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凄风苦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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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松手,手中的纸钱便掉在了地上。
“真是晦气!”
“什么圣人抬棺,呸呸呸,这人也太毒了吧。”
“圣人抬棺……这可是上古仙佛才可享受的礼遇……普通人受之,不是会生生世世都不可超生的么……这到底是谁人啊,多大仇多大恨,竟然如此阴毒……”
“看这阵仗,似乎是宫中的贵人……”
“啊,那想必是惊娘娘了。”
“毕竟得罪了圣后娘娘,而我们这圣后娘娘,本就不是个善人,惊娘娘会被如此对待,倒也不稀奇。”
满地都洒满了纸钱,而周遭围观的人群不曾散去,反倒窃窃私语——当然,若是叫他们当着送葬队伍的面说话,他们可是万万不敢的。
惊娘娘,惊尘?
宁款款才走过来,便见了这一地的纸钱,不禁疑惑,“这人不是早死了么,怎么……”
“姑娘你忘了?圣后娘娘甚是怨恨惊娘娘,惊娘娘死时她便不允许下葬,等到那尸首都腐烂了,她才点头,肯找个日子葬了惊娘娘……想必今日下葬,必然是惊娘娘的尸首腐烂得不能再腐烂了。”
“这么毒的么?”宁款款一惊,暗道:我光知道百年后的我自己毒辣,却不知我果真毒辣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失策。
宁款款摇摇头,叹息,“世事无常……没想到我终有一日也会变成这般狠辣无情之人。”
“娘娘!”
不远处,阮微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而她的身后跟着一美婢,正是之前送她上轿辇的那个婢女。
不仅如此,这人身后还跟着一辆华丽至极的轿辇。
此时的阮微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很是焦急的模样,“您这几日都待在宫外……这宫宴马上便要开始了,您还未准备……”
宁款款置若罔闻,“你且先回去罢,不过是宫宴而已,你安排罢。”
“娘娘!”阮微不赞同般地皱了皱眉头,“您是圣后,若您不出席……况且您如今记忆出了岔子,若是诸妃嫔起了疑心……”
“那便回去罢。”
宁款款道,“……我随你回去便是。”
如今她修为尽失,阿姊也走了,宁氏已灭,故友也不知还在不在,她如今一届废人,除了回圣宫,又能去哪儿呢?回去,虽不自由,却也能活着,可若是远去……她如今没有修为,且树敌者众,她出去,便只有被别人宰杀的份。
闻言,阮微行了一礼,站在轿辇前,“娘娘请。”
宁款款颔首,入内。
“娘娘,宫宴中要着的冕服已经准备好了,娘娘可要一试?”
“不必。”
宁款款一脚踏出轿辇,仰头,望着上方这朱红色的巍峨宫墙,这宫墙蜿蜒千万里,更有万丈之高,她站在这下边,就好像尘世中的一只蝼蚁,好像下一刻,这城墙便要沉沉地压下来,将她压个粉碎。
步过琼楼玉宇,踏过曲折回廊,来往的宫婢悉数朝她行礼,其身体深深地伏倒在地,卑微到了泥里,更是恭敬至极。
宁款款在钟灵宫前停下了脚步,她顿了顿,撩开帘子,低声道,“……都下去罢,至于宫宴一事,阮微,你主持便好。”
“可娘娘,冕服……”阮微皱眉,犹豫道:“下官觉得,娘娘还是试一试比较好,离宫宴还有几日,若是衣衫出了什么纰漏,下官也好遣人及时修改。”
“那便试试罢。”她疲惫不堪地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呈上来罢。”
“是。”
阮微行步无声,不出片刻,她便捧着银盘来了,这银盘精致奢华,而银盘中,正是为她准备的冕服。
一旁的木傀儡一一上前来,为她宽衣。
她身上原本的衣袍逐一委地,柔软而又顺滑的墨发散落,遮住她白皙的脊背。
里衣,上衣,下裳,外衫,大袖衫。
腰间绶带,腕间玉环,臂绾披帛,翘头履。
