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人都到齐后，船便悠悠地荡离了码头，向着湖心划去。

        船上所备的热菜，都是当地的民间菜肴。鱼和虾，是湖中现捕的；兔和鹿，是山里的打猎而得；蔬菜是湖边人家种的。只有螃蟹和酒是他从宫中带来的。

        言华耷拉着脸，表现得有些沮丧。也是，本来她以为皇子请客，总该是些了不得的排场，比如带他们去皇家园林，坐龙船、吃御厨盛宴。谁知从头到尾，这位皇子都在邀请他们探索民间的喜好和趣味。

        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穿得过于隆重，和这古朴自然的游船风景不太协调。

        言灵开始也感觉意外，但后来，经过三皇子的热心推荐，她也慢慢品味出其中的乐趣。

        比如，从这艘古老的船上往外看，白湖澹澹，水鸟盘旋，景致更让人放松。平常参加宴会，坐在奢华的宫内，四周是精致的人工园林，她都是时刻提着一股劲，不肯松懈半分让人发现缺憾。而现在，她想怎么坐就怎么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比如，当她们的游船划向湖心，她越发咂味出趣味。湖中有一艘精妙绝伦的画舫，画舫当中有一座平阔高台，香腮红裙的舞女身姿曼妙，丝竹声越水而来，入耳更加清透。

        再比如，他们玩“飞花传酒”，取一朵秋菊，每人撕一瓣，逐次传递，到谁手里花瓣撕完了，谁就得喝酒。

        言灵尽兴地喝了两三杯，脸色酡红，身体也轻飘起来。

        长条桌上，主位坐着三皇子，他的两侧是崔熠之和明泽。言灵挨着明泽坐，所以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崔熠之夫妇。

        崔熠之在为言婉剥蟹。“啊，小心，”言婉说，“小心别伤了手。”

        他很有耐心，熟练地使用蟹八件。蟹八件包括剪、凳、斧、锤、刮、叉、镊、勺。

        先用蟹剪逐一剪下蟹腿和蟹螯，然后使用蟹锤敲松蟹身，撬开蟹壳，再用铲子铲出蟹黄，用蟹针挑出蟹肉。

        等秋蟹剥好，蘸着姜末、香醋吃，其间喝点烧酒，会让人毛孔舒畅、洋洋得意起来。

        言灵的余光里注意着崔熠之和言婉的互动。虽然她知道自己多看无益，只会平添羡慕，但她禁不住。喝了些酒，心情反而越来越落寞。王霈鸣不在，她冷冷清清地坐着，也不想和别人说话。

        从她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崔熠之和言婉一言一行中都透着恩爱和幸福。崔熠之处处体贴关照，为言婉剥蟹夹菜倒酒，为她放下帘幕以免她被湖风吹得头痛，看着她，眼睛里只有她，陪她说话解闷。

        她心里泛起酸涩，她怎么没发现崔熠之之前是这么体贴的丈夫？她回想起来，两人当时更多的是不理解、责难和争吵。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区别？是因为她没有如何与人相爱的能力，还是言婉那种个性天生与他相配，抑或是她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幸福？

        她一面默默喝着酒，一面低头看朱漆木桌上的花纹。她在心底安慰自己，你什么都经历过，这算不得什么。

        其他人在热烈谈天说地，她没留意听，就像小时候那样，她不加入任何一个圈子的话题，自我放逐地做一个阴郁的多余人。

        这样做对她没有好处，她知道。

        但重回童年的痛苦模式，能够缓解言婉夫妇给她带来的自我怀疑，让她在熟悉的地方躲一躲。

        “来，熠之给你也剥了一只。”言婉把一碟蟹肉推到她面前。

        言灵愣住了，他给她剥了一只，是注意到她神情恹恹吗？心底有些波动，她一面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面向崔熠之点头致谢。

        后者一点都不在意地略过她，去看身后的湖面风光。她瞬间明白了，大概是言婉见她闷闷不乐，特地让给她的。

        “那是郡主的船吧。”他说。

        言灵回头看去，三四艘奢华旖丽的大船悠悠行驶在碧波当中，更远处，一连串灰色的民间小船成了朴素的底色。当那些大船稍微离得近时，股股波浪传了过来，摇荡着他们的船，让人禁不住头晕目眩。

        明渊非常专注地凝视着船上惊鸿一瞥的身影。他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在湖上遥遥见了一面。

        他们的船晃得有些厉害。言婉脸色苍白地攥住崔熠之的手，以抵挡胃部的翻涌。

        “不舒服吗？”崔熠之一面扶住她脆弱的身子，一面取来酸梅干喂给她。言婉皱着眉头倚靠在他怀里，凄惨地说：“夫君，我忍忍就好。”

