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远在大洋另一头的姜阮涟自然不知道纪罗绮此刻面临的多大的困境，她面前有更棘手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处理。
纪和惇回来了，在纪罗绮离开的不到一个月之内。
这次上任已经是最后一次，原本当初就只是答应过去帮个忙，家里的企业还等着这位长子来管理，自然不会时时刻刻都忙着外面的事情。这回回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出去，马上又到过年，家里的各种资产，还有各种管事的都要过来回话，自然是在家里呆着的。
丈夫回来的消息冲淡了女儿离开的悲伤，周玉仪或许是心情最好的一个人。原本自从女儿回来，每日每夜都要去想一想，想想女儿在那边过的是否称心如意，那边的同学是否好交流，那边的老师讲课是不是好听，那边的生活是不是让女儿能习惯。除此之外，还要想女儿在那边是不是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女儿的新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女儿的新朋友会给女儿带来什么样的生活，这些都是周玉仪会想到的事情。
远在天边的丈夫突然传来了回来的消息，周玉仪自然是大喜过望。可是高兴的同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自己该怎样跟丈夫解释，女儿曾经发生的种种事情。丈夫自然是不大管女儿的这些事儿的，丈夫向来是对女儿实行散养，丈夫只想着女儿能高兴就好，至于其他的丈夫是不大管的。
或者退一步讲，自己与丈夫便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惜唱红脸的是真的唱了红脸，唱白脸的却是狠不下去唱白脸的心。只不过这都是不要紧的，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女儿人已经走了，丈夫回来一朝看不见女儿，便会知道女儿是出国留学，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事情。只不过女儿曾经闹自杀的事情，在这家里闹得沸沸扬扬，丈夫回来必然要知道，到时候自己和丈夫又是免不了一番争吵。丈夫自然心疼女儿，可是自己又怎样不心疼呢？
另外张军长那边要个小妾的消息，也要告诉丈夫，让丈夫再帮忙想一想。周玉仪自然已经有看中的人选，太夫人身边的夏荷。这个婢女不管是从礼仪还是从相貌或是性情上面都是极好的，送去张军长那边做小妾那是绰绰有余。只不过如今还没有告诉太夫人，也还没有告诉夏荷，现在只是他们商量着，等着都商量出来了，才会告诉那边去。
到时候说是商量，也不过是通知一声，各种东西都备好，只等着把人塞进大红花轿。
周玉仪暂且抛下这一切不去想，丈夫马上就要回来，自己心中自然是喜悦更多。
与周玉仪不同，每一次纪和惇回来，姜阮涟都免不了的，一阵心慌。这已经是自己在这里的第四个年头，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在，这三年里面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或者是主子回来了不少次，尽管只与自己见过两面，并且没有发生什么，可是自己仍然是止不住的心慌。
自己总害怕，突然那么一刻，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可是自己并没有办法去反驳，因为那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他的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就算真的想反驳，甚至找不出一个反驳的名头，自己只能答应，可是自己不愿意答应。
紫嫣看出来主子的纠结与忧愁，拿着一杯菊花茶过去，皱着眉头关心道：“姨娘，怎么自从知道大老爷回来，您总是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呢？大老爷不回来，您反而是高兴这一招，大老爷要回来，您怎么倒是不高兴？这不高兴，在房里不高兴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让大太太看见，不然大太太是要生气的。”
姜阮涟默默的听完这番话，还有些意外。要是以前的含巧，并不会跟自己说什么，在房里高兴或者在房外高兴的事儿，只会说大老爷回来这是天大的喜事儿，自己应该高兴，应该上去争宠。可是这都不是自己愿意的。
她抬起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看向紫嫣，叹了一口气，将那菊花茶接过来，没有再多说什么话。
紫嫣纵然是个好的，可是有些话告诉紫嫣也是无济于事。紫嫣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忧愁，紫嫣也没有办法理解自己的忧愁。紫嫣只是一个婢女，是被派来照顾自己的婢女，对于自己心里的想法，又怎么能理解呢？况且跟了自己三年多的含巧都没办法理解，就别说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了。自己本来也不指望这人能理解。
