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姜阮涟被这句话说的摸不着头脑，快速的站起身来，拉着人往里走。“紫嫣倒茶。”
“来看我就来看我，你大可以跟小丫头们说一声，小丫头们自然给你开了门，把你送到里头再来告诉我一声，你又做什么在门口站着呢？到时候你要是在门口站坏了，你母亲知道了，又该跟我生气了，你不为着你自己，你好歹也为着点我。”
姜阮涟说话的时候一直是带着笑的，大概是在这家中从来没有几个人愿意跟她说话，纪罗绮算是唯一的几个之一。
纪罗绮笑着点头说嗯，说下次不会了。
姜阮涟自然也没有真的责怪的意思。两三步把人拉到里头，又在那张桌子前头坐下，自己在桌子边上坐下，撑着头问人今天怎么有空来。
纪罗绮看着人因为刚刚蹲在地上侍弄花草，此刻晒得有些微红的皮肤，又看着脖间细细的汗，有些挪不开眼。她顺着脖子往下看，看到扣起来的扣子又顺着扣子往下看，微微隆起的胸脯，紧接着她突然触电一般的收回眼不敢再往下看。纪罗绮终于懂得了画本子里面的那些男子，为什么看见心爱的女子会撇过头去，此刻自己也是一般。
她觉得自己的面颊有些发烫，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胡乱的眨了眨眼睛，连个借口都给自己找不出来。“我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
姜阮涟没注意到人的不对劲，笑着从紫嫣手里接过来两杯茶。“你瞧你热的脸都有些红了，快喝杯茶缓缓吧，下次可不要那样了，你敲敲门，我自然给你开门的，我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
姜阮涟话说的清清淡淡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这个院子里的生活了。
纪罗绮眼珠子盯着人，胡乱的转了几圈，感觉自己的面色又好下去一些，才把挡在脸前的手和杯子放下来。
姜阮涟从一旁拿过还没绣完的花样子，一边低着头刺绣，一边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已经读完大学了？我听家里人说你的研究生也考下来了，打算在国内读还是继续在国外读？话说国外有什么好玩的吗？跟咱们国内是不是有些不一样？我听人说国外有好多东西都是国内没有的呢，我还真的想看看。”
姜阮涟这话就是随口一说，实际上去国外看一看，对她来说是从来不抱想头的。
纪罗绮目光又一次偷偷的停留在人身上，转了又转，最后摇了摇头。终究是掩盖不住自己内心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自己的目光终究是会在自己父亲的姨娘身上停留。
“国外能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工业比咱们先进一些，实际上工艺并不比咱们好，国外的东西也没比咱们这儿的好，到哪儿去，要是非要说的话，国外的环境可没咱们这好。不过，国外许多东西都比咱们这儿要高级一些，就像电灯什么的，国内还没有几家装电灯，国外倒是大部分人家都有电灯，而且国外的工厂也比国内的多，国内的就那么寥寥几个。”
纪罗绮自觉的跳开了第一个问题，她没有办法回答。或许这个问题是好回答的，已经摆出了两个选项，国内或者国外二选一，可是坐在自己面前的是姜阮涟，所以这个话题就变得没有那样的好回答，甚至无法开口去回答。外语系的学生当然是在国外读完研究生，要更合适一些，可是自己内心是动摇的，自己不大想去国外读完这个研究生。若是一两年是可以的，可是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之后，姜阮涟真的还记得自己吗？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还一样吗？
纪罗绮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阮涟静静的听着人的话，听完之后轻轻笑了一下。“也不一定吧，或许是你看不上眼，人家别人说不准是看得上眼的呢。没准我就看得上眼，只不过我是不会去国外的，我也去不了。”
这番话说的轻快，纪罗绮听着却没有那么轻快。姜阮涟不过是随口一说，纪罗绮听着却不是那么一番滋味。人是去不了国外的。自己要是真的去了国外，可能之后真的忙起来，连逢年过节都不能再回来，一年回来个一趟半趟，那自己才真的是跟人隔了一个大洋就隔了一个世界一样。自己真的还要去国外吗？自己难道不应该在国内吗？如今的时局越来越动乱，自己去国外或许固然能避开国内的乱局，可是自己去国外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抛开姜阮涟不说，就是单论如今的国际情况和世界情况，自己去国外似乎都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父亲当然是希望自己去国外的，自己去国外呆着自然时局要更安稳一些，在国内也难保，哪天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其实她是不担心的。家里自然能为自己提供一个保障，只是覆巢之下，又真的能有完卵吗？
