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周玉仪在纪罗绮身体逐渐养好的时候叫人过去谈一谈。这件事情不能不解决，自己也不能一直拖着。女儿对于这件事情的决心，自己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母女二人必须坐下来开诚布公的。好好聊一聊这件事情，否则这件事情必将会成为二人之间的一个鸿沟，抹不去也过不了。
自己的女儿当然是自己最关心自己，定然不舍得女儿受半分的委屈和伤害，可是自己也希望女儿走上的是一条康庄大道，而不是一条错的路。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自己对于这件事情也有了一些认知。自己已经并不奢望着能够将女儿劝回来，或许对于女儿来说，自己的思想注定是陈旧的，是古老的，是无法被接受的。自己不应该拿自己的思想去强迫女儿，或许的确如同纪安湫所说，外面已经是一个新的世界，已经有新的思想在萌发，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古董。
这些事情都是不重要的。自己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早已明白历史的轨迹，各种思想的被淘汰都只是时间的问题。自己坚持着这种思想，而女儿接受了下一种思想，这并不奇怪，这只是历史对于人的影响，只是一个新思想的萌发。自己不知道这个新思想能够存在多久，也不知道女儿是否能够一直坚持这种新思想，只知道就目前而言，自己是劝不动女儿的。
可是即使劝不动自己，也想跟女儿好好的谈一谈，谈一谈此去英国读书究竟要面对什么，谈一谈女儿的未来究竟要怎样的走。自己承担着教育女儿的责任，自己就必须对女儿负责，自己不能让女儿去做任何伤害她自己的事情，或许女儿不能理解可这是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职责。
纪罗绮并不推辞反抗，而是乖乖的跟在翡翠身后去了周玉仪院子里。两个人总是要谈一谈的。抛开一切不愉快，不谈她们还是母女。母女之间有什么放不下的仇恨呢？想来是没有的。她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是出生第一面见到的人，她们之间有割舍不掉的血脉亲情，这些都是不可被否认的。所以自己必须跟母亲谈一谈，自己也必须得到母亲的支持。
自己并没有伟大到能够抛弃这个家里，这说破天去是生自己养自己的地方。中国人都有一个念家情怀，自己也不例外。自己的确接受了新潮的思想，可自己并不能跳脱中国人固有的念家情怀。
周玉仪坐在位置上，这几天过去，她似乎真的老了很多。那张华丽的贵妃榻并不能掩盖女人的疲惫，脸上昂贵的脂粉也不能抹消女人的老态。原本是保养得当的贵太太，如今却真的有些疲惫。似乎是因为最近女儿的事情，又似乎是因为母女之间的隔阂，总之这个女人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年轻而美丽。
或许是因为岁月的痕迹。四十多年的岁月，转眼已经过去，这个女人也终于迎来了衰老的时候。衰老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人能够抗拒时光所带来的衰老，也没有人能够战胜时光，所以每个人最终都会被时光打败，任由时光留下属于他的痕迹，在自己的身上。
纪罗绮恍然的发现了这一无可避免的事实。母亲真的已经老了。等到自己留学回来，或许母亲已经五十来岁，那已经是苍老的年纪了。母亲或许已经到了该养老的时候，可是自己却仍然要奔波在外面，自己知道这是一个或许是不对的决定，可是自己无法放弃这个决定，自己必须坚持这个决定，所以这一切的养老只能托付给哥哥。
哥哥用自己的牺牲换来自己的自由，哥哥成为了这个家族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只为给这个家族添上一分光彩。没有人问过哥哥愿不愿意，没有人问过哥哥的意思，就像是哥哥理所应当的承担这一切的责任，就像是哥哥从出生开始就被这个家里赋予了使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纪罗绮坐下来，周玉仪叹了口气，仍然恢复到之前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绮儿，母亲找你来，是想找你谈谈。”
纪罗绮点了点头并不打断谈话示意人继续说下去。这是有必要的，自己跟母亲必须谈一谈。自己当然想走，自己也当然必须走，可是自己并不想不告而别，也不想伤了母亲的心。这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可是海的那头是自己的学业，海的这头是自己的母亲，自己没有办法做到两全，而自己哪一面都不愿意牺牲。谈一谈是最好的，自己也想着谈一谈。谈一谈说服母亲或者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决心，让母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必须走接受这个现实。
自己要维持自己的母女情感，自己终究是舍不得伤害母亲，可是自己也要自己的学业，自己不可能放弃自己费了这么大劲才争取来的东西。
“我知道的。母亲，我也一直想着咱们两个或许真的需要谈一谈。我原本前些日子就打算找你谈一谈，可是没有办法，我实在是身体过于虚弱，这才拖到了今天。”
