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姜阮涟自然不傻，放下茶杯又自行倒了一杯茶便走过来。纪和惇只瞧着人，朝着人走过来的时候，腰上一皱一皱的布料，乔治娜端着茶杯的一双白玉一般的手，瞧着，随着步幅而微微晃动的衣料。
姜阮涟内心有些发慌但是却仍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仍然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将茶杯放在纪和惇面前。纪和惇捏着茶杯的另一面，将茶杯接过来，并没有喝，而是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姜阮涟下意识的准备坐下，又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丈夫，而不是纪罗绮，于是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到丈夫的身后，伸出手为丈夫捏肩。
纪和惇并没有说什么，略微向后靠了靠，感受着人那有些轻柔的力道以及并不得手法的按摩。按摩虽然有外面的按摩师或者家里专门请的按摩师，当然用不着这些太太小姐们会。这种按摩不过是图个舒心，实则上谁也没有指望她们能会什么东西。会些别的东西是锦上添花，若是不会，其实也无伤大雅，家中有的是花不完的钱，她们只需要安心的呆在这个家里就好。
纪和惇忽然的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女儿与她们似乎都是极其不一样的。女儿极其不乐意在这所大宅院待下去，从前上女高师，后来上北京大学，现在上剑桥大学，这一条路都是女儿自己走出来的，是女儿自己开辟的一条全新的道路，或许并没有几个女性走过，或许女儿是女性中率先走上这条路的人。自己没有办法去评判对错，可是也没有办法去拦住女儿。女儿的想法自然自己不大能理解，可是这毕竟是建立在女儿的快乐的前提上，那么自己也只能同意。
晃了晃头，懒得再想。这些事情都是小年轻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又何必为了儿孙整日里操心呢？他
感受着身后轻柔的力道以及随着按摩的力道传过来的空谷幽兰一般的香气，这种香气让人无端的心静，想来是家里头新配的香糕子，或者是外头谁人送的香水。
姜阮涟并不知道人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心中是乱的一片。自己知道那把刀迟早掉在自己的头上，却没有想到如此之快。每次人回来自己都恨不得变成一只鹌鹑，只安心的缩起来，谁也不要看到自己，可是若是人一辈子不看到自己，自己在这个家里又怎么活下去呢？纪罗绮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早晚的事情而已，自己难道真的就能在这服里面不与别人交流，独善其身一辈子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有一天要直面那一把刀。
纪和惇自然不知道自己娶的姨娘心中的这些想法。他伸手握住姜阮涟的一只手，姜阮涟下意识的抖了一下，但是仍然又颤颤巍巍的反手握住他。那一下子的颤抖微不可闻，纪和惇几乎没有怎么感受的到，笑着拉着人在自己身边坐下。
姜阮涟顺着人的力道在边上坐下抬起一汪秋水一般的眼睛看着纪和惇。这双眼睛是那样的，纯粹清澈，看着人不带着任何算计与阴谋，仅仅是单纯的注视。这种感觉让人无法形容，却又觉得无比的舒心，好像这个人是那样的温柔贤惠，如同上好的疗伤药一样，让人感觉不到旁的。
纪和惇又仔细的打量自己这个姨娘，感叹自己曾经真是错过了许多。曾经一门心思扑在外头，扑在工作上，回来还要再去见发妻，见一见家里的人，便没了功夫，索性也就没怎么见过自己这个姨娘，如今见了，却发现自己这姨娘倒真是天香国色。如此便也不说，这位姨娘出身乡野，反而没有沾上这些世家大族出来的那种算计，再加上姨娘身上没有市井气，一眼看过来，只让人觉得柔柔的舒服，旁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姜阮涟并不知道人怎么想，自己只是下意识的抬头，柔顺而又恭谦的看着人。她心中仍然抱有希望，希望突然有人过来把纪和惇叫走。纵然知道刀有一天落在自己头上，可是自己却不愿意让刀落在自己头上。自己想反抗，可是自己没有力气，自己想反驳，可是自己没有立场。所以自己只能逆来顺受。但是自己仍然期待外力的干扰，期待帮自己挡住这把刀。
期待最终是落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有那么多的希望，可是不是每个希望最后都有回应，不是每个事情最后都能获得让人满意的结果。
纪和惇的确并没有呆多久。他只呆了十几分钟，这十几分钟在姜阮涟看来却是比几个小时都是要漫长的。日子过的是这样的缓慢与煎熬。男人的话，自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大概都是些哄人的话。男人自己忏悔说因为事情忙着，所以每回回来都没有来看自己说因为要先照顾大房那边，所以遗落了自己说因为家里事情多，所以顾不上自己，可是这些话自己一句也不想听，自己也都不关心。