姜阮涟见人半天不说话，好奇的凑过去一些问道：“怎么了？怎么好半天不说话呢？还是被这个天热着了，要是被热着了，我一会儿让小丫头给你端个绿豆汤过来，好歹是解解暑的。或者这两天你们家的温室花房里面已经开始培养菊花茶了，一会儿我把菊花茶给你泡一壶拿上来，你看好不好？”
纪罗绮回过神来，看着人凑在自己眼前的一张脸，往后退了一点，笑着说：“不用了，我不喜欢喝菊花茶，你留着吧。家里也不缺这点东西，你平常想要什么就去厨房那边要，你毕竟是主子，那些下人没有不给你的道理。你不用为难了，你自己也不用委屈了你自己，既然过来了，自然就要活的好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活的不好的？我在这里的日子比我在家里要好得很，只是你们这家里有些太无聊了。”姜阮涟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似乎只是随口抱怨一下，“不过我倒是也习惯了，每天在家里面绣花，或者是种一种我的花草，再不然逗一逗门口的旺财，日子过的也还不错。你走了的时候，我有时候还担心一下，你想一想你在那边的日子过的是不是好，那边的东西吃的是不是习惯学的好不好，难不难？”
姜阮涟说着又停住了，低下头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我后来我就不想什么学的好不好？难不难的了？因为反正我也不懂，在我看来你永远都是学的好的，反正我是不会的，所以我就不考虑这一些了。”姜阮涟说完这话，又突然抬起头，眼睛一亮，好奇一样的说，“你一定会说英文的吧，能不能给我说一句啊？我还从来没听过呢。”
纪罗绮没拒绝人的要求，迎着人亮晶晶的眼睛，开口说道：“Nomatterhowyouare,Iwillalwaysloveyou.Evenifwearefarapart,aslongasIthinkofyou,Ihaveinfinitenostalgiaandloveforthisplace.”
纪罗绮说英文是很好听的，少女的声音并不是那么清脆，在国外待久了，学上了伦敦腔，自然发音要更好听一些。此刻，这番话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听着不知多好听。
姜阮涟愣愣的听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开口问道：“你念的真好，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不知道。”
纪罗绮看着人好奇的眼神，自然不敢将那番话真正的意思说出来，她只是笑了笑，凑近看人的花样子。“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希望你永远自由快乐，如同一阵风一样，不被这个世界拘束。”
姜阮涟听完也低下头笑了笑。希望永远是希望，自然成不了真的。
姜阮涟花样子是一朵荷花，荷花周围有两只蜻蜓，荷花底下还有一片荷叶。她记得自己这个小娘刚来家里的时候，其实一点都不会刺绣，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几年了。姜阮涟的刺绣已经练得这样的好了，早就不是之前那样了。
纪罗绮玩闹的把那个绣花样子拿过来，看了又看，最后揣在怀里。“给我吧小娘，给我做成个香囊好不好？”
姜阮涟没回答，又把那个花样子拿回来放在自己腿上。“给你做什么？我原来是不想秀的，这是你父亲要的。之前我读诗集正好读到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你父亲说这句诗好，让我绣个荷包给他。”
姜阮涟这番话实属无心，纪罗绮听着却不是这么个意思。这番话就像是一个警钟，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自己在做什么呢？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人呢？这是自己父亲的姨娘，这是自己父亲的人，这不是自己的，自己越界了。这个认知在此刻空前的清晰，纪罗绮却并没有因此就离开这里。
纪罗绮像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样，突然的就开始耍赖。把人原本拿在手里的花样子，随手往一边一扔，也不知道是扔到哪个空隙里面，左右是不愿意让那个东西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碍眼。最好那个东西就此消失，也别出现在姜阮涟面前碍眼，省得占了人的心就算了，还让人没空理自己。
姜阮涟被这一个举动闹得哭笑不得，弄不明白人这样大的脾气是从何而来。从前每次见到，虽然有时候有些小孩子脾气，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端庄得体的，像这样胡闹，什么时候有过？
纪罗绮也不管那么多，顺着力道就躺在人的腿上，扭回身体去拽住人身上挂着的一块玉佩，开始无理取闹。
