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那日的争吵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或者说，周玉仪最后选择了跟自己的女儿妥协。院子里的人纵然是听到了也不敢将这件事情说出去，这是主子们的私事，有些话下人只有听一听的份罢了。院子跟院子之间隔得开，自然除了他们和两个争吵的本人之外再没人知道，所有人都当那天只是母女间的友好交流，其他的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知道。
纪罗绮在九月下半年仍然会去上学，自然也知道家里的议论更加严重，带着一些亲朋好友都不免得有所微词，可是自己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就已经没有办法回头。自己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自己自然是心甘情愿，哪怕被别人指责又如何？别人的话干扰不了自己的决定，自己的路就该是自己决定的，而不是在旁人的控制之下走完自己的一生。
算起来这会是自己在北京大学上的最后一年，到了明年上半年自己就会申请出国留学，按照学校的安排，去国外镀一层金，回来就会是双学位。自然不是自己缺这个学位，就像母亲说的，按照家里的权势，自己纵然一事无成，也没有什么影响，照样能快活的过完一生。可是自己不愿意，自己不愿意事事靠家里，不愿意活在爷爷所制作的乌托邦中，自己想要追求自己的人生。
出国留学的想法自然还没有告诉家里人，不要说是自己的父母哥嫂，连大房中素日与自己亲近的姜阮涟以及自己的三姑都还不知道。此刻告诉难免会招来阻止，不如等到事情稳定了，该审批的都审批下来，临坐船的时候写一封信给家里，或者跟家里当面说一声，然后立刻走就是了。这样子既免了跟家里人离别的痛楚，也让自己免了一种麻烦。
纪罗绛与纪柏珩自然是不出去的，外国的文学以历史比不上国内来的好，外国的文学和历史只发展了几百年，若是真要研究，又怎么比得上国内的几千年研究的来，自然也没有出国留学的必要。二人虽然是分开两个系，可入学的时候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两人是婚姻关系，于是两人私下见面，也未曾有人拦着。学校对于男女恋爱关系是不大管的，只是若是闹得过分，定然也不成，可是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夫妻，自然就没有再去横插一脚的道理。
天气已经冷下来，纪罗绛换上从家里带的棉衣服，脖子上还围着一圈绒，看上去极为暖和。原本家里的意思还要再带手炉和炭来，可是她又觉得没有必要。那些东西还得添炭火，未免是过于麻烦。况且自己的同学们也未见得哪个带的，自己也没有必要起这个头。
前些日子刚下了一场雪，此刻的雪还飘在未名湖上，结了一层冰，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同学在上面扔石头，砸开一片又一片的冰裂纹，倒是像自己家中喝茶用的杯子。未名湖边的柳树的叶子已经都掉落，光秃秃的树干上覆盖着一层雪，张牙舞爪地将树干伸出去，倒像是让人人都知道他曾经有多茂盛。周边是一片寂静，并没有飞过去的大雁与鸟兽，连园子里的猫此刻都已经躲起来过冬，除了去教室上学的学生们之外再也没人在这校园中走动。
冬季的北大也是美的，与春天的不一样，这是一种包含万物蕴含万物的美。所有东西经过了一冬的蕴藏，储存够了能量，才会在春天爆发出令人惊叹的美，爆发出生命的活力，爆发出旁人所想象不到的力量。冬天并不意味着毁灭与沉寂，而是另一种的积淀，只等待着春天的厚积薄发，让众人再一次看到世间万物的生命，这才是所谓冬天。
纪罗绮脚上穿着鹿皮的靴子，一下下的踩在雪上，回头看就是一个脚印。自己时常感慨，现在这样的日子对于自己而言，实在算是万般的幸运。
自己是知道的，自己原本是个孤儿。亲生父母是谁，姓甚名谁，这些自己一概不知。三岁前的记忆其实已经不大清晰，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过的是十分困苦的日子，一个三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讨饭也没地方讨，干苦力活更是不行，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是饿的前心贴后背。后来自己实在算是幸运，被纪安湫收养，从此在所有人眼中自己都是一步登天，过上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纪罗绛有时也会这样觉得，觉得自己命好，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觉得自己人生的前三年，只不过是为后面受苦。所有的苦难都在前三年终结，所以从第四年开始，自己的人生只有光明大道，再也没有坎坷。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头去看，是自己同班的同学。历史系的女生少，算上自己一共三个，这是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笑着走上前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问在想什么。