一整套下来,她已经是苦不堪言了,身上的衣物死死的束缚住她,她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勒死在这儿,更别说那头上的帝王冠冕,此物坠着数道玉珠坠子,煞是好看,只可惜太过沉重,她戴着这冠冕,感觉自己头颅都要被压垮了。
她只得苦笑,“这样总行了吧?这衣衫正合身,参加宫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阮微这才露出一抹笑容,“娘娘着这冕服是再庄重肃穆不过的了,很有大家风范。”
宁款款摸了摸自己袖角上的精致花纹,苦笑,暗道:现在总算是可以容我将它换下来了罢。
思及此,她忙不迭地解开衣带,一件件华服委地,转眼间,她已换上旧衫。
“……都下去罢,让我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她摆摆手,屏退了众人。
“是。”二人,兼众傀儡,便都行了一礼,而后下去了。
满室寂静。
“唉——”她长叹一声,往后一倒,瘫倒在榻上,姿态毫无优雅可言。
宫宴宫宴,什么鬼宫宴,她如今真是片刻都不想在这儿待了,可若是不好好待在这圣宫之中,她又该如何弄清楚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呢。
初时,她满心都被阿姊之事占满了心神,如今事情一结束,她只觉得迷茫。
江山如画万万里,何处才是她的安身之所呢。
“……”
这几日宁款款都待在钟灵宫中,一心准备宫宴之事,先是试衣,后是学习礼仪,这宫中规矩严苛,那些个礼仪难学得很,宁款款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殷见雪这几日都不曾来看过她,这叫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用应付这位高权重的帝君,她可是开怀极了,不过这也是苦中作乐,毕竟大体上来说,她仍旧是不开心的。
他虽未曾来看她,却也赏赐了不少珍贵之物,她先是为自己的木莲子储备了好几枚绝品灵石,又挑了几件珍稀之物,躲着阮微,悄悄地做了几个木傀儡。
一木虎——可以用作坐骑,届时她若要逃跑,可就要看它的了。
一木鹤——毕竟木虎是虎,不能在天上飞,而她若要往天上走,那可就要看它的了。
不过它们可能并不能起到作用——一切的小聪明,在强大的实力面前,都是不起作用的。她所做的木傀儡虽精巧绝伦,但她身无修为,届时她若真逃走,都不用专门找护卫来寻,光阮微一人,便可将她抓回来。
“唉。”思及此,她又是一声叹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她痛苦地捂住头,侧过了身去。
“娘娘,苏嬷嬷到了,您快些起身罢。”阮微关上门,行步无声,屈膝行礼,“再不起身,苏嬷嬷该生气了。”
“我这便起来。”宁款款睁开疲惫的双眼,又是一声叹息。
“娘娘该自称本宫。”阮微站起身来,唤木傀儡上前来为她梳洗。
又是这般枯燥地过了几日,一转眼,明日便是宫宴之期了。
是夜。
大雨倾盆而下,“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又有利刃般的闪电瞬间划破天空,刺骨的风自窗外吹来,而她支着头,倚靠在窗边,怔怔地看着那漆黑的夜空。
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寒风,自窗外而来,她的发丝,华丽的衣衫皆被打湿了些许,而她不管不顾。
头上戴着的冠冕上,长长的流苏垂下,一直垂至脖颈。
烛台上的火苗摇摇摆摆,忽明忽暗,一副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
无花无月,无剑无故人。当真凄惨。
她执起案上的酒壶,就着壶嘴满饮了一口,酒入愁肠,却更添几分惆怅。
一口饮罢,壶中已然没了酒。
她苦笑,眼神之中有几分迷离之意,站起身来,“酒呢?还有酒么?”