这话刚说完，周玉仪眼神就暗了暗，不想再把这件事情说下去，而是想转一个话头。说到这里，就想起女儿闹绝食，闹自杀，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是自己将女儿逼到了那样的田地，是自己的淤腐和坚定将女儿逼到了那样的地步。自己会不伤心吗？自己会不愧疚吗？那当然不会的。女儿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自己又何不是彻夜难眠？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人，自己从小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个手指头，如今却要为了这件事情将女儿逼到自杀的地步上面。若是说自己不心痛，那是假的。
纪罗绮看着母亲的神色，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笑了笑，说道：“母亲，你不用感到愧疚，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若是我当初愿意服软，咱们两个不会闹到这个地步。可是你知道的，这个学我必须要上，我也不可能去放弃这个上学的机会。这是我所追求的。我不可能放弃我的追求，可是母亲我也不想放弃你。”
周玉仪何尝不是这个想法呢？女儿不可能放弃女儿的追求，自己已经看出来了。女儿是坚定的。纵然从小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可是并没有磨灭掉女儿的意志，女儿的意志反而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坚韧。女儿不会放弃这件事情，可是自己也不可能就这样子妥协，自己要考虑到万全之策。
爱其子则为其谋划深远。这是每个父母的必由之路。
自己不例外，自己需要为自己的女儿考虑周全，自己要考虑到一切的情况，而不能像女儿一样仅仅考虑事业与梦想。这是两个人的区别，也是两个人的隔阂。
“我何尝不知道呢？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最了解你的心性。我知道你比男儿还要刚烈，我知道你的心定然是十分的坚定，可是你可以只考虑你的梦想和学业，而我要为你考虑更多。”周玉仪已经很疲惫了，这几日她思考了很多，甚至哭了好几次。人上了年纪之后，总是更容易感性，总是更容易为一些事情去感动，泪水也比从前更加的容易流出来。前几日已经哭够，今日连泪水都没有几分，所以此刻倒显得平静端庄的多。
“或许如同你三姑说的，我是一个淤腐的老古董，我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进程，可是存在了那么多年的思想，不会因为如今所谓的新文化运动就此告灭，也不会因为所谓的文化传入就变成新的思想，新的思想不会被人全盘接受，甚至可以说只有少部分人在接受，而你若是要走这条路，你所面临的还有很多的困难。”
周玉仪顿了顿，开始细数所要面临的困难：“你不结婚的事情，在这个城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家里有人拦着，家里有权有势，你如今也不是这样消停的日子。我前些日子跟相识的夫人们打牌，还说起来她们只觉得那些新思想是胡闹，觉得女子上学堂是大逆不道，她们是不能理解你所坚持的思想的。而这只是不能理解的很少一部分人。你们学校开放女禁没有几年，甚至可以说你们学校或许现在也存在着对于女性的歧视，我说的是有道理的，对吗？”
纪罗绮没有办法反驳这个话，因为这是既定的事实。学校开放女性仅仅能表达校长的开明和教师团队的开明，可是教师团队并不全是开明的。同学里也存在一些对于女子上学的启示，虽然大家同样身在最高学府，可是大家的想法却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已经全盘的接受了新的思想，已经认为男女是同等的，已经开始觉得女子上学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有些人的思想还停在之前，考到这里，也仅仅是觉得男子建功立业是该干的事情，而见到女学生却总是一副不屑的神色。
母亲说的是对的，自己没有办法去反驳母亲，因为这的确是一件不争的事实。自己所谓的接受度高，其实只是在自己的文化圈子里，可是实际上在自己的文化圈子里，接受度也并没有达到全部。自己这个圈子尚且是如此，就不用再说其他的，只怕其他人的指责比这面要更多，所以母亲考虑的是一件很实际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没有办法开口去反驳母亲，因为母亲说的是一个对的事实。
“自然不是我淤腐陈旧。我从小接受的是这样的教育，所以我无法理解你，我之前的坚持仅仅是希望你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而不要误入歧途，如今我或许仍然不接受你这个思想，我甚至仍然觉得这是歧途，可是比起所谓的思想，我更在意你的死活。我希望你快乐而又自由的活着，我希望你如同你的名字一样绮丽而又绚烂，我不希望你被束缚，更不希望你过完自己不喜欢的一生，那样子我宁可你误入歧途。”
