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纪罗绮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在一段时间后，也归于沉寂。家里又有了新的事情，便无暇顾及这件事情。之前的张军长仍然不放弃要跟这面结亲，最近经常来这边走动，只是家中已经没有适龄的小姐，所以自然不会是嫁小姐过去，众人也就都不怎么关心。
原本以为走动只不过是套个近乎，却突然收到了别的消息。张军长要纳一个小妾，瞧着这边府里的丫头模样，都周正便打算从这面挑一个过去。这边的丫头足足有上百人之多，于是各位丫头自己内心倒也是不担心的。上百人哪里就能正好选到自己呢？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话又说回大房。纪罗绮前几日是的确不能进食的，甚至都需要打营养针来度日。因为饿了太久，连饭都只能是小口小口的吃。纵然是吃不饱，却也一顿都必须要吃一些。厨房为了这个费尽了心思，皮蛋瘦肉粥，虾仁粥，水果粥之类的搞了一堆。总之都是些清淡的东西，也是听着医生的话。
每天吃饭的时候就有人把这堆粥各自装在碗里，再放到一个盘里端过来，放在桌前，纪罗绮挑喜欢的喝几口，剩下的仍然是拿出去。家中自然不缺这几个钱，雪鱼粥，海参粥也没少喝，当然不心疼这些个。
周玉仪更是为了之前的事情自责不已，满心满眼的想着女儿，莫要说是女儿，一天把几碗粥挨个喝一口，就是女儿要把所有的粥都拿过来，每个只喝一口，剩下的倒掉，她也不说什么。
纪罗绮醒过来之后周玉仪在床边守了两天。本来想着两个人谈谈，可是瞧着女儿虚弱的那个样子，又什么都不想说出来了。有什么事情不能之后再谈呢？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给女儿找不痛快呢？这实在是她不愿意的。
女儿昏迷的那几个小时里，她也想了许多。
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拦着呢？难道外人的眼光和评判比自己女儿的性命更重要吗？那定然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能在这里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也没有什么在自己心里能够媲美自己的女儿。在自己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孩子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一概可以不管。
自己当初为了孩子高兴，不管外界的非议和女子上学的阻碍，只说让孩子去上一上玩一玩也好。后来纵然是跟孩子闹过，也还是再次妥协，同意去上大学。如今，这次自己本来想死磕到底，却发现自己到头来是下不去那个狠心。自己做不到。自己不可能真的去禁顾女儿，自己不可能真的去剥夺女儿的自由。自己说到底，希望女儿健康快乐的活着，如果自己认为的好活在女儿看来反而是一种束缚的话，那么自己这种反而就是不对的。
她一直是这样认为。儿子的日子在自己看来是好的，只不过孩子大了，现在自己也不大能看明白儿子究竟是高兴与否。或许儿子是高兴的。有那样的妻子，又有那样听话懂事的孩子，对于旁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很好的日子。可是儿子真的是高兴的吗？这个自己没办法去说。或许只在自己看来是高兴的，或许儿子自己也认为是高兴的。只是不管结果是如何，自己已经无力改变。
有了儿子在前，自己自然希望女儿的日子是好过的。家中并不需要女儿有出息，这样的家族是不需要子孙后代有什么真正的作为的。只需要每个子孙后代都循规蹈矩，不去做一些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情，不去做一些无谓的尝试，那么这个家族的兴盛就是永久的。所以自己没有必要为了家族去逼女儿，自己在这个家族说到底是外人，可是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己无论如何又为什么要去为难自己的亲生女儿呢？说破天去，那是自己的亲女儿。
可是自己真的要妥协吗？自己并不担心这次妥协会让自己丢了面子，自己是不在意这些的。只要女儿是过的好，那么自己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自己这样的做法，真的以后不会招来什么祸患吗？纵然别人都说现在的时局已经开放了许多，可是自己前两天跟其他的太太们说话，却仍然没有感受到时局的开放。自己是不怕流言绯语的，可是自己的女儿呢？自己是不可能让女儿去面对那些流言绯语的，若是真的会那样自己，宁可就将女儿关在家里，那才是最好的。