言罢,扬手,掷壶。
“哐当”一声,酒壶落地,又骨碌碌地转了几圈,一直转到门边,停在了一双绣鞋前。
“娘娘?”阮微愕然,也不怪她愕然,自这人当了圣后以来,平日里便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也鲜少有如此衣衫不整的模样。
“给我拿酒来……”她含糊不清地道,双颊酡红,一副醉得不轻的模样。
“烈酒伤身,娘娘不宜多饮……”话锋一转,阮微蹙眉,一副忧愁的模样,“娘娘的冕服不知被谁做了些小动作,是决计不能再穿的了。”
“可下官适才出去,一连问了好几家成衣铺,那些个铺子里,都早已没有成衣了。”
宫宴乃是大事,不仅宫中贵人要盛装出席,那些个道君之类的人若是收到请帖,便也会着华服峨冠出席。
若仅仅是如此,那倒也还不至于所有的成衣铺都没有成衣,可坏就坏在,那宫宴的请帖,一般都在前一日夜间分发。
而道君们为了不出现这种“我有请帖,但我觉得这等好事不会落在我身上,所以没有提前准备衣服”的尴尬情况,都会在前几日准备几件衣服放置在家中。
“宫中有这个胆量在娘娘衣衫上动手段者,除了萧娘娘,便只有秋娘娘。”阮微低头,道:“萧娘娘素来不与娘娘作对,倒是秋娘娘,一直与娘娘有些不睦……”
“我不想听这些。”宁款款轻声道,“你给我拿酒来。”
“娘娘,饮酒伤身……”
“拿来!”宁款款忽然厉声道,“我叫你拿酒来,你是没有听见吗!”一言未到底,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了。
“可娘娘”阮微皱眉,“冕服之事……”
“与我无关。”她定定地看着阮微,眼眶逐渐红了,“拿酒。”
阮微欠身,不动。
“你是圣后还是我是圣后!”她忽然站起身来,拂袖,将案上的物件通通扫落在地,“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是聋子吗?!”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又猛地将木案推倒在地,以手指指着阮微,指尖微微发抖。
“好!好!好!”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足以见她此刻已经是怒到极致了。
阮微默然不语。
“滚!你给我滚!”她狠狠地瞪着阮微,想要往前走去,却一个不慎踩着了裙角,“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她茫然地跌坐在地上。
“……罢了。”她声音沙哑,嘲讽般地笑了声,“……你且下去罢。”也许是自知失态,她闭上双眼,“不必拿酒来了,让我一人在这儿待一会儿。”
“……是。”阮微再次欠身,面无表情。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她的手颓然垂下,自嘲,“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能朝着小辈发脾气呢……”
说着,她又摇摇头,皱眉,“不,不对,不是小辈了,是女官啊……”
她痴痴地笑,眼中迷离逐渐褪去,却仍旧是恍惚,“我是圣后,不是小师姐,阮微是女官,不是小师侄。”
“这是百年后,不是百年前。”她站起身来,像是对人发问,却又像是对折自己发问,“可是我的剑呢?”
无人回答——无人会回答她,也无人能回答她。
“剑客怎么能没有剑?!”她猛地向前走去,在殿中翻箱倒柜,“我的苦雨剑呢?!”
世人皆知,苦雨剑主宁款款,一人一剑,于凄风苦雨之中得悟苦雨剑法,风雅至极,卓绝至极。
剑找到了。
只是……它断了,她的苦雨剑,断成了两截,与断剑放在一起的,是一把落了灰尘的,已有瑕疵的琵琶。
“对不起啊……”她眼眶渐渐红了,只觉得酸涩,她吸了吸鼻子,“我……我……我……”
此时此刻,事已至此,她不知该说什么。
苦雨剑折,惊鸿染瑕。
曾经惊才绝艳侠骨柔情的侠客,成了个废人,还是个人人喊打,无情又狠毒的坏人。
是她曾经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对不起……”她呜呜呜地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像是对剑和琵琶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却更像是……对宁墨濯说的。
夜色深沉,凄风苦雨。
窗外寒风凛冽,她忽然大叫一声,朝外跑去,沉重的衣衫拂过还未至花期的枝丫,抖落阵阵水珠。
雨淋了满身。
她指着天,面色狰狞,“你想让我认命,想让我乖乖当圣后?”
“我告诉你,不可能!我偏不!”几近嘶吼,她面色通红,用尽全力吼出声,“就算无花无剑无美人!我也是那个侠骨丹心的剑客!”
无剑又如何?她偏不认命!
“玉带金冠何足惜!”
她猛地扯下头上的冠冕,向下一掷,“砰”的一声,流苏散落,水珠飞溅。
“华服绣履亦不求!”
言罢,华贵精巧的刺绣外衫落地,而一双精美小巧的绣花鞋被留在了原地。
她赤着双足,青丝披散,一如清雅淡泊的山中名士。
她素手一扬,枝头上纷纷扬扬,如同抖落了一地玉珠。
无剑,那便折枝为之罢。
她漫步雨中,手执花枝。雾霭沉沉,而她身影在雨中,忽然就开始虚无缥缈了起来。
影动,串串水花炸起。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过她白玉般的面庞,但她只是轻轻地抬手,而后将它拂去,不做任何言语。
天地苍茫,而她独对山河浩大,拭“剑”,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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