紫嫣在一旁坐了下来。经过这一段日子的相处，她已经发现这位姨太太是个顶和善的人。那些别人家姨娘的娇纵脾气，这位姨娘是完全没有的，那些颐指气使，也是完全没有的，对下人倒是十分的和善，平日里不安排自己做什么活，有东西送来，也让自己挑一挑。这样好的主子，自己算是打着八辈子灯笼都找不着，此刻也真是想不透上一个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究竟是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这样好的差事呢？
紫嫣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自家主子忧愁的神色，轻轻地劝慰道：“我虽然不知道姨太太心中怎么想，可是姨太太有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免得憋在心里反而憋坏了身子。绮四小姐临走之前嘱咐我好好照顾姨太太，要是回来看见姨太太反而是愁眉不展又稍瘦了一圈，那还指不定怎么数落我呢？况且姨太太这样好的容貌自然应该多笑笑，这每日里愁容满面的，反而是让自己平添几分烦恼，你呢说是不是？”
姜阮涟听着这些话也知道这都是些淡话，所以也不多说什么。纵然紫嫣是好心来劝自己，可是自己却是听不进去的。自己早想着那件事情迟早会发生，可是却是一日一日的不发生。这并没有让自己感到宽慰。那件事情就像是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掉下来，将自己劈得粉身碎骨。三年了。三年这把刀还是挂在自己的头上，并没有消失。自己并不认为这把刀是消失的。
或许某一天这把刀会在自己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的劈下来，可是自己不能反抗自己，只能安稳的呆着，等着这把刀将自己劈个粉碎，将自己打烂成泥。自己不知自己为何不愿意，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愿意。
周玉仪兴高采烈地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会，整个大房自然都要去迎接，纪柏珣与孙若梅在一侧，周玉仪带着姜阮涟在另一侧。
那个男人似乎又苍老了一点。可能这个男人已经是快奔五十岁的人。这个男人的年龄几乎能当自己的父亲，可是他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这能怨得了谁呢？这路都是自己选的，是当初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将自己嫁到了这边，自己甚至需要庆幸。到了这边，自己远离了那面的生活，远离了那面的家乡，自己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中。自己在乱世中得到了生存的保障，甚至说得到了免死金牌。
就像自己曾经读书的时候看到的。人总是这样，贪得无厌。想着没有得到的东西，埋怨着已经得到的东西，人的欲望是一个无底洞，永远不会填满。
自己认为自己是这样的。
可是自己不愿意也没有用，自己的想法并没有人在意自己在这个家中就是一个玩具一样的地位，这一点自己是能看清楚的。自己是人家花钱买来逗趣的，自己与那些猫猫狗狗没有区别，自己与那些鸟兽或者与园子里的仙鹤孔雀都是没有区别的。也不一样，自己或许没有他们昂贵。
姜阮涟被这个认知刺激的低下头，仍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自己能怪谁呢？自己谁也不能怪自己，甚至需要烧高香，需要感恩戴德。如果不是这个家族，或许不光是自己连带着自己的家人，此刻都已经是乱葬岗上的一具白骨。
姜阮涟无法说服自己，但是却也必须要说服自己。那是自己迟早需要面对的。
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吃了晚饭，周玉仪饭桌上面说起小女儿出国留学的事情，避重就轻地绕开了女儿自杀这个话题。女儿自杀，这对于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十分疼爱自己女儿的母亲来说，这是自己教育的失败，也是母女关系的失败。周玉仪自然不愿意提起来。这是令自己非常心痛的事情，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想要逃避。
纪和惇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家里的钱是不怕一个女孩子出国留学的，只记得每个月多汇些钱过去，不要让女儿在那边受了苦。一边说着一边还想着找找那边认识的人，为女儿打通打通关系，女儿就当在那边玩两年也好。
周玉仪见丈夫没有计较这件事情，自然是大喜过望。
吃过晚饭，众人各自散去，纪和惇与周玉仪已经是许久没有见，自然是亲昵的回了房里。他们二人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他们彼此陪伴，相知相守，这样的感情是做不了假的。哪怕有自己这个小妾的存在，可是这只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社会所带来的，纪和惇心里周玉仪是有一番地位的，甚至是有一番很高的地位。
