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巫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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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两只脚一里一外地跨坐在门槛上,背倚着门槛,隔着湿漉漉的夜看着那头,细雨打湿了他半边身子,他却浑然不觉,只看着夜幕中那扇门,一动不动。
老金环顾了四周,见众人睡得正香,这才凑上前,悄声道,“公子您睡会儿,属下一直盯着呢。”
从桂东到现在,公子的心思傻子也看得出,没人会对那位的安危有半分松懈,此时她身边盯着的人比公子的还要多,光西厢外就守了三个,这头他也还在盯着,可即便这样,公子还是不放心,就这么坐在门口守了一夜。
将人放心尖上疼也不过如此了吧?老金想。
陈恪看了眼身旁的黑脸汉子,声音带着一丝嘶哑,“我不困,你先去睡吧。”
话音刚落,远处人影一动,他立刻起身迈入濛濛细雨之中。
老金眼见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汇在了一起,这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似刚睡醒般打了个长长哈欠,突然高声喊了起来,“呦!火灭了!雨也停了!”
有人跟着他走出了殿外,也有人在殿里叫其他人,“雨停了,大伙儿快起来瞧瞧去。”
安然正要进院子,就听背后一声喊,“别动!别想着毁尸灭迹!”
陈恪回头看去,就见左善净虚等一众道士举着油伞从后头匆匆赶来,净虚一脸焦急,见他们还没来得及进院子,脸上顿时松了口气。
净虚顾不上他的打量,径直朝着大殿走去。
夜一点点褪去,雨也渐渐停歇,大火之后的三清殿只剩了一圈粗壮的房梁立柱还在原处,四周的门框被烧了个干净,屋顶的瓦也掉了大半,露出青灰一片的天来,除了中间放置神像的石台,所有东西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地上一片狼籍,到处是碎瓷瓦片以及被烧焦了的木头。
净虚看着空荡荡的石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知道大殿一定损失严重,可他没想到竟会烧得这般彻底,本该放着神像的地方,只剩了三团湿软乌黑的泥,顺着石台慢慢地向下淌着泥水。
据说,那是徐二爷花了重金特意从杭州请来的,三座神像精雕细绘,光金子就用了一百五十两,更别提旁的玛瑙珍珠宝石云母,然而,不过一日的功夫,这些东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全没了!
大殿毁了,刘三也失踪了,先前的愤怒恐惧再次涌上心头,他不能怪自己,那就只能找别人,环顾了一圈,目光从周围一张张可惜同情的脸上掠过,落在那对夫妇身上。
女人立在那里,遮着面,从头白到脚,不见半寸肌肤,站在这片废墟中,光看着就叫人觉得晦气窝火。男人站在她旁边,发黄的脸上眉毛高高挑起,脸上的笑说不出得古怪,似嘲讽,似赞叹。
他被那抹笑刺得牙齿嘎吱嘎吱作响,“是你们,一定是你们!”
他咆哮着冲向两人,恨不得将手里的伞变成利刃一刀结果了他们,可不等他冲上前来,就被人团团围住,
“哎呀,道长不会是急疯了吧!”
“那可不得了,都说失心疯的人得捆起来,不然咬伤了人那可不得了。”
“大伙儿快来搭把手!”
十几个流民将净虚团团围住,这个抓着手,那个按着脚,仍凭他如何挣扎喊叫始终没法挣脱,有人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烂泥,那凄厉的咒骂声顿时消失在了清晨冷冽的寒风中。
左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随即气得满脸通红,“住手!都给贫道住手!”
见那些人没有理会他的话,他又吩咐身后的道士,“快去,让他们都住手!”
安然穿过混乱的人群朝着大殿走去,陈恪在后拽住她的衣袖,“你在外面等着,我去!”
