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那日家里闹得沸沸扬扬，莫要说是各房的主子，就连一直在自己房里不出去的太爷和太夫人都听到了消息。太爷内心牵挂着，却未曾过来，太夫人心中着急，立马带了自己的侍女夏荷过来。
过来的时候，屋子里仍然是一群人。众人看见太夫人过来，都忙着起来行礼，然后把人扶着坐下，又各自散开，坐到一边去。
周玉仪看到婆婆过来，也不想再哭，只是眼泪却止不住，只好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过去与婆婆说话。
纪罗绮还是没有醒过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连续好几日的断水断粮，加上用最后的力气抹了脖子，这实在是很难办的。医生已经去拿营养针，人刚醒之后不能吃什么大补的食物，甚至因为连续的断水断粮，还需要打一段时间的营养针。
周玉仪看着女儿把自己搓磨成这个样子，说不心疼，那必然是假的。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自己一手带大，又看着长成现在这样的，虽然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让女儿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可是却总觉得这也不是女儿一个人的原因。或许是自己没有管好，或许是由哪一步出了批漏，总之不该是女儿的全部错误。如今跟女儿闹成这样，自己也不想，这实在是太让人寒心，也太让人痛苦了。
周玉仪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两个儿女也都已经到了二十多岁，自己已经算是一个半老的人了。一个半老的女子又如何去接受自己女儿选择愤然离世这样的决定呢？这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周玉仪的悲痛，在座的许多人都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太夫人。当初的纪安湫也如同这样闹过，断水断粮闹自杀，甚至说要出家也不愿意结婚，自己也曾经经历过自己能够理解儿媳妇的想法。母亲当然是一心为了女儿好，可是女儿内心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只要双方都不服软，必然最后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她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去劝。这是大房里的事情，自己说到底不算是人家正经的婆婆，可是却也不愿意看着事情这样子发展下去。自己毕竟是这个家的太夫人，毕竟还要管一管这个家里头这些毕竟都是自己丈夫的子女，尽管不是自己的亲生，可是自己还是要去承担一些责任。
周玉仪仍然拿手帕擦着眼泪。“婆婆，您说呢？这孩子好端端的，非要闹着上学，我不同意就闹到了这样的田地。出国留学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难道是什么好事情吗？这是出国留学，比不得其他的事情当不得儿戏呀。我是一心为了孩子好，可是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太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说。这确实是难说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父母的想法有时总是与子女背道而驰，若是想要和平的解决，就必须要有一个人去服软。父母端着架子不愿意服软子女，因为少年人的轻狂更不愿意，所以事情就会这样闹下去，有多少悲剧从此衍生。可是若是不闹下去，双方哪一头愿意服软呢？
太夫人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人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年轻，想不通这些我老了倒是已经想通了的。儿孙的事情咱们就不要多管，只要不出格，咱们就不要插手，他们自然有他们未来的日子，要过也有他们的想法，咱们是老古董了，理解不了他们也干预不了他们。”
周玉仪仍然用手帕擦着眼泪，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说道：“我怎么就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呢？可是这难道还不算出格吗？这已经是要出国留学的地步了，一朝出国留学往后的事情只会更多，这又怎么不算出格呢？”
尤青听到这里，也跟着说：“母亲，您这是什么话？大嫂说的对，已经是到了要出国留学的地步了，难道还不算出格吗？若是这样子都不算出格，那什么叫出格呢？难道非要是把这学业学成了成为个女学者给家里蒙羞吗？如果这样子才算出格，那可真不仅仅是出格了。”
