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凄风苦雨（六）

这几日，宁款款都一直在这破烂酒馆中饮酒，偶尔清醒过来，过不了多久，便又继续饮酒。

        昏昏复沉沉，沉沉又复昏昏。

        这几日里殷见雪的人来过几次，但她装疯卖傻置之不理，这些人没法子，只得由着她在这儿耍酒疯。

        “今日啊，我们来讲这玉叶郡主惊尘。”

        “话说这惊尘，痴恋帝座不可得，便求了父亲惊廷惊大将军，大将军拿自己这唯一的女儿没法子，只好上书帝座——于是这般，惊尘便成了这宫中的娘娘。”

        “你说这惊尘，我可都听腻味了。”另一桌的少年撇了撇嘴，“结局我都知道，圣后娘娘抄她满门，又将她尸首毁得个面目全非，还在人家的头七大肆举办宴会，不准人家下葬，说是要等尸首腐烂了，才肯落葬。”

        这破烂酒馆虽然破，平日里却也并非没有人来，而时人喜听书，是以老翁也花钱请了个半吊子说书先生来。

        为什么说是半吊子呢？因为这个人啊，他翻来覆去，也就只会说那么几段。

        “好吧好吧，那便换一个。”说书先生没法子，只得清了清嗓子，这才道，“再说那无德帝君沈青奴，无才无德，暴虐非常，太后不满，便强使他拜了大辅臣殷圣人为亚父……”

        “这个我也知道！”少年匆匆忙忙咽下口中的茶水，连忙道，“后来这无德帝君太过叛离经道，竟屠戮朝堂，还刺杀亲母……殷圣人悲悯世人，不忍这无德帝君再这么无德下去，便忍痛大义灭亲，联合惊大将军，手持先君的废帝诏书，将无德帝君给废了，本来罢，殷圣人想保这沈青奴一世荣华富贵，可谁知出兵那日，不知是谁，在背后放箭，竟将这沈青奴钉死在了宫墙之上。”

        “再后来万民请命，求殷圣人登临帝位，圣人没法子，迫不得已当了这‘温良帝主’。”

        说书先生的额头跳了跳，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抹尴尬而不失礼数的笑，“那老夫便说那章台帝姬殷宁儿。”

        “要说这殷宁儿，那可是圣后娘娘心尖子上的宝贝女儿……”

        “只可惜后来被惊氏迫害，于圣宫中自焚。”少年懒洋洋地开口，而后慢悠悠地饮了口茶水，“死在了出阁的前一日。”

        “那我们来说这新科状元曲秋吟……”说书先生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露出一抹笑容，“这位可是圣后娘娘的宠臣……”

        “是男宠——”少年拉长了调子，懒洋洋地又饮了口茶，“你这说书先生，不够称职哦。”

        说书先生怒，拍案而起，“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便你来说罢！老夫不说了！”

        “诶诶诶，可别！”少年连忙起身，拦住说书先生，“是我的错，先生别和我一般计较……这不是还有件事么，那昆仑圣女商移玉为墨濯女史宁墨濯所杀一事。”

        “此事老夫倒是有所耳闻。”闻言，说书先生颜色稍霁，这才开口说话，他摸了摸自己长长的胡子，笑道，“说来也是大快人心……这狠毒的女子终于死了，平日里作恶多端，这般的人，死了活该。”

        “砰。”宁款款猛然起身，黑着个脸，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恶狠狠地瞪着这说书先生，却一句话也不说。

        “真是奇奇怪怪……莫不是喝高了……”说书先生直犯嘀咕，瞅了宁款款两眼，觉得这人眼熟，却早已记不清是谁了。

        老翁抱着酒坛，从里间出来，见此，叹息一声，“你不必管她……唉，可怜人啊可怜人，都是可怜人啊……”

        一旁的少年莫名其妙。

        宁款款走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地在长街上游荡，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前边大喊了一声，听声音，好像还是个稚子，“快来看啊，杀头之刑要开始了！”这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善恶终有报，宁黄蜂，墨濯女史，终！于！要！死！啦！”

        宁款款一愣，继而便是迷茫。

        阿姊要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低下头，盲目地在人群之中打转，然而她刚一停下，抬起头来——