烧了一夜,殿中的房梁虽还立着,却也摇摇欲坠,上面的瓦片更是随时都会落下,他不放心她进去冒险,左右有他在,总会叫她的尸骨顺顺利利地回到她手中。
她顿了顿,转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眼底那一团青黑以及面上毫不掩饰的担忧,不由想起了昨夜的那一把山核桃,口中顿时生了甘甜,冰冷空旷的胸膛也似乎跟着起了些许波澜。
“无妨。”她道,不知想到了什么,白纱后面的眼眸又渐渐变得沉郁起来。
她的尸骨,她的仇,自是要她亲手取,亲手报,别人,终究是别人。
从前她分不清,将自己与旁人紧紧绑在了一起,却被捅得鲜血淋漓。如今,那界限是鸿沟天堑,里面奔涌的是她的血,她的泪,终她一生,也将难以忘却。
见她毫不迟疑地迈了进去,陈恪也只得作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殿,不用看陈恪也猜出了尸骨所在之处,他细细打量了下那供奉天尊的石台,冷笑一声,冲着外头朗声道,“左道长先别急着放人!”
左善回头一看,就见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不知何时竟到了殿内,男人指着殿中央那烧得乌黑又挂着斑驳彩渍的石台,声音冷肃,
“迎仙观施行巫咒之术,不知道长作何解释?”
巫咒二字一落地,院内突然一静,就连吹了一夜的斜风也放佛停了一停,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殿中的石台看了过去。
左善脑中轰地一声炸响,随即反应过来,立刻高声斥道,“混账!桐柏山皆是清白正派修道之人,如何会有那等东西!你休要血口喷人!”
到了这会儿他也算看出来了,这两人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善男信女,他们也绝不是仅仅想要败坏迎仙观的名声,他们是要借巫咒的由头致整个桐柏山的修道之人于死地!
然而,面对他的断然否决,那人却始终一眼不发,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嘲讽,又似怜悯。他心里咯噔一声,几步冲上前去,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朝着石台顶端看去,这一看刚刚提起的心立刻落了地。
“哼!此乃太上道君所传的五岳真形图,是辟邪驱妖、招瑞纳福的真文苻篆,哪是什么巫咒!你若是再这般胡言乱语,就别怪我朝阳宫欺人太甚!”
他那欺人太甚还没落地,就见对面的人倏地转过头来,霎那间的目光似一把泛着幽幽冷光的利剑,还没靠近,就叫他遍体生寒,可转眼那人就又撇开他,冲着殿外的众人拱手道,
“这石台瞧着蹊跷,应不是一块整石,哪位兄弟进来搭把手,帮在下挪一挪!”
“我来瞧瞧!”
“我也来!”
“还有我!”
因他昨晚的仗义出言,饿了小半年的流民总算痛痛快快地吃上了一顿饱饭,睡了一个踏实舒坦的觉,此时见他开口,众人虽对他嘴里的巫咒仍心有惶惶,可还是跟着一起进了殿。
左善没顾上拦人,实际上也拦不住,他突然发现,那石台下方竟然有一道细长笔直的线,沿着石台整整绕了一圈,似乎是经过火烧雨淋突然裂了一道缝,可崩裂的缝无论如何也不会笔直成线。
他心中有些不安,可随即又安慰自己,这里是三清殿,谁敢在三位天尊的仙台上动手脚!
十来个汉子围了半圈,憋青了脸也没能将石台推动半分,左善稍稍松口气,许是他想多了,石头上有个裂缝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正要将人喝退,就见又冲上去七八个流民。
安然也要上前,却见前面的陈恪回头冲她摇头。
她脚下的步子一顿,又缓缓退了回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若是暴露了身份,她便是能毁了这石台,恐怕也难以走出桐柏山。
“咔”一声粗粝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那道笔直的缝隙被挪开了指甲尖宽细的边沿,在场之人立刻骚动了起来。
“动了!动了!”
“娘哎!竟然真不是一块整的!”
更多的人涌了上来,二三十人在石台四周围了一圈,嘴里喊着号子,脚下蹬着地面,一齐伸着胳膊用力向前推去。
“一,二,三!”