姜阮涟回到房中，心中舒了一口气。那把刀又要在自己的头上多悬一天。自己痛苦自己悲伤自己却也高兴。自己希望这把刀能一直悬在自己的头顶，永远不掉下来，可是这把刀自己也清楚，不会永远的一直悬在头顶。这把刀迟早会掉下来，砸在自己身上，将自己劈成两半，或者是将自己杀的面目全非。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于是这一天晚上，姜阮涟失眠了。如同刚进这个家门的许多日，这一天晚上都没有合眼。
月亮照着外头的树影，风吹过外头的树，树影在窗子上一下下的摇。让紫嫣过去将窗户打开，明亮的月光就照在了梳妆台上。今天的月亮是那样的亮。没有云层的遮盖，月亮放肆的展示自己的美丽，柔和而又矫洁。
月亮是平等的。月亮照在每一个幸福的人身上，也照在每一个不幸的人身上。月亮照在每一个忧愁的人身上，也照在每一个快乐的人身上。月亮不分高低贵贱，月亮不明人情世故，月亮是平等的，如同圣母一样普照每一个人。月亮将自己明亮的光辉送给每一个人，月亮将自己矫洁的月光带给每一个人，月亮是普度众生的，月亮是不分人种，不分国度的。
姜阮涟一晚上都未睡着。紫嫣已经在那边的床榻上睡了，小丫头睡得还算平稳，大概心里是没有什么烦心事儿的。
可是自己的烦心事是什么呢？自己所要经历的，不是每一个女子都必须要经历的吗？可是女子为什么一定要经历这些呢？这究竟是谁规定的呢？是谁家女子束缚住的呢？自己没有办法回答这些问题，自己只好虚无缥缈的想，想呀想呀，总归没有个答案。
那把刀终究会掉下来，是迟早的问题。
纪和惇回来之后一周，终于想起来这个被自己冷落了三年的小老婆。记得当初媒人跟自己说这是天香国色，自己心中只是有期待，可是被别的事情绊住脚，每次回来又呆的时间短，并没有多大的功夫去看自己这个小老婆。自己这个小老婆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听家里的人说，每日就在房里绣花种草，自己的女儿还送了自己这个小老婆一条狗，这个小老婆似乎是活的不错的。
另外，这个小老婆跟自己女儿的关系也不错。
纪和惇对这个局面是颇为高兴的。原本是自己取回来解闷的，如今，既然能给自己的女儿解闷，那也是不错的。左右不过是个花钱买来的玩意儿，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也都是无所谓的。
纪和惇今日正好难得的闲下，周玉仪出去跟那些贵太太们打牌了，自己自然去了姜阮涟那边。
他过去的时候姜阮涟正蹲在地上给自己的花草除草。马上就是深秋，这些花草大概都要枯萎，能在深秋活下去的花并没有几种，桂花是一种，菊花是一种。除此之外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自己种的花大多是在夏天开的，或许过两年可以在这院子中支个架子，自己也种一些桂花，到时候像自己在老家一样做桂花蜜，做桂花糕，没事的时候还能送给纪罗绮或者纪安湫她们。
紫嫣站在门口不进去打扰自家主子的闲情雅致，却不曾想一抬头看见大老爷摇过来，连忙推开门进来，让主子起来洗洗手，说是大老爷来了。
姜阮涟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一秒。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或是什么样的动作去反应。自己虽然早就想着这一日迟早就要来，可是没想到是在如今。纵然自己每一日都想着，可是这一天突然的摆在自己面前，自己仍然觉得心慌。
明明已经是秋天人不应该觉得热，此刻自己却是出了一身的汗，那衣衫下面的心脏好像都是砰砰的跳的。
姜阮涟胡乱擦了擦手，将手里的锄头在一旁放下，转身进了房间里头。
心绪仍然未能平复。
自己是不想见到纪和惇的。或许自己应该感谢。自己如今的这些生活一切的根源其实都是纪和惇，可是自己的确不想见到。自己害怕自己惶恐，自己担心自己甚至感到恐惧。可是这一切的感情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若是非要问自己，连自己都不能说出来个所以然。
纪和惇已经进了里头。
紫嫣为刚刚自家主子的反应感到奇怪，却也猜不出什么来，毕恭毕敬的跟大老爷行了礼，手指了指里头，说是自家主子在那里。
纪和惇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掀开帘子进去。
姜阮涟正坐在桌边喝茶。
自己曾经只是随便打量了自己这个小老婆两眼。尽管私底下也见过两面，却早已经忘却了。只记得自己这个小老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面那般容色气度，实在是让人惊叹。如今又一次见了，心中不由得感慨，这媒人当真是天大的本事，这般天仙似的人物都能给自己讨得来。
这样的容色气度的确是少见的。一双弯弯的眉毛，底下的眼睛如同一汪秋水，含着盈盈的水波，仅仅是一抬头，就让人觉得水光涟艳无限的美丽。那眼睛里面似乎有什么漩涡，随便看人一眼，就要将人吸进去。这实在是美丽的。皮肤吹弹可破，轻轻的一层白粉并没有掩盖掉原本的气色，反而是显得更加美丽几分。嘴唇看上去是那样的水润光泽。
再往下看，白玉一般的脖颈，微微隆起的胸脯，不堪盈盈一握的纤瘦腰肢，或是那修长的小腿，这都是十分的美丽。这就像是自己曾经在朋友家中见到的艺术品。这是神话中的维纳斯，是曹丕一生求而不得的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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