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后面天色不是很好，紫烟山之约未必能够如期成行。

        灰白的云层厚铺得像棉絮一般，盖着整个皇城。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落完那些雨水。

        白天雨势偶尔停歇下来，云层里撕开一个口子，透出一点青白色，仿佛将要放晴。但不久之后，灰云重新填满那个缺口，雨丝又飘了起来，像悲泣不已的姑娘，即使是稍微停一停，也是为了喘口气，好继续哭下去。

        天气是一点点地凉了起来，天底下处处是湿答答、冷涔涔的。

        言灵枕着夜雨入眠。滂沱大雨敲打屋檐，声势如千军万马一般，简直要把房梁都打趴下去了。

        屋子里漆黑一团，窗棂透出屋外的寒光。夜里很凉，露在外面的手臂冰冷。言灵将被子掖掖好，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忽然，好像有什么人拂开了床幔。她转回身子，那人在她身侧躺下，眉眼沉寂地望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开口。她心里奇怪，崔熠之怎么会在这里？

        她张了张嘴，想喊侍女，但是又觉得这个场景不真实，毫无现实逻辑。

        屋外的水光映射到纱幔上，一波接着一波荡漾。他们在黑夜里对视着，倾盆大雨将这间屋子与外界隔绝，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睛在波光里结着冰，透着无尽的寒意。

        哎，他难得入梦一趟，还摆着这样一张臭脸给她。

        她用手戳了下他的额头，指腹下是细腻的皮肤和坚硬的骨头，触感真实。

        崔熠之一声轻笑。

        不是梦？言灵立马坐了起来，张口要喊人，同时心里很疑惑，雨这么大，他怎么过来的？何况她现在在周府言婉的房间，他再怎么样也不该躺在这里。

        他伸手掩住她的口，将她拉倒在床，单薄的衣服背后是冰冷的被面，被褥里暖烘烘的气息散开来，帐子里氤氲着湿润的冷香。她瞪大眼睛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如此离奇的事。

        他没什么表情，细细摩挲着她的眉毛、眼尾和嘴唇，手指冰冷得让人发抖。

        “夫人……”那人在她耳边呢喃，声音沉醉，好像对她有无尽留恋。言灵看向他的眼睛，却见他眼底寒意彻骨，他贴着她的唇畔问道：“夫人，你不要我了吗？”

        他身上传来酒气和脂粉味，言灵伸手推他，压抑着声音说：“走开。”

        他细致地抚摸她的唇瓣，趁她说话将手指伸进她嘴里。

        她用力一咬，他抽回了手指。

        崔熠之将胳膊撑在言灵身体两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一脸嘲讽地说：“怎么？你变成了言婉，也还要拒绝我吗？”

        言灵惊呆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低下头来，她以为他要亲吻自己，赶紧把脸偏开。

        谁知，他只是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嘴上冷笑道：“夫人要想离开，也要彻底些才行。”

        “最好彻底让我找不到，彻底见不了面。”

        说完，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压制住她的手，与他淡漠的表情不同的是，他野蛮地、怀着满腔恨意地一路吻下去，无情地掠夺下去。

        “笃笃，笃笃”怪声响起，言灵忽地睁开眼睛，她独自躺在床上。

        原来真的是梦。

        靠床的窗户又传来“笃笃”的敲击声，这次她听得很清楚。淋着水光的白窗上，出现了燕子大小的黑影，停了一半高的位置。

        “笃笃，笃笃。”声音继续响着。

        言灵撑起头，疑惑那是什么？是迷途前来求助的燕子吗，抑或是被风雨惊扰的蝙蝠？

        她坐起身来，刚想唤侍女点灯，就在这时，窗外那个黑色影子变薄成一线，从窗格缝隙里钻了进来。

        一个纸人悠悠荡荡地飘到言灵床前。那纸人大概有巴掌大小，圆形的脑袋上画着三个月牙，代表着微笑的眼睛嘴巴，四肢像弯弯的豆角，身上蒙着一层水珠，湿淋淋的。

        言灵与它对视着，一时不知道该惊惧还是好奇。

        只见纸人做了个用手帕擦额的动作，忽然激烈地左右抖动，像只落水的长毛狗一样，将浑身的水珠抖了出去。

        一滴冰冷的水溅到了言灵脸上。

        抖完后，它浑身干燥清爽，在空中愉快地转了几圈。

        该打招呼吗？言灵心里冒出了奇怪的想法。

        “周言灵，我是仙界与人界的信使。”纸人开口说话，是一副男童的清脆声，“芙蓉仙子特地让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去紫烟山。”