沉重浑厚的石板在整齐划一的喊声中慢慢向前滑去,露出一个长而宽的口来。
轰一声巨响,上千斤的石板落地,震得四周的房梁跟着晃了又晃,上面的碎瓦簌簌地往下掉,几根横梁因为没了支撑也跟着滚了下来,其中一根直直朝着安然站立的地方砸过来。
“小心!”
陈恪一个箭步上前,一手将人拉入自己怀中,一手去挡掉落的横梁,咚一声闷响,横梁砸向地面,他也跟着发出一声闷哼。
安然一直盯着石台的动静,并未留意到身后的异样,等反应过来,自己便已撞入了一个陌生的胸膛。
记忆中,自己也曾这样被人揽入怀中。
那年元宵灯会,那人邀自己便装夜游,人潮涌动间,他也曾像这样将她护在臂下,那时的她满心欢喜,只觉良人可依,回家后才得知,父亲不放心她一人出门,跟了她一路。
跟那个瘦弱单薄且熏香四溢的怀抱相比,面前的胸膛更加坚实厚重,身上没有多余浮华的味道,有的只是尘土的喧嚣草木的浮影,混在在男子浓烈的汗味中,虽有些刺鼻,却并不难闻,让她立刻想起了父亲。
父亲是典型的武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糙汉子,身上的衣裳若是母亲不提醒,他从来不记得换下。他常说,男人么,涂脂抹粉算个什么鸟!就该像他这样一身臭汗半身泥才叫汉子!在他的影响下,大哥二哥也从不熏香,衣裳从里到外也是一水的玄青二色,多绣个花纹都嫌费事。
说起来,这人好像也总是一身素色,连料子也是寻常人家常见的细纹平布,半点儿没有皇亲贵胄的富贵讲究。
刹那间,她的思绪纷杂,正恍惚着,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闷哼,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他的怀中,忙推开护在头上的手,回头看去,却见他的额上隐隐有汗珠渗出,手也似乎在发抖,她不由皱眉。
“撞到了?”
面纱晃动,陈恪看不清她眼里的神色,却那清冷无波的询问里听出了几分担忧。
是真担忧,不是他的臆想!
肩上疼得已经麻木,他的脸上却扬起笑,“蹭了一下,没事。”
从阶上滚下时,他恨不得将自己说成断手断脚,可等肩膀真抬不起来了,他却又舍不得看她眉心蹙起。
见她不说话,他伸出另一只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冲着石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轻松,似有得意,“许是刚才用力太过,手都有些麻了,可总算没白费力气!”
安然又看了他两眼,□□遮住了他本来面色,脸上的笑却没有半分勉强,她扫了眼地上那截粗壮的横木,转过头去。
两人这边的动静不小,可除了老金几人,谁也没注意,众人的目光全落在打开的石台上,一时皆愣在了当场。
石台内铺了厚厚一层石灰以及各种香料,八具婴孩的尸体围着内壁整齐地摆放了一圈,大的不过一两岁,小的仅几个月,也不知死了多久,他们身上皆都有些干瘪发黑。石台中间是两截被细细金线缠着的成人手臂,上面压着一张用朱砂写满了咒语的金片,古怪而邪气。
有上了年纪的流民面露恐惧,高声喊道,“巫咒!真是巫咒!”
前朝巫蛊盛行,据说孩童的血至纯至阴,常有巫师捉了平民家的孩童去施术,百姓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太/祖立国后,杀了一大批的巫师,毁了他们的神坛明社,又下令严禁巫蛊之术,这才彻底绝了这股歪风邪气,百姓也才彻底放下心来过日子。
可谁也没想到,消失了几十年的巫咒术如今又出现在了面前,且看那些孩子的尸身,也就是近几月的事,不由得都是头皮一麻,浑身颤抖起来。
左善看了眼石台内那些惨死的孩童以及猩红的符咒,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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