        只见宁墨濯穿着一身囚服，整个人被压在铡刀下动弹不得，可虽是如此，这人也不见半分颤抖。

        “阿……阿姊……”

        她张了张口，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奴婢见过娘娘。”远处，一着红衫的娇美婢女缓缓而来，轻声笑道，“墨濯大人想要见您……帝座吩咐过了，若您相见墨濯大人，无人能拦您。”

        宁款款不语，只是向前走去。

        直至宁墨濯身前，她沉默了良久，这才勉强笑了笑，“阿姊啊，我……”

        “你要好好地，要杀了那些挡了你路的贱人。”宁墨濯笑得温柔而又婉约，“唯有如此，你才能一辈子荣华富贵，高枕无忧。”

        “阿姊今日先行一步，来日若毓娘遭了不幸，也下来了，阿姊可不会饶恕你……阿姊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去那等肮脏地儿。”

        “你要一辈子好好的，将那些个贱人一一送下来，这样，阿姊才不会孤单。”

        “你若是受了欺负……阿姊今日走了，你也要学会一一报复回去。”

        宁墨濯叹息一声，“阿姊这一生啊……”

        天地无声。

        这一生……这一生怎么了？

        宁款款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睛，疑惑了一会儿——阿姊怎么没把话说完？可过了片刻，她才忽然想到，阿姊再也说不出话了。

        “……”

        “这毒妇终于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待会定要好生庆祝庆祝。”

        “帝座圣明，此等手段毒辣的女子，死了倒是为民除了害了。”

        “只是可怜了那昆仑圣女，竟为此等卑鄙无耻之人所害。”

        “那倒是……听闻那圣女死时尸首分离，如今这毒妇亦是如此……善恶终有报，真真是大快人心啊！”

        “……”

        人声鼎沸，围观者人人面上带笑，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可宁款款看着，却无端觉得这些人很可怕……他们说善恶终有报，可他们真的知道真相，了解真相吗？

        血色染红了青石板砖，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被染成了红色。

        她呆立了片刻。

        人潮渐渐散去。

        “娘娘是圣后，总不能一直待在外边。”美婢笑道，行了一礼，“请娘娘随奴婢回宫。”

        宁款款呆呆地随着她上了步撵。

        “娘娘也别太过伤心。”美婢抿唇，为她斟了一盏茶，“这人啊，要向前看，逝者已矣，往日不可追……”

        宁款款猛然抬头。

        下一刻，她推开这娇美婢女，一撩帘子，自车撵上跳了下去！

        “娘娘！”美婢一惊，刚要伸手去拦，却已经迟了，眼前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宁款款早不知哪儿去了。

        ……

        宁款款慢慢地往前走，从繁华的圣人道东边走向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始终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又该去何处。

        “……万万里丹霄筑琼楼，莽莽乎红尘生浊垢，叹别云泥兮永无缘，奈何一朝风云有不测，凡尘落，看君本天上客，为情下浊世，明镜染尘埃。若非黄粱枕上梦，安得君一顾……”

        婉转缠绵的唱词自远处传来，听声音，当是个戏子在唱戏。

        她步子一顿，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那烟波浩渺的湖上，蜿蜒曲折着一座精致典雅的水上戏台。

        莲花绽放，白鹤轻掠。

        一个人，穿着一身戏服，站在戏台中央。这人水袖轻扬，身姿轻盈，宛如飞燕。

        而后这人转过头来，回眸，嫣然一笑。

        眼波楚楚，勾魂夺魄。

        “……君留南国失红豆，妾本相思客。”

        这人俏皮地朝她抛了个媚眼，又一个转身，而后雾气氤氲间，已然失去了佳人芳踪。

        徒留宁款款呆立原地。

        ……总觉得这个人的身影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而此时，远处，圣人道上。

        一队人敲锣打鼓，而那凄切诡异的唢呐声响彻云霄，更有漫天纸钱飞舞。

        “圣人抬棺，诸君避退——”

        “圣人抬棺，诸君避退——”

        “圣人抬棺，诸君避退——”

        队伍中间，赫然见四座圣人像，摇摇摆摆地抬着一道漆黑的棺木，正缓缓地向前去。

        而那惨白的纸钱飞舞，飘得满天都是。

        宁款款伸出手来，接住了一片小巧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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