        “为什么？”言灵压低声问道，担心吵醒侍女们。

        纸人挠挠头，咻地飘到了言灵跟前，两只月牙眼眨了眨，最后说道：“我给你解释下。你在那里会有麻烦，紫烟山的山神性子古怪，看到你和周言婉换过魂，会心痒痒做些小动作。”

        “会杀了我们吗？”

        纸人捧着肚子笑道：“哦哈哈哈哈，这可说不准，谁知道呢？据我所知，紫烟山山鬼妖怪很多，保不齐会把你们抓走，或者让你们陷入障境里出不去，还有可能让你俩的魂魄换回来。”

        “你这么说，我倒想见识见识。”言灵说。

        “啊？”纸人盯着言灵，挥舞着手说，“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我逗你的，这天气我们根本去不了。”言灵笑着说。

        “哦呵呵，反正我把消息传达完了，告辞。”纸人做了个披雨衣的动作，往窗边飘去。

        “哎，信使，信使大人！”言灵低声喊住它，“这么大雨，等雨势消停点再离开吧，正好我们说说话。”

        纸人转回身，左右晃了晃头，说道：“我在工作呢，你躺回去睡你的觉。”

        “那你住在哪里呀？我以后能找到你吗？”言灵问。

        “我才不会和你说呢，我走了！”纸人刺溜一声从窗缝中钻了出去，冲进了雨幕中，至此窗外再无纸人的身影。

        一室静谧，刚刚奇怪的景象如泡影般消失。

        言灵兀自笑了一下，捧住自己的脸，轻声说：“荒诞。”她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是一个梦叠着一个梦。

        本来以为是去不成紫烟山了，谁知那一夜大雨落尽，次日早上，天空清透得没有一缕云霭。这种心情，就像是借了巨额钱财的朋友，本来答应分期慢慢还，谁知有一天他豪爽地全部结清，让人简直喜从天降。

        言灵从睡梦中醒来后，满院子亮闪闪的水珠和阳光。她跳到院子里，用力呼吸着湿润润的空气。太阳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把万物照得暖烘烘的。

        “轻云帮我梳妆，疏星去问问大哥，今天去不去紫烟山。”她脚步轻快地走回屋子里，吩咐道。

        侍女们连声应答，从容地忙碌起来。

        言灵坐在黄色的铜镜前，叮嘱轻云：“妆容和服饰，主要用银鱼白和朱砂红两个色，口脂要偏暗红。”

        “是。”轻云答道，双手翻飞，灵巧地将她的如瀑黑发梳起。

        “小姐，明泽少爷说早膳后就出发。”疏星从外回来，走近言灵身边说。

        “好，我知道了。”言灵看着镜子笑道。

        崔府。

        婀娜侍女鱼贯而入，捧着食盒进入，又捧着空荡荡的食盒离开。

        桌子上摆着精致的早点，崔熠之打了个哈欠，在桌边坐下了。

        “夫君，这几天大雨连绵，山道路滑，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言婉忧心忡忡地对崔熠之说。

        她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白色纸人警告她，不要靠近紫烟山。

        “小心小心，一定要小心。”那纸人的话一直刻在她脑子里，让她感觉紫烟山是一座失控的荒诞的山，山里紫雾弥漫，浓密的丛莽里藏着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跳出面目狰狞的鬼怪，把她给吃了。

        崔熠之低头享用早膳，对言婉的话并不在意。他用手帕擦擦嘴角，说道：“夫人，不要怕，有我在呢。我们是去惯了这些地方的。以前下雪天在山里骑马，玩得比平常更尽兴。”

        言婉紧皱的眉头没有放松，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可是我们女生不会骑马，恐怕只会影响你们的兴致。”