纪罗绛不着痕迹的把身体避开一点，轻笑一声，指着那边的柳树，说道：“你看呐，就像老师跟咱们说的，冬日总是蕴含无限生机，是很美的。就像历史中的消沉时刻，谁能保证不是为了以后的雄图霸业呢？”
那位男同学顺着人细白的手指看向那同样雪白的雪花，看着那被雪压低的柳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是呀，乱世过后，总会是又一个盛世，朝代的更替，兴衰的交叠，都是历史无可避免的痕迹，也是历史无可避免的命运。”
纪罗绛点了点头，二人既然在此地遇到了，便一起往前走。这话是没错的，兴衰更替，历史总逃不过这样的命运。盛极必衰，衰极必盛，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前些日子跟同学们聊起中国，现在的局势外面已经越来越乱，可能过不了几年马上就要迎来战争，不知道了那个时候是不是还能好好的在这学校中上学。有时候真是为学校担心，也是为自己担心。好不容易顶着巨大的压力入学，到时候要是再因为这些事情被迫回家，日子又算是不安稳。但愿外头的事情能早日平息下来，大家都能过自己想要的平稳日子才好。
过年的时候三人回了趟家里，纪罗绛倒是已经知道了纪罗绮想要出国留学的想法。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这种事情告诉谁都不行，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会成为阻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家告诉自己是信任自己，大家同样在北大上学，互相帮助些是应该。
年过的还是一样的热闹，只是桌上有些大人却已经面带愁容，大概是在担心。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谈话，国家的局势越来越动荡，可能大战是在所难免的。如今其他国家已经是一片战火纷飞，这个战火迟早也烧到中国来，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想着，纪罗绮去国外念书，反而是一个好的事情。
后半年纪罗绮提交了申请表，她的考核成绩都是全优，英语也是整个英语系中出类拔萃的，整个系中除了那位原本就在英国生活过的同学，其余人都无法比肩。如今这一点点的差异也即将被追平，她申请出国留学，这是完全被同意的。
学校里的教授审批的很快，四月初递上的申请表，五月中就已经有了答案，下个学期开始人就去英国剑桥大学留学。纪罗绮原本就有护照，自然不用担心出国护照的问题，只是为了在国外更好的生活，学校这边更建议这几天好好的学英语。
纪罗绮满心欢喜的拿了申请书，看着学校中已经绽放的一草一木，更觉无限美丽。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褪去了冬的寂静，过了春的蕴藏，来到了夏的盛放。未名湖上的冰雪早已融化，荷花早已开满了整片池塘，你挨我挤，红红粉粉，各不相让。地下点缀着绿色的叶子，那叶子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是将荷花的粉嫩与艳红更加的衬托出来。白色的荷花搭配绿色的叶子更显出淤泥而不染，粉色的荷花配绿色的叶子更显得是娇嫩无比，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的恰到好处。
柳树已经过了春天的嫩绿染上了夏季的深绿，不再是那种一折就断的柔嫩生命，而是开始变得坚韧。槐树向下垂着，紫丁香一串一串的开在一起，香气是那样的扑鼻迷人。
她欢快的在园中蹦跳，高兴的看这园中的一切，一切都是这样的美好，是这样的合适，是这样的让人高兴，是这样的让人无法抗拒。这如同自己的新生活一样，那样的让人向往，光是这样看着，就已经觉得心旷神怡。
自己即将走上一条光明的人生大道，走上一条女子鲜少有人走上的路，走上自己所向往的未来，走上自己所想要的一切。那未来的美好生活似乎就像是眼前吊着的一颗珠子，吸引着她不断向前向前再向前，终有一日自己会看到自己所想要的一切美好。自己会逃开束缚，挣脱枷锁，自己会拥有自己所想要的新生。自己是自由的，是快乐的。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呢？
回想两年前踏进这个大学，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自己在这里学习自己想学的东西，跟同学们共同关注国家大事，自己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拥有了自己想要的所有，这还不够好么？这已经很好了，好的自己有时都无法形容，甚至怀疑这是痴梦一场。
夏天回到家里，姜阮涟仍然是那个样子，身体对比三年前要好很多，大概也是没有什么烦心事。纪罗绮这一走两年是不会回来的，再回来大概就是在剑桥修完学位，之后自己还想要读研读硕士博士，外语的硕士博士自然到国外读比国内读要好，只怕这次出国只是个开始。
