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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89章


天光愈发霭暗,午时过后,大地也彻底濡透了。

        下雨的时候,空气湿腻,即便是春日,也觉得有些凉,倒是个提神的好时候。

        外出的箱笼早上便收拾好了,可她又悬着心,不太想自己一个人离开,所以目下站在窗楹边上,抬眸眺望着远处,仿佛只有这样,便能看到木作廊子那头的人影一样。

        自那次温泉山庄回来,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也会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想,虽然并不知道他具体要做什么,但潜意识总觉得不是什么稳妥的事。

        法宁寺那位前辈牌位藏得那样隐秘,他又那般敬之重之,她自然会怀疑到母子亲缘上来,江氏待他凉薄,她也不是不知道,可他若是非程家子又能是谁?

        他那位所谓的世叔又是谁?因何非要面见官家这桩桩件件让她实在悬心。

        人在想事的时候,大脑总是趋向于不好的一面,她猜测着各种可能会有的危险,自然更想陪在他身边。

        他对她那样好,她又如何能在这时候离开他。

        正犹豫着,不妨庑廊下有女使来报,说是他有事陷在了宫里,将程潇遣了回来,今日便要送她到温泉庄子上去。

        这样着急地要让她走,她自然更担心起来,让人到前院将程潇叫来,肃着眉目问他,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程潇不习惯在主子面前撒谎,可身上又背着差事,也不敢将事情说的太细,便挑着广场上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大人让属下告知夫人,没什么事,只是官家下旨和案情重启都需要时间,这些时日怕夫人您在城内闷,便让属下先送您与老夫人过去,待天朗气清了,他一准儿赶着车驾亲自去接你们。”

        单是这几句已叫她心尖震颤起来,好看的眉心上聚拢起了愁绪,声音也染了惊惧,“说是没有危险,这能叫没有危险?便算他想为婆母求个名分,可也不该用这种方式,让官家当众下不了台,如何能轻饶了他?前朝党争,牵连出多少案件,又吞噬了多少条人命,你们怎么知道官家他就”

        他就没牵涉其中。

        少甯不察,自己声音都带出了哽气,“若官家不想彻查,随随便便寻个理由便能打发了他,届时治他个‘冒认皇亲’之罪,这可如何是好?不成,我要留在燕京,这种时候,流言蜚语漫天飞,我定是要陪在他身边才好。”

        程潇听出一阵心酸来,主子和夫人刚成亲一月,便要因此事分开,实在让他跟着难受,可他既得了令,是必要完成任务的,他跪在廊下青石砖上,忍着窜进四肢和心口的凉意道,“夫人,大人既说无事,便一定会无事,这种时候大人约莫也不想夫人在他身边。”

        “为”少甯本想问为什么,可却突然止了声。

        虽只做了一个月的夫妻,但多少也看出了这人一些臭毛病,表面上虽冷静稳重,但实则骨子里高傲又矫情,只怕不想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让她瞧到。

        可这种时候,她一个人出去躲清静又如何放得下心。

        想了想,便道:“我自己名下还有个院子,不大,离得宁园三四条街的距离,我住到那,待他回府,每日我悄悄过来瞧上一眼,也好放心。”

        可程潇仍是不依,“夫人,便听大人的吧!便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老夫人想,她年纪大了,若日后明凝夫人能被追封便罢了,若不能,大人便算是妾生子,老夫人又如何能受得住旁人对她的诋毁!”

        去外面住一段时间,总归能淡下几分来。

        少甯听及此果然犹豫起来,屏风后捂着心口,泪水慢慢湿了秀丽的脸庞,拿帕子胡乱擦了擦道:“罢了,他既都安排好了,我便由着他,你使唤个人带句话给他,不论他接下来是富贵还是潦倒,风里火里,我陪着他便是了。”

        少甯坐着马车赶到程宅时,程家众人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难得是江氏竟然没有上赶着冷嘲热讽,甚至还拉着她的手,掖了掖泪,“大郎记在我名下多年,便算是我的亲生骨肉,如今他正在关卡上,我跟你二妹妹也是为他捏了一把汗,好孩子,咱们虽做不成正头的婆媳,但你们也算是我的外甥和甥媳,日后宁园有的没的,你们想回程宅,便随时过来。”

        说罢,拍了拍她的手,一头哭,一头抹着泪回了碧华院。

        少甯呆了呆,看向程立锦。

        程立锦朝她撇了撇嘴,小声道:“上午大哥哥遣了人送三姐姐往泉州去,不料中途竟碰上了端王,据说二殿下有意迎娶三姐姐。”

        这消息对少甯来说却也不算震惊,实在是她曾亲眼在齐家见识过了程立姝的手段,昏昏沉沉时也不忘柔声致谢郎君大恩,而端王呢!不说心里如何,至少明面上一看便是上了心的模样。

        少甯自然明白过来江氏打的主意,她是怕程立姝当真飞上枝头,她们母女成了她的眼中钉,打算提前同她联手呢!