苦恼围绕着周玉仪的心。自己一心一意为了女儿，可是为人母的苦心又岂止是这一些呢？从女儿出生开始，自己就是不停的操心，不停的关心自己的一心都扑在女儿身上。女儿越大，自己要面临的事情越多，要操的心就越多。自己不奢望女儿的理解，自己也不需要女儿的感谢，自己只需要女儿活的好。可是为了女儿活得好，自己又要考虑多么多的事情呢，这个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周玉仪后头没有继续在陪着。几个女儿都需要一个冷静的时间去好好的思考着每一件事情，去好好的再重新思考自己的决定，去想自己曾经做的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所以大家彼此要有一些距离，彼此给彼此一个放松的时间。这才是最好的。自己不愿意将女儿逼得太紧。
只是母亲心中的担心总是压抑不住的。女儿身边如今只有两个大丫头照顾，纵然还有其他的一堆小丫头，自己却总也不放心。
周玉仪派了玛瑙跟翡翠过去，另外又让姜阮涟带着含巧住到那边院子的厢房去，把人好生照顾着，千万不能出了事情。
姜阮涟是不大在意这些的，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是什么都好。既然主母说让自己过去照顾，那自己就过去照顾主母若是说不用自己便回来，自己是无所谓住在哪里的。
纪罗绮精神头总归是养回来一些，大家都感到十分的高兴。曾经的一闹，把众人都吓得不轻，现在众人更是看得紧，生怕人再闹第二回。
连姜阮涟都不敢掉以轻心，恨不得日日都跟着。原本房间里陪床的地方应该是贴身丫头住，现在反而是住着姜阮涟。姜阮涟给其他的人都告了假，让他们晚上只回自己的房间歇歇，去这面自然有自己照顾着。姜阮涟也并不挑拣主动承担起了丫头上夜的职责，天天晚上听着恭候，有一点动静便赶紧起来去看看。
自己总归是关心的。尽管与主母不一样，可是自己对这位小姐的关心却是一样的。这是在自己来了这个家里之后，第一个对自己表达出善意的人，这是在自己来了这个家里之后，第一个不管自己的身份的人。自己没有理由去对这个人进行评判，更没有理由去嫌弃这个人。自己应该感谢。
如今人出了这样的事情，自己照顾是应该的，当然便也说不上一丝一毫的不愿意。
纪罗绮晚上是十分安静的。她几乎一夜是不起来的。夜里不会有任何的传唤的声音，甚至都不会有半点的声音发出来。纪罗绮睡相很好，如今是夏天，却也不踢被子。屋子里面熏足了冰，一点也不热。她只是把被子轻轻的搭在腰上，盖住从腰到腿的部分，以防受凉。没有半点失眠的迹象，从晚上休息开始到第二天早晨才会起来，所以夜间上夜并不辛苦。
纪罗绮却并不这样觉得。上夜本来是底下人的事儿，现在却是自己小娘亲自干。别的就先不说，家里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嘴碎东西，看见自己小娘这样子，只怕会有人把人当下人一样，到时候家里的嘲讽少不了。
小娘不考虑这些，自己却得考虑，小娘大概是想不明白这些的，可是自己在这家中呆了这么许久，对于这些道理却是了如指掌。这样家里的人多的是，心眼子哪一个又是好缠的呢？偏偏自己的小娘是个心思纯的，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好，对于别的事情倒是不管了。
纪罗绮养病养了足足一周。周玉仪仍然是放心不下，每日还来看一看。每天睡前过来与女儿闲聊一阵，也不用女儿去饭厅吃饭，所有的饭照样是送过来，让人只安心养着。
纪罗绮知道自己要的事情，大概是十拿九稳了。或许自己是卑鄙的，自己利用了母亲对于自己的爱。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之后的下策。自己当然不愿意利用母亲对于自己的爱，自己当然不愿意母亲伤心，自己甚至不愿意与母亲起任何的冲突，可是这由不得自己选。自己必须要去，这样做自己一定要去争取自己想要的，自己如果不争取自己想要的，自己会同样的后悔。
姜阮涟坐在桌边，如今仍然是热的，纵然前些日子已经过了立秋，可是天气却反而是到达了最热的时候。
纪罗绮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是她学校里的教材。自己出国留学的事情大概是准了，所以自己一定要提前准备着。
姜阮涟过来这几年也学会了一些，如今沏茶的手艺比之前好了许多。手艺一半是纪安湫教的一半是纪罗绮教的。姜阮涟已经不知道如何评价纪罗绮。自己原本以为高门大户的小姐都是不好对付的，可是这位小姐却大大的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这位小姐似乎与自己刻板印象里的高门小姐是不一样的，或者说是大相径庭。
这个小姐没有架子，甚至没有那些小姐的坏脾气。她没有嫌弃自己不会的任何一件事情，甚至耐心的教自己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一遍又一遍的教自己熟悉这个家中的规矩，一遍又一遍的让自己融入她的生活。在自己嫁过来之前，自己从没想过自己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她端着茶走过去，纪罗绮顺手把茶接过来，让人在身边坐下。
“你尝一尝，这还是你教我的。”
纪罗绮把茶杯接过来喝了一口，细细的品味，赞赏道：“你可以出师了。看来果然是在家仔细的学了，不然的话也练不成这样。”
姜阮涟看着人把一杯茶都喝完，将茶杯放过去，又走回来坐下。她最近总是担心，所以一双眉毛总是拧起来的，如同刚刚进来的时候一样。