        与此同时，言灵也头晕得厉害，嘴里泛起酸水。身旁的嬉笑说话声，一入耳便变得聒噪。

        她不愿惊扰其他人，对身旁的明泽言华都没说。她一边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取茶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苦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不适。

        她刚放下茶杯，便看到眼前推来一碟果脯，里面有酸梅、山楂和陈皮。她惊讶地看到，斜对面的崔熠之一边抱着言婉，轻拍她的后背；一边注视着她，脸上情绪难言。

        她朝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吃了几片陈皮。这并不能解决她的不适，但嘴里至少清甜了些。

        她撑着额头，牙关咬得紧紧的，胃里的恶心一时消退不了。她这时才想起，她之前并不会晕船，其他人也安然无恙，只有她和言婉症状激烈。是巧合还是有其他原因？

        “我们现在返航，再忍忍。”三皇子走过来对她说。

        “抱歉，让您没有尽兴。”言灵虚弱地说，身体内部热得像盆火炉，但湖风一吹，她身上又非常冷，冷热夹击，让她很痛苦。

        “不会，我们以后再来。”三皇子说。

        等她们下船后，双脚踏在大地上，身体内虽然还留有起伏荡漾的幻觉，但总的来说，胃里平静了不少。

        崔熠之把言婉扶到湖边的亭内坐下。而言灵提着一股气，不让自己露出虚弱的痕迹。三皇子犹豫着想要搀扶她，她轻轻避开了。

        “我现在舒服了很多。”她朝三皇子笑道，两人慢慢地在湖边走。

        “你在船上很安静，我以为你和家人坐一起，会活泼些。”三皇子笑着说，“看来下次我要坐在你身边，陪着你说话。”

        言灵看到他笑时会露出尖尖的虎牙，这与他沉稳庄重的气质不符，但是，很可爱。

        他发觉言灵的目光有些异样，问道：“怎么了？”

        言灵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说：“你这里有两颗牙齿，比旁边的更尖更长些。”

        他暗自用舌头舔了舔，不解地问道：“很怪吗？”

        “不，很可爱。”她笑着说。

        他有些不好意思，瘦白的脸颊有一点点红晕，不是很明显。他牵动嘴角笑了起来，没再说话。

        言灵走着走着，脚步突然一顿。她看到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看着她。与此同时，明漾从另一个方向跑向他，喊道：“霈鸣！霈鸣！”

        她心里激动起来，他不是说不来的吗？现在出现简直是惊喜。她想飞奔过去，但同时，她也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她向他表白，主动追求他，现在却被他看见自己在和另一个男人散步。

        他会作何反应？会吃醋吗？

        她知道男人为女人吃醋，可能不是因为爱她，而是该死的占有欲和胜负心作祟。

        但是，她必须要承认，自己期待看到霈鸣脸上的醋意。好像看到他的醋意，她的自我价值才能重建一般。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我们也去看看吧。”三皇子也注意到了王霈鸣的出现，主动提议。

        他们一起走过去。在枯叶殷红的水杉林下，在蒿黄衣袍的少年脸上，言灵看见了想要的神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霈鸣脸色不怎么好看，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到她身上，又像火灼一般迅速移开。他略过言灵，向三皇子行礼。

        “我陪父母来的，他们现在在别业休息。”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出现。

        明漾提议去爬沁霞峰，那里观景最佳，可以俯瞰红叶烂漫的群山。

        “步行过去很辛苦，你要不要坐轿子？”三皇子问言灵。

        言灵顶着霈鸣审视的目光，对三皇子说：“不用，我想走一走。”

        明漾抱胸站立，神情越来越玩味，他咳了一声，对三皇子说：“殿下，我姐姐走得很慢，还是让她坐您的轿子吧。”

        霈鸣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立马改口道：“抱歉，我多嘴了。我现在去叫其他人！”然后就溜走了。

        剩下三个人相互看着，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当中。“我们，咳，那我们在这里等一等好了。”言灵说。

        言灵看着林下远近的人，有老翁喝醉了酒，白发上插满了饱满的秋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吟诗作对；有中年人携妻契子，一家人在红枫林中追逐落叶；还有一群群珠光宝气衣着鲜亮的名妓嬉笑打闹。

        “你们从小长大吗？”言灵听见身后的三皇子问道。

        “嗯，我们两家相邻，从小一起念书。”霈鸣回答。

        “那你记得言婉小时候什么样吗？”三皇子悄声问。言灵听得清清楚楚，但装作没注意，被其他事物吸引住了。

        沉默了片刻，王霈鸣方才说：“言婉从小到大都很乖巧懂事，话不多，做事有分寸，但也会罕见地冒一冒险。”

        “冒险？她冒了什么险？”三皇子很感兴趣地问道。

        言灵有些紧张，不知道要不要打断他们。

        “可能不应该用冒险来形容，这是她为自己争取幸福采取的手段，然后幸运地获得了成功。”王霈鸣说得很委婉，言灵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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