却依然把爪子抡出残影的毛绒活物，小少年陷入了沉思——他不确定少女是想要他喂这只狼猫吃草蕈，还是要让这只狼猫来吃他。

        狼猫被扔出洞外，色厉内茬地嘶嚎了两声，就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少女面露不耐问：“到底要拿什么试？你自己说。”

        小少年沉默片刻：“还是兔子吧。”

        说完觉得不放心，补充道：“一只就够了。”

        少女冷哼一声，抬脚就走，临出洞口时又扫了一眼少年，幽幽道：“你可真难伺候。”

        她的声音如水般清泠，偏又带缕侬调。往日她总语带奚落尚不觉得，此刻戚戚抱怨，那缕侬调就像是在喉间含着的一块蜜糖，丝缕甜腻袅袅绕进耳中。

        本该是悦耳至极的。

        可在小少年这里却只让他感觉到了头痛，且无力反驳。

        虽然被告知过一只足矣，少女偏就要带回来两只。小少年也没再说其他，只将一灰一黄两只兔子圈养在了洞内石地上。

        洞口被少女设下禁制，除了她和小少年其余活物轻易进出不得，因此没有会被其他猛兽骚扰的担忧，需要提防的反而是另外一位克星。

        “兔子不能沾水，秽物我会清理，喂食的事让我来。”

        小少年如是叮嘱。

        少女不以为然地应下来。

        经过这么几回事，她实在懒得再折腾，且以为小人儿是心软下不去手杀活物，索性就近从潭中捉鱼丢给他，自己则空下来找地方晒太阳睡觉。

        爱杀不杀，不吃饿着。

        因动物天性警觉敏锐，有她这么一尊煞神在，方圆数里的活物早就跑得干干净净，所以小少年可以每日自己在附近寻找草蕈野果，顺便摘些叶植喂兔子。

        杀鱼时他没再犹豫，处理干净同蕈菇一起熬成汤。没有任何佐料的鱼汤即便放再多蕈菇也始终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味道说不上好，却也比单吃野果强上许多。

        几天喂养下来，兔子不再像初来时那么惶恐，逐渐开始安心啃咬投喂过来的食物。

        却没成想这日他转个身的功夫，再回来时就被少女逮住了把柄。

        “你果然在骗我。”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小少年看到圈中扔进了几只蕈菇，兔子抱团缩在另一侧，对蕈菇没有丝毫兴趣。

        少女斜过目光盯住他，长眸轻眯，神情略带森然。

        “你连自己都要养不活，偏还要费心养兔子，是我该夸你一句大善人罢？”

        小少年坦然地别开脸，没有反驳她的嘲讽。

        并非兔子不吃蕈，而是野林动物能活下来的皆知但凡还想要做个活物就要先学会不随意下口。

        与生俱来的警惕戒备是不会那么轻易便能放下的。

        这也是为何自发现少女不懂如何分辨野果是否有毒后，他不时会猜想她之前到底是怎么做的狐狸。明明为人时看上去也是精明狡黠，林野间的常识却尚不及他一个髫龄少年，简直无知到令人发指。

        喝了数日的蕈子炖鱼汤，小少年短暂精神过后又肉眼可见地萎下来。

        不满于自己如此费心费力，对方却还是蔫得像朵缺了水的娇花，少女不由抱怨道：“山里的羊都比你好养活，人家吃石头都管活。”

        “……”小少年挣扎着坐起来，“你在哪里看见羊吃石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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