可是其实与刚刚进来的时候也不一样。刚进来的时候担心的是自己，担心的是自己未来的日子，现在担心的却是纪罗绮。人脖子上的那道疤，如今在自己看来，仍然是触目惊心的。什么样的勇气才会动手去抹了脖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执着，才会让一个人无惧死亡？自己都是想不通这些的。自己甚至不敢去想。
那会是多么大的痛。那就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呢。自己一点都想不明白，所以自己下意识的逃避。
她轻轻的伸手，那伸出去的葱白指尖仍然还在颤抖。将手摸在那条鼓起来的疤痕上，那道红红的疤痕在雪白的脖颈上面看的更加的清晰。这是纪罗绮争取自由而留下的烙印。她的手在发抖，眼睛觉得发酸，遏制不住。
纪罗绮放下手中的书，大大方方的偏过脖子，将那个疤痕露出来，伸手拉过姜阮涟的手，一下子贴在那个疤痕上。
姜阮涟几乎是瞬间就掉下眼泪来。
如同纪罗绮说的，姜阮涟这眼睛似乎总是含着一包水，哪怕是不哭，都让人觉得水盈盈的，只要一眨眼，好像就会有清澈的水掉出来。如今哭了，更是这样。那一双眼睛惹起人无尽的怜爱，几乎让人挪不开眼。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可却又含着淡淡的忧愁，如同早晨的湖水，满天的雾气。
她笑了。拿出一旁的手帕擦去姜阮涟脸上的泪水。“你哭什么呢？这是我的伤疤，我把碎瓷片抵在上头的时候都并不哭，你此刻又哭什么呢？我已经好好的在这里了，我甚至争取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是高兴的，这是值得的。”纪罗绮笑得张扬，“不要觉得这是我的伤疤，这是我为了争取自由而留下的痕迹，这是我的勋章。往后我的伙伴和我的同学看到之后会问起，而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我在争取自由的路上拿到的勋章。”
姜阮涟被这番话吓到。这样的疼痛就这样子轻描淡写的说了过去。这或许真的是勋章，可是这枚勋章所带来的沉痛，也一定不是假的。或许这枚勋章滑下去的时候是接近了大动脉，或许手再偏一下，这将不会成为勋章，而会成为死因。这让人不敢再往下想。光是这样子，略微一想就已经觉得心惊胆战。
“你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了。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呢？你不知道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有多害怕。我进到你房间里，我看到乌央央的人，我看到你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我几乎感觉我的心跳都停了下来。”姜阮涟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轻声的说话，“你都不知道。我在这个家中都是靠着你活着，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那我在这个家中也活不下去了，我会跟你一起走。你能理解吗？”
这一次轮到纪罗绮被吓到。这番话来的太突然了，突然到自己无所适从的地步。
那个始终围绕在自己脑海中的问题，又回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的想到自己的小娘？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她们之间或许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可是在这个大宅院中，这或许也足够了。
自己能够救她，能够帮助她，是她的支柱。她能够理解自己，能够无条件的支持自己。这还有什么不好的吗？这已经不能再好了。
纪罗绮不知道怎样回话，只是低下头去，看着姜阮涟水光涟艳的一张脸。那是极美的一张脸。纵然自己建了这样许久，却还是总忍不住的感叹。此女只得天上有。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父亲做妾？是不公平的世道，是这个黑暗的社会，是强权对于弱者的压迫，是如今腐朽的制度，是这个急需拯救的社会与现实。
如今不管是为了自己的自由，或是为了广大的穷苦人，或者是为了姜阮涟，自己都必须走。去外头接受更好的教育，去看更辽阔的天地，去接受更新的思想，去想更多的办法。自己的力量或许是薄弱的，可是自己不会一直薄弱下去。自己会加入一个组织，自己会成为一位有贡献的人士，往后自己的名字或许不会名垂青史，可是自己与他人一起创造的贡献却足够让自己死而无憾。
这样的想法再一次的坚定，纪罗绮几乎恨不得立刻就走，去找寻改变这个世界的方法，去找寻改变这个国家的方法，去找寻一个新的社会制度，拯救这个世界，拯救这个国家，拯救这里的人民，也拯救姜阮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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