        “三皇子希望我们一起去，目前皇宫也没有传来取消约定的旨意，我们无论如何还是要赴约。况且，今天阳光很好，等我们的车马到了山脚，山道上的水也晒干了。”崔熠之笑着说。

        言婉准备好的理由全都派不上用场了，“皇子没有取消邀约”这一条理由，就让她感到非去不可。

        “好，我知道了。我去换身衣裳。”言婉对他露出乖巧的笑容。

        周府外安静地候着几辆马车，言华兄妹迎着明晃晃的太阳走了出来。

        言华照例是一身张扬夺目的打扮，桔梗紫的锦缎上钩织金色云纹，云髻上配着海棠色的华胜，耳垂上堕着白明珠。就连明渊也难得正经打扮，不再是红紫鲜衣，而是特地选择矜贵的星蓝色衣袍，头发一丝不苟地高束着，气质沉稳了几分。

        言华翘起朱唇，觑了眼身旁严阵以待的哥哥，禁不住想打趣他：“哥哥，搞得这么严肃啊，我们是去山里游玩，不是被召去封官晋爵。”

        “一边去。”明渊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他侧头低声问言华，“我这样，不好看吗？”

        言华愣了愣，没想到明渊会没自信，以往他去任何场合都是最潇洒自如的。

        她拍拍明渊的肩膀，肯定地说：“哥，你是咱们家最帅的！”

        明渊轻松了一点，稍微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就在这时，言华又补充了句：“我是咱们家最美的！”

        他突然对言华的判断没了自信，他磨了磨牙，眼睛里露出一丝玩味，说道：“合着你这么不客观，只是在鼓励我？”

        不客观？言华敏锐地捕捉到这三个字，然后气呼呼地挺胸，诘难道：“怎么？你是不认同我最美？”

        明渊看了她一眼，晃晃脑袋说：“那倒也不是，你说最美就最美吧。我是不敢说自己最帅，只希望今天这副打扮不要显得太蠢。”

        “显得谁蠢呢？”从朱红大门里走出几个人，言灵满脸笑容地问道。她往四周一瞧，没看到王霈鸣的影子。

        “没什么，你们总算来了，我们等了好一会儿了。”言华赶紧岔开话题。

        言灵将明渊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二哥，你这一身真不错，不论哪家姑娘看了都心动。对吧，大哥三哥？”她回头看身后的人，两人笑着点头。

        明漾接口夸道：“明渊偶尔正经点，差点把我们比下去了。”

        明渊被这波马屁冲击得晕乎乎的，他罕见地脸红了起来，双手拘谨地不知道放在哪里。放在平时，他只会表现得更加风流恣意，嘴上不饶人地说一句：“承认承认，都靠你们衬托。”

        言华暗自砸砸嘴，她看不得亲哥哥这种青涩样子，有损他们惯有的嚣张气质。于是她捏了明渊的手臂一把，低声说：“跟我过来——”

        两人到了一边，言华悄声嘱咐他：“哥哥，放轻松，说话要侃侃而谈，神态要镇定自若。怀恩郡主喜欢有风度有气魄的男子，而不是局促不安的后生小子。”

        “好的。”明渊不禁脸红了，他怎么表现得跟个情窦初开的小子一样青涩呢？

        “还有，不准脸红！”言华恶狠狠地说。

        言灵看了眼在角落嘀咕的两兄妹，抿嘴笑着上了马车。

        明漾骑着马悠悠踏步走到她的轿厢旁，隔着一道帘幕问道：“二姐，你刚刚叫我什么？”声音很轻很慢，带着戏谑的意味。

        言灵刚刚坐定，听他一说，回想自己刚刚的话，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惨了，她把他们的称呼又喊错了，这就是心情愉快放松警惕的后果。

        言灵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笑道：“开个玩笑嘛，我喊着玩的。咱俩相差几个月而已，喊你声哥哥也无妨。”

        “哦，我是无所谓咯。”明漾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言灵从轿厢内伸出半个头来，问道：“对了，怎么不见王霈鸣？”

        “他不去，他不想和崔熠之再发生冲突。”他说着，骑着马又悠悠走开了。

        言灵笑容立马消失了。他不去，那她去紫烟山有什么意义？她真想丢下这几人，跑去隔壁王府，好好劝王霈鸣。她要劝他，有她在，不会让他俩发生不开心的事，她非常希望他能一起去。

        但他不会听的，现在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奇怪的让他想躲避的追求者。

        最终她心碎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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