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让纪罗绮不知道如何回应才好。自己从来就知道母亲是爱自己的，却不知道母亲的爱能够跨过思想的鸿沟，能够战胜自己所认为的隔阂，能够抛下一切不谈。这只是最纯粹的爱。这是母亲对于自己的女儿最纯粹，最真诚的爱。这是无法割舍掉的，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打败的。这个认知让纪罗绮感到无比的意外与激动。
“母亲……”她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的爱过于伟大，母亲的爱过于深沉，自己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回报，可是自己却知道母亲的爱做不得假。就在此时此刻，母亲的一切坚持都有了答案，这是母爱。即使是极端的方式，犀利的语言，可是这仍然是母爱，这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母爱，所以母亲要为自己考虑长远，因为母爱，所以母亲要为自己考虑全面，因为母爱，所以母亲要纵容着自己又是因为母爱所以母亲要阻拦着自己。
周玉仪没有让她开口，而是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你如今或许是不大能理解的，可是这个话我却必须是要说的。你要知道你出去留学面对的是什么。家里是不怕这一两句流言绯语的家，大业大是没有多少人敢随便议论的，你不用考虑家里，你只需要考虑你自己。你考虑好，你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你一朝出国留学跟国内的文化圈子，可就完全是两个圈子了。你会走上一条全新的路。家里没有人走过这条路，所以家里没有人能够为你添砖加瓦，没有人能够为你铺路，你需要独自去走这一条路，这是你第一个所要面临的困难。”
纪罗绮点了点头，继续往下听。
“如果你现在说退回来，我仍然让你四叔给你审批，你安静的上完大学，若是你非要不想结婚的话，家里可以出钱，你想去旅游，或者是想去干什么，这都是无所谓的，家里有的是用不完的钱。”
纪罗绮知道母亲是在劝自己，说破天去，母亲是跨不过她的思想。纪罗绮摇了摇头就觉得很明确。
周玉仪只当是没有看见女儿的摇头，继续往下说。“众人的嘲弄，你也是必须接受的，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或许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你所干的事情，接受度并不高。家里的长辈们或许已经管不到你了，你已经长大了。太爷跟太夫人都已经不管事了，或许曾经他们两个还会阻拦你，如今他们两个也不会了。你的父亲远在外边，对于这些事情也不大过问，所以除了我这个母亲，没有人会阻止你。可是你也要想清楚，外界的流言绯语往后不会少。家里能拦住一句两句可拦不住所有。”
纪罗绮早就想明白了这个事情。外面的流言绯语从自己进入女高师的那一刻就没有停止过，家里纵然把自己保护的很好，让这些流言绯语都在外面消失，可是并不意味着这些流言绯语不存在。这些流言绯语永远都存在，只要自己选择上学堂。
“第三，你要考虑你的名声。你也知道国内对于留学生向来是议论颇多。我们不知道国外是什么样子的，我们认为国外是混乱的，是不检点的，所以出国留学后的人也会被扣上这样的帽子。你回来之后，你的名声或许也会大不如前。我知道你是不在意这个的，可是你要考虑清楚。你是不是真的能抛下你的名声，抛下家里为你铺好的康庄大道，坦然的接受他人的流言绯语与嘲弄。”
周玉仪伸手拉住女儿的手，眼神无比的真切。“你要记着，无论如何，母亲都是为你好的。母亲做这么多，仅仅是希望你活的好。母亲不希望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郁郁寡欢的度过这一生，可是母亲也要你考虑清楚，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纪罗绮看着母亲，之前的恩怨隔阂在一瞬间消除。母女没有过不去的仇。何况她这样的爱自己。
纪罗绮并没有思考多久，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抽出来自己的手，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这是自己选好的路，这是自己认定的路，这是自己无法放弃的路，也是自己一定要走的路。母亲说的这些，自己或许曾经没有考虑，可是如今考虑过后，自己也并不会退缩。这些困难都是自己必须要面对的，自己清楚。不面对困难，哪里会来陈旧？没有什么成功，会是简单的，一切的成功背后，都有相应的付出。哪怕自己真的要面对母亲所说的一切，自己只当这是自己成功路上的历练。
她重重的点了点头。“想好了，母亲。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走的。”
周玉仪不再劝说。此刻，她忽然的意识到孩子长大了，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人生，自己不应该再去过多参与了。她没有再说话，让人下去打点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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