“你别给他秀了，你给我秀一个吧，我搞不好之后就要走了，我还想留个纪念呢。这几年家里就我对你最好，也不见你给我绣个什么东西，别说是香囊了，香囊的线我都没见着，一个连张照片都是我主动找着你拍的。我父亲才不缺这一个半个的香囊呢，我母亲不知道给他绣了多少个，你别给他绣，你给他绣了，他也不带，省的再浪费了你的力气，你要是真要秀不如秀一个给我。”
姜阮涟不知道人这堆胡说八道的话是哪来的，伸手揽住人的肩膀，防止人从自己身上掉下去，一边听着人胡说八道，一边无奈的笑。
“意思说你要去英国读书了？去英国读书也好。你父亲那边我当然是不能不给的，他带不带是他的意思？我秀不秀是我的意思，你父亲都问我要了，我难道还能不给了不成？你跟你父亲哪里是一样的呢？你父亲那算是我半个丈夫，又算我的主子，你跟我算什么？难不成你也算我的主子？你要是真的这样说，我自然给你秀，你要是不这样说，那自然给是我的心意，不给是我的本分了。”
“给是你的心意，不给是你的本分。”纪罗绮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从人身上一咕噜爬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姜阮涟，一张嘴撅起来，板着个脸生气。
她自然不是真的生气，哪里又能真的拉下脸去生气？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那这四五年也没见你给我一个，可见你跟我是没心意的。怎么父亲要你就给我，要一个你倒是不给了。我自然不做你的主子，我也舍不得压迫你，可是枉费我曾经觉得你是我在这家里最好的一个人，没想到你心里竟然把我和他们看成是一样的，我真是这些年白对你好。”
纪罗绮一番话说的气鼓鼓的，尽管没有想过真的跟人生气，可是这些话里自然也有几分真的意思在。自己原本以为自己对人这样好，那些心思，哪怕是不说出来，在人心里自己也定然是占一部分地位的，不曾想人家就这样想自己，心中不免的有些失望。
姜阮涟不知道人发的这是什么疯，又无奈的笑，站起身来，走到人的对面坐下，看着人板起来的一张脸。纪罗绮在人走到自己对面的时候，差点破功，于是把头一扭，又转向一边去。
姜阮涟讨好的拉起人的手赔罪。“好啦好啦，我不过是信口胡说的，你怎么就能什么都信呢？不就是个香囊吗？我之前是绣的不好，我私底下也是绣过的，原本想着给你一个，可是我那东西绣的实在是难看，我连送都送不出去，所以只好放着玩儿了。你若是不信，你倒是跟我来看看。”
姜阮涟说着，拉起人往柜子那边走，柜子打开里面果然有两三个香囊。那些香囊明显是做工极其粗糙的人绣的，整个线都绣的歪七扭八，与刚刚那个荷花是大不相同的。
纪罗绮也顾不上生气，伸出手去抚摸那些粗糙的线，又想着自己刚刚见到的那朵荷花。究竟是多么的无聊才会绣工上面有了如此大的进步呢？究竟是多么的无聊，才能从完全不会针线到有所进步呢？
姜阮涟看着人的手在上面抚摸，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从前是帮母亲做针线活的，只不过你们家这些乱七八糟的绣法，我一点也不会，你们这些绣花的样子，我也不明白，我只会帮母亲缝补衣服，像你们这些绣花，我得练好久。你也别觉得是我不给你，你也看到我做的这些东西了，你要是带在身上，只怕是被人笑掉大牙的。”
纪罗绮不管这些话，从里面挑挑拣拣，拿出来一个绣着杜鹃花的香囊，一把揣在自己的手里，死活不再还回去。
“我拿到的就是我的这个香囊，我先留着，你一定要再给我绣一个，等你绣了给我了，我就把这个再还给你。”纪罗绮满脸的不讲道理，与平常那副样子倒是大不相同，“你要是不给我绣呢，我就当你把这个给我了，我就把它佩戴在身上。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是我家里小娘送我的小娘针线活不好，绣成这样很难得了。”
纪罗绮说着就要把香囊往身上带，姜阮涟哭笑不得，把那个香囊递过去，又到自己的篮子那边挑挑拣拣，问人想要个什么样子的。
纪罗绮听见对方真的要给自己绣香囊，高兴的不得了。她三两步走过去，在那堆线里面看了又看，最后想了半天，说到：“你叫姜阮涟，那就给我绣一个莲花吧。底下要有水的涟漪。”
姜阮涟自然没想那么多，点头答应了让人过来挑线。纪罗绮当然不在意究竟是什么颜色的线，随意的摆了摆手，无所谓的说：“你看着挑就是了，我哪里会这些女工的东西，我不过是想要你个香囊，你到时候绣好了让人给我送过来，或者是派你这边的人过去告诉一声，我自己来取就是了。”
姜阮涟答应下来，又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被扔在一边的秀样子，开始到处寻找。纪罗绮瞧见人找那个样子，心中不大高兴，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人的手腕，带着人往出走，一边走一边嘴里还说话。
“哎呀，走吧走吧，有什么好找的，父亲那么多香囊，不会记得问你要的这一个的，他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用给他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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