太夫人是不喜欢这个儿媳妇的，于是这个儿媳妇在这里说话，她也不大想听。当初只是为了家里的兵权，才将这位儿媳妇娶进门来。如今她的父亲已经没落，虽然没有失去手中的权利，可是也不像之前那样说一不二，自己自然也不用再忍让着这个儿媳妇。尽管丈夫说嫁进来了，就是这家里的人，家族的兴衰关着孩子什么事儿，可是自己却总不这样觉得。
太夫人冷冷地撇了尤青一眼，说到：“刚刚我进来的时候还听见你在那里哭喊，人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若是今天你真的把我的小孙女嚎出个三长两短，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赔？”
尤青被这话说的下不来台，可是又因为这是自己的婆婆不能反驳，只好央央的做回位置上，不再多说，可是却也免不了丢了脸。
跟着自己一同来的四房的人有陈喜儿和纪罗绾，她看来看去没个发泄的，便愤愤的瞪了纪罗绾一眼，吓得纪罗绾一哆嗦，又往陈喜儿身上靠了几分。尤青看不惯女儿这样，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生母亲，却偏偏跟一个妾搅和在一起。
尤青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呵斥道：“过来！缩在一个姨娘怀里，你像什么样子？哪里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你明年就要出嫁，现在也该练一练。”
纪罗绾听着又害怕几分。太夫人原本就是不喜欢这个儿媳妇这样的性子，如今更不高兴，皱了皱眉，对着小孙女招招手。
“过祖母这边来吧。”太夫人一边把人叫过来，一边撇了尤青一眼，“你常常说这孩子懦弱，我看那都是让你给吓的。要是有你这样的教导，哪个孩子能不懦弱？这孩子本身性子是个好的，小时候也是个温婉可人的，偏偏你这日骂完那日骂好端端的孩子，硬是让你骂成这样。咱们今天都是来看绮儿的，病人还在床上躺着，你闹这么一出是给谁看？”
尤青原本已经面子上挂不住，不曾想婆婆还要维护着女儿和别人当众给自己难堪，脸上更多了几分不高兴。众人在一旁看着都沉默不语，未曾有人出来落井下石，自然也没曾有人出来雪中送炭。
家里都是不大喜欢这个四太太的。性情乖张泼辣不说，许多时候还尖酸刻薄，对待下人也好，对待旁人也罢，都是不怎么好的。为此，家里的人大多疏远她。家里人还常说，缊八小姐不像是二姑小姐生下来的女儿，倒像是四太太的亲生女儿。
姜阮涟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这些事情她都是不关心的。自己过来这么几年，也明白这里比不了自己那个小村庄，这里的事情不像小村庄的事情一样简单。小村庄的事情或许可以多说多看，或许可以多看少说，而这里有些事情莫要说看，更莫要说，说连听都不能听一听。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哪怕知道了也要当不知道，这才是在这个家里生活的道理。自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只看着床榻上的纪罗绮，盼望着人能快些醒过来。
太夫人自然是不忍见小孙女这样的，纪安湫也见缝插针的过来帮着劝，纵然纪安沁觉得这样子是不对，可是继母跟妹妹都这样子说，自己也不好在此刻插嘴。所以整个屋中只能听到劝诫而听不到反对，周玉仪难免也动摇了一些。
难道自己真的将女儿逼得太紧了吗？难道自己的决定真的是错的吗？可是如果让女儿去留学，自己就真的不会后悔吗？但是看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儿周玉仪又无法再往下想。若是非要说将女儿逼到这一步的，也是自己。
是自己一定不同意女儿去上学，是自己坚决不退步，是自己认为女子一定不可以去上学，这样子闹下来才最终让女儿断水断粮后抹了脖子。或许应该庆幸女儿经历过断水断粮，否则这一下子要是割准了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一个母亲的心思是极其的复杂的。她无法跳出自己的思维，无法去理解这样子离经叛道的事情，可是却不想让女儿再因此受苦。或许如同他们说的自己思想陈旧，可是自己又哪里陈旧了呢？自己自小以来接受的教育一直是这个样子的，突然之间的新教育充斥着自己的脑子，自己无法改变，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用自己认为好的方式为女儿考虑，可是女儿只觉得那是害了她。自己又有什么错呢？自己没有错，可是自己也有错。
众人又坐了一阵，便各自散去。孙若梅与姜阮涟原本就是大房的人，自然留了下来。
纪罗绮院子外面的守卫已经都撤了。原来那样里三层外三层的布置，任谁看着都不高兴。这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只要关犯人一样的关自己这个母亲，难道心里就希望这样吗？自己是最不希望这样的，可自己也是最没得选的人。自己是一心为了女儿好，可是女儿注定不会理解自己。
那天晚上众人都没有睡。纪罗绮直到后半夜才悠悠转醒。按照南乔北栀的话，纪罗绮自从被关了禁闭，几乎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长时间的睡眠缺乏，加上断水断粮，人的身体自然是支撑不住。
周玉仪也不管那究竟是晚上几点，只瞧着外头的天是黑漆漆的，只有一轮月亮高高的挂在夜空。而那月亮被云层遮盖，并不能发出什么光亮。想来已经是深夜了。