自己关不关心，其实并不要紧，自己想不想听也并不要紧，这大概只是男人哄小妾的惯用手段。所以自己并不在意男人说什么，只是随着男人说的话点头又安慰几句没事。自己当然不会信，这种话是真的。自己只不过是人家娶过来解闷儿的玩意儿，自己与那些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人家愿意骗自己，自己就听着人家不愿意骗自己，自己倒是也高兴，所以自然心中不纠结那么多。
紫嫣在纪和惇出去之后走进来，看着坐在桌边发呆的主子，凑过去问道：“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姨娘怎么还在这里愣着？刚刚大老爷不是说晚上要来吃饭吗？咱们好歹得准备准备。”
姜阮涟被这一句叫回了神，胡乱的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大老爷的口味，你知道吗？你要是知道的话，去安排一下厨房吧。我不大清楚这些，我对这个家里也不大熟悉，平常呆在这一亩三分地，厨房的人我除了上次也都还没见过。”
紫嫣看出来自家主子兴致不高，索性闭了嘴也不再说话，点了点头答应了。走到门口又退回来，有些犹豫的问：“我知道，倒是知道，不过姨娘，有件别的事。大老爷喜欢吃辣的，可是我看姨娘确实不常吃辣的，咱们这个饭是怎么办呢？”
姜阮涟反映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还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要人家陪着自己一起不吃辣的吗？说白了人家是主子，自己只不过是人家的附庸，当然一切都是要以人家为前提，自己哪有选的道理呢？
她挥了挥手，说道：“就按照大老爷的口味来，可以的话就再给我加一两道不辣的菜就好，或者给我做个不辣的汤，汤总没有辣的。”
紫嫣想了想，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方法，我知道了，我一会儿让厨房做两道汤，一道甜汤，一道咸汤。甜汤，咱们不如就要奶油蘑菇汤，咸汤的话，鲫鱼汤最好。至于菜色点几个大老爷喜欢的，剩下的几个，我自然准备您喜欢。”
姜阮涟点了点头，也没多说。左右这顿饭，自己是没心情吃的，也无所谓是大老爷喜欢的还是自己喜欢的。
纪和惇说话算话，在晚间的时候果然过来了。
姜阮涟从下午七点多就开始等着。
最近因为天气太热，大家都说聚在一块吃饭，反而没意思，所以各房分开各房的饭，比如纪柏珣与孙若梅还有纪悟筍自然是在他们那一房吃，周玉仪与姜阮涟自然在自己房里吃，至于纪和惇在夫人房里或者是在小妾房里，这些都是没人说的。今日想来小妾这里，自然是来小妾这里，明日想回夫人那里，自然是回夫人那里。
姜阮涟被下人们催着换了一身艳丽一些的衣衫，紫色的衣袍从前倒是不常穿。那衣袍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花样，大概是紫丁香。自己已经无心去看那究竟是个什么花，什么花都是无所谓的，左右自己也不喜欢。
纪和惇七点多的时候在众人的拥簇下进来，身边跟着他的两个随从。这两个随从都是从小就跟着他的，他身边常用的随从一共有四个，两个留在大房那边两个自然到这边来。这两个随从姜阮涟自然是没见过，随便看了一眼就算了。
张睿和王庆互相对视一眼，对这位新娶进门的姨娘，不免多了几分好感。这样的角色容貌当真，算是老爷的福气。
姜阮涟站起身来，没管两个随从心里想着什么，帮忙把那些菜品端到桌上，又拿起碗来为人盛饭。
姜阮涟是不想说话的，可是觉得自己若是真的什么都不说，又实在太过于不合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开口。那声音是那样的冷淡，尽管想强装出热情，却是于事无补。
“从前大老爷也没来过这儿，我向来是不知道大老爷的口味的，所以只好心里想着什么，就为大老爷准备什么。好在我的丫头是知道的，说大老爷爱吃辣，所以这些菜大多都是辣的，厨房那边自然是用心做的，爷您尝尝。”
纪和惇看着地道面前的碗和筷子并没有伸手去接，姜阮涟顿了一下，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夹起一块羊肉递到嘴边。
纪和惇张嘴把那羊肉吃了，在口中细细品味了，说道：“东西是好的，果然大房这边的厨房是家里最好的一个，这是没法说的事实。”
姜阮涟对于这些话也并不关心，点头称是，旁的什么都不说。她帮着两个随从为纪和惇添了饭，紫嫣又过来为她添了饭，她于是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安静的低下头吃饭。
她什么都不想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前吃饭自己自然是站在大太太身后伺候，等着主子们吃完了才有上桌的份，今天倒是不用，可是反而觉得不如往日的日子过的好。只不过如今大老爷还在自己面前，心中有什么想法，当然也不能表现出来，所以只好安静的低下头吃饭不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神色。