母亲会不同意吗？可能会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任何人都不同意都不会打断自己的决定更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追求自己所想要的一切定然是要靠自己去争取而不是靠他人的给予。只有自己争取到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旁人所给予自己的。
家里人会有闲话吗？当然会的。当初自己上女高师，背后议论的就不是一个两个，如今自己考上大学，闲话只增不减，现在自己要去国外留学了，他们定然会说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随他们说去吧，自己难道还在意这些吗？这些闲话已经听了四五年了，早就像自己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自己又怎么会介意呢？这只是自己人生路上的一点点小阻碍，从自己开始走上这条路，以后的阻碍只增不减。
纪罗绮怀着欢欣的心情回到家，回家的时候却突然犯了难。纪和悯仍然是教育部的部长，北大又是国内重点高校，派遣留学生当然要跟教育部这边通气，那么自己的名单是不是也在四爸手上呢？四爸会不会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呢？这可真是让人发愁。
可是在家中走了两步，这种发愁却突然消散了。说出来又怎么样呢？说出来自己会不走吗？不会的。自己仍然会坚定，仍然会去剑桥大学，会去英国，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是很正常的，四爸不过是拿到了名单，四爸能将自己从那上面划掉吗？不能，自己是他的亲侄女，他如果划掉，自己也会想办法再加上去。
纪罗绮欢快的回到家里，此刻一切的担心都没有了，只想着自己八月底就要动身。这会让自己赶不上自己的生日宴，但是自己的生日已经过了二十次了，生日岁以后的生日，自己会给自己更有意义的生活，所以便无所谓过不过生日。
纪罗绮欢快的回到家里，周玉仪已经准备好了东西，每个暑假女儿回来她都是这样的。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两人发生过一场争吵，最后自己败下阵来。自己并不觉得尚学堂是对的，可是女儿的坚持让自己狠不下心，自己怎么能剥夺女儿的人生呢？既然这是女儿选好的，那自己就是无法改变的，所能做的便是为女儿铺好路，让女儿的一生走得平稳顺畅。
纪罗绮瞧着母亲，二人一同走到房中，正巧碰上纪柏珣也回来了。
纪罗绮很想跟哥哥分享自己的喜讯，却知道这里不是时候。哥哥知道自己要出国留学，心情定然是很高兴的，会为自己祝福，会希望自己学成归来。哥哥是被家庭困住的人，哥哥已经没得选，可是哥哥是一个好兄长，哥哥一定发自内心的祝福自己。
抬头看见周玉仪身后站着的姜阮涟，想着这个暑假一定要把家里打点好，哪怕自己走了，不能让小娘的日子难过。自己曾经答应过的，会保小娘的安稳，那就无论如何都会保住这份安稳。自己在国内并没有为自己内心找到一个答案，为何自己无事时会想起小娘，估计到了国外没准自己会对这个问题有一个解答。
不是什么大事？自己却越发的好奇。此刻看着小娘低眉顺眼的美人面，心中想要知道这个答案的心情更加迫切。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猜不透，想不到，却想要猜透，想要想到。
饭桌上说起了另一件事情。周玉仪放下筷子，语气颇为高兴。
“四房那边的绾儿，按照你们四婶娘的说法，最近她物色到了一家好人家，中国银行蒋行长的长子，叫蒋世陈的，听说品行端正又有上进心，今年正好十八岁，按照你四婶娘的意思，绾儿跟那面配亲是正好的。而且那面听说是咱们家，也知道咱们家的规矩，同意了儿子过来，这不是好事一桩嘛。”
纪罗绮嚼着嘴里的菜，听着这件事情，心中不做评判。对于自己的六妹来说，这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六妹是个胆小的，若是非要像自己一样去闯出一番天地，那实在是为难人，遵从母亲的意愿安稳嫁人恐怕就是六妹这辈子最好的了。自己当然不会看不起，人各有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那是对于六妹来说最好的，自己如今也是对于自己来说最好的。
孙若梅听到这话倒是高兴，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是定下来了吗？什么时候？”
周玉仪摇了摇头。“没有，马上要拿生辰八字去算，算完要是合适，肯定就开始走婚礼的仪式，按照你四婶娘和那边的意思，下个月就把亲定了，估计到了明年，明年也就该出嫁了。”
孙若梅听了也颇为高兴，发自内心的为那个妹妹祝福，一抬头看见自己家的这位，心中不免有些着急。纪罗绾十八岁出嫁，这年纪不早不晚，可是自己妹妹已经有二十一岁，却还要等着，这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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