家里的大夫被急匆匆的叫过来。
大夫已经配好了营养针又准备好了药膳过来，周玉仪见到大夫颇为高兴，赶紧让人进去。
纪罗绮起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痛。自己无法形容这种感觉。胃里面是火灼一样的难受，大概是因为自己许久没有进食。嗓子里面一片干哑，连动一下都牵扯着疼。这大概是因为自己许久没有喝水。又因为长时间没有休息的缘故，醒来的第一瞬间感觉到的是头痛欲裂。自己的四肢都觉得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力气，就像是被谁抽掉了骨头一样，一动不能动。
纪罗绮醒过来的第一刻，看到的是母亲的脸。母亲那张似乎苍老许多，又带着泪水的脸。母亲还是爱自己的，即使自己说出了那样的话。可是自己没有办法去妥协自己，没有办法按照母亲的方式去活，自己不会放弃，可是自己也不愿意伤害母亲。母亲苍老许多，自己又何曾活得好呢？
不大听的真切旁人在说什么，自己却也张不开嘴说话只好眼睛把周围的人看了一圈。自己的大嫂自然是守在这里的。大嫂或许是和母亲心意的儿媳妇。事事都听着大哥的和母亲的，没有半点自己的主见，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标准的传统女性。婆婆跟丈夫说什么便是什么，没有半点的反驳。或许这在母亲眼里看来是最好，可是自己注定成不了这样的人。自己的一生要是自由的，自己要去追求自己，想追求的自己有自己的梦想和执着，所以自己跟母亲注定无法和解。
脑子里想不了这么复杂的东西，稍微一想只觉得头痛。
再转的时候看到了姜阮涟。姜阮涟并没有哭，可是那一双眼睛里面却似乎含着让人永远都看不透的水雾，只要轻轻一碰，水就连着天。明明没有泪水落下来，自己却觉得那双眼睛如同一汪池水，只要轻轻的一眨，就有清澈的水滴滴下来。自己不相信她是不难过的。那张脸上自己似乎看到了无与伦比的难过。那是自己想不透的。原来自己的小娘真的是关心自己的。原来这几年过去，她们真的是有感情的。
那么自己时不时的就想起她，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么久以来的相识呢？那么自己为什么不想起别人呢？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再想。有些事情糊涂点反而是好，若是真的知道了真相，只怕最后也是自己不愿意的。
大夫已经风风火火的过来，自己看到了背过去擦眼泪的小娘。那身体是那样的单薄柔弱，因为抬手露出来的半截胳膊是那样的白皙纤细，仿佛轻轻用力一折就会断掉。她是这样子柔弱的人，可自己却总觉得她是坚毅的。为了家里的生存被迫进到这里，却又守着贞洁不愿意跟自己的父亲有什么瓜葛。明明是嫁过来做妾，却没有半点的想法，只想着安稳度日。这是脆弱的，是可怜的，可也是坚忍的。
顾不得想那么多，医生絮絮叨叨的话也听不明白，只是被喂了些水，感觉嗓子好了许多。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进水进食，如今已经到了连吞咽都做不得的地步，他们连喂水都要把水擦在自己的嘴唇上。
自己当时甚至在想自己这样真的值得吗？自己在抹了脖子的时候，不是没有想法的，自己甚至想了很多。自己想自己若是真的死了，谁会哭？母亲，母亲一定会以泪洗面，母亲会怨恨自己一辈子，母亲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个鸿沟了。所以自己的手力道还是轻了。自己舍不得母亲伤心。第二个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小娘。
那样子柔弱美丽的人，甚至还等着自己的保护，若是自己走了，她在这个大院中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也会哭吧。或许不是哭自己，是哭她不幸的命运是哭，悲惨的一生，或者是哭别的什么。
哥哥嫂嫂呢？哥哥或许会绝望，从此不再有别的念想。哥哥想让自己帮他完成没有完成的心愿，想让自己读完他没有读完的书，想让自己去帮他见见外头广阔的天地。可是若是自己走了，谁来帮哥哥完成这些呢？至于嫂嫂。嫂嫂是那样子温柔的女子，纵然思想与自己不一样，可是自己却是很喜欢嫂嫂的。嫂嫂看上去是那样的端庄，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要是自己死了，嫂嫂也一定会伤心。
还有自己远在天边的父亲，自己的三姑，帮自己争取过的四爸，自己那年事已高的祖父祖母。这样子想了一轮，突然就没有了再次死的勇气。
人永远不是单独活着的。不管愿意不愿意，人都要有情感，有了情感就会有羁绊，有了羁绊便会有牵挂。因为自己有牵挂，自己放不下自己的每一个亲人，所以注定自己不会走上自杀的道路。所以在想到这些的那一刻，自己的手劲松了下来，自己没有割到要处，自己活了下来。
自己现在只希望母亲能够不要再固执己见，已经自杀过一次的人，很难再提起自杀第二次的勇气了。
医生的营养针换回了她的思绪。尖锐的针头刺破皮肤，扎入血管，周围的人有的已经捂上眼睛不敢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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