纪和惇看着自己的小妾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颇为满意。妻子纵然与自己抗俪情深，可是总有些时候是自己所不能忍受的。妻子前些年家道还没有中落，加上从小是在王府中长大的，自然比起旁人多一分傲气与金贵。这些原本不是什么毛病，可是妻子是高门贵女，纵然是十分遵守，三从四德，可是有些时候总有些脾气。
这脾气当然不对着自己闹，可是却总让自己不舒服。妻子对自己的感情做不了假，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两人也难免闹过不愉快。
反观自己的小妾则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小妾是自己的附属品，是自己买进来的，是自己的玩意儿，生杀掠夺的权利都在自己手里，所以小妾没有反抗的可能没有反抗的资本，也没有反抗的能力。这种认知让自己感到心安。
此刻自己面前的小妾低眉顺眼，话都不多说一句，连眼都不抬一下，只知道安静的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纪和惇不疑有他，知道人这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突然要一同进食而感到害羞，所以也只是摸着胡子笑了几声。
“你倒当真是有趣。从前四弟的姨娘陈喜儿我也见过，与你是完全不一样的。”
姜阮涟听见人跟自己搭话，迟钝的抬起头来。陈喜儿她自然是认识的，关于陈喜儿的那些事儿也早就知道了。此刻不知道纪和惇把自己跟陈喜儿一起说是什么意思，但也只是笑着回应。
“之前家里宴会我也见过陈姨娘，陈姨娘也是好看的，一双眼睛十分的灵动，四爷也算是好福气。”
纪和惇知道人这是顺着自己胡说，笑着摸了摸胡子。
一顿饭的氛围还算是不错，二人各吃各的，时不时的说几句话。一旁的随从还有侍女们看的都颇为高兴。这个院子里的下人自然更是高兴。
原本以为这院子里的主子是个十分不得宠的，所以心中也不免有些慌乱。平常这位主子除了阅历之外，就是逢年过节的赏赐，别的东西一概没有，他们这些下人能捞的油水自然就少。如今大老爷来一趟，要是这位主子逐渐得了宠，那这院子里面的东西也就多了，他们能得的油水自然也就多了，这样想着，心中又怎么能有不高兴的道理呢？
一顿饭吃完，自然有下人过来收拾了碗筷。直到接下来是两个人在这房中呆着，众人都默默的退出去。
所有的人退出去，房间里一下子冷清许多。纪和惇自然是无所谓的，几步走到床前，大啦啦的坐在榻上，没有半点不自在的神色。他确实没有必要不自在。这里的东西说到底都是他的，姜阮涟只是名义上拥有和使用，可是若是非要追根溯源，这自然是纪和惇的。哪怕是站在这里的姜阮涟，也是纪和惇的。
姜阮涟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了愣，还是咬了咬牙，缓慢的往前走去。
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纪和惇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摇冶的烛火打在两个人的身上，光线是那样的忽明忽暗。原本自己十分喜欢这样的灯光，此刻却只觉得有些心慌。这样忽明忽暗的灯火不是正如同自己的人生吗？一辈子靠着别人为自己点的蜡活着，要是人家断了蜡，自己就得断了火。
周玉仪在第二天早晨的时候送来了东西，是一个送子观音。送子观音只不过是图个意头好，哪个大太太会真的希望小妾怀有子嗣呢？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姜阮涟早上起来，如今已经到了秋天，虽然有时仍然是热的，可是早晨却是半点也不热的。
身旁的床榻已经凉了，大概人已经走了。
回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姜阮涟还是有些呆愣。能说什么？该说什么？自己应该以怎么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哭，会不愿意，可能还会情绪过激，可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才知道，什么都没有。
自己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在起来之后发泄情绪，自己什么都没有干。自己只是麻木的，呆愣的坐在床上。
自己没有资格哭闹。这是自己选的道路。自己从进来的那一天就应该想到，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到来。自己进门自然是给别人当小妾，当小妾就要有小妾的用途。自己是知道的。所以自己不哭不闹，自己除了接受命运之外，毫无选择，哪怕这不是自己主动选择的命运。
紫嫣从外头捧着赏赐进来，原本打算给自家主子看一看好歹也算有个安慰，如今看着主子坐在床上兴致缺缺的样子，连忙把赏赐随手放在一边，走过去帮人把滑下来的被子又盖上。
“大太太说了，早晨您不用去请安，现在是早上八点多钟，您再歇会儿吧。”姜阮涟也不说话，顺着力道躺下去，不知道是睡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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