        “不止这个。”程立锦猜出她的想法,往碧华院西院指了指,“昨日之前二姐姐同张家公子的婚事都谈得差不多了,可发生了三姐姐的事,这婚事便算黄了。”

        这件少甯着实震惊了。

        程立锦继续道:“张夫人是谁,那可是山头里跑出来的活大王,一辈子唯我独尊惯了,这未过门的儿媳,姊妹名声坏了一次又一次,她又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一气之下,今日一早便让交好的官夫人到了秦大人家,这不,中午还没到呢!那两家就传出话来,两方居然定亲了。张家二郎配了秦家嫡幺女。大伯母气坏了,一中午碎了十几个建盏。所以现下同你热络着,估摸是想等着大哥哥翻身后,给二姐姐另觅高枝呢!”

        少甯扶额,实在也太看得起他二人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是尚书府嫡出的姑娘,可这婚事愣是谈一桩黄一桩,实在不知是程家祖上风水有异,还是这程二娘子命犯小人。

        正说着话,姑太太程明穰过来了。

        她能来做什么?自然也是听到了风声,跑过来刻薄人的,朝程老夫人纳了福,便掖着帕子说起来了,“母亲,这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这大郎当真是明凝那丫头的私生子?母亲,不是我说嘴,您当年多疼那丫头,跟个眼珠子似的护着捧着,可她呢!竟在外面与颖王私通,这真是臊了咱们程家三辈子女眷的脸,澜柏那孩子也是。由大哥不计前嫌养大了,又给了嫡出的身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闹着要将明凝给扶正,这皇室宗亲的,礼法严苛得很,她又没有玉蝶,这哪能成”

        说罢,眼睛斜飞上天上去,带着蔑视道,“可见这些小娘养的,实在养不熟,惯是做事没个首尾规矩的。他一个妾生子,能有今日算不错了,竟还不满足,母亲不知道,我这一路过来,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说咱们程家的”

        程老夫人本在等着丫头们收整箱笼,她原来的意思也是要留下来,不说能帮上孙子,至少能给他鼓鼓劲,可孙儿性子要强,少甯那头一说,她当下便明白过来。

        他既不愿意让她们看着,那便如了他的意,她们去温泉庄子上住一阵子。

        她虽上了岁数,当年的事也未知全貌,但心中自有成算。

        官家刚即位,承了这宗祧,便算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这事也要查出个像模像样来。

        对于结果,她持乐观的态度,是以现在虽也是绞着心思,却并未像少甯那般惶然。

        听了这继女狗屁不通的刻薄话,当即气得扫出去一个盏子,脾气耿烈的老太太在这府里熬了一辈子,自有迫人的威严,斜斜看了她一眼,凉声道:“旁人回娘家,是巴不得娘家官运亨通、步步荣显,今儿可好,咱们家的姑太太唯恐这程家的房梁上挂着金疙瘩,愣是闹着要将这天给捅下来才好!我就纳了闷了,这谁家椽子遭了蚁噬,不是先砸自己的脚,还有上赶着唯恐娘家不乱的呢!怎么着,是打量着自己嫁了人,便能改了姓呢?还是换了血胤?好好的舌头,若捋不直了,便蜷起来藏着,没的非要出来搬弄这些腥的臭的。且瞧着吧!等娘家这杆秤折了秤杆,我就不信她还能端坐明堂上,让那些庶的小的,变着法地来孝敬她!”

        程明穰此人,若说聪明,也有几分,可坏就坏在性情实在尖酸。认真算起来,她当年能嫁入开国伯府,也算是高攀,小门小户的小娘子,上头又没了亲生母亲教导,能嫁入这样的门第,实在是羡足了人眼。

        可古语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流年风水实在非人力可更改。这几年,她眼瞅着母家水涨船高,扶摇上来了,竟渐渐压过了他们开国伯府。

        程家是她的母家,若是母家强盛,她本该高兴,可隐隐的,又有些不甘。她那个好大嫂,钻营抠搜,母家也不是什么世族门楣,而方氏呢?虽是正经官阁中娇养起来的,可家中父亲不过区区五品,便算是她那个好大哥,这些年牟足了劲也不过升了个四品外埠官员。

        两人又不是多出众的品貌,凭什么夫婿子息样样得力,而自己日日要在几个庶媳面前扮演良性的婆母。

        她初听闻了这消息,是估摸着老夫人定然不知道她背着人给人做妾的事,这可着实让她乐了一把,说什么被迫的,真实的是被迫还是上赶着,那谁能知道?保不齐是那小庶女瞧着颖王皇室贵胄,舔着脸巴结上的呢?

        她又觉得庆幸,幸好当日没定下大郎为婿,不然光是这没名没分的妾生子的名分,便能让人笑上一月了,可一方面又有些隐隐的后悔。

        想着万一呢?

        万一这大郎要是挣到了皇家名分和前程怎么办?

        所以鬼使神差的,便来了程府,似乎只有这样奚落一番,才能愈发让自己安定,也才能在心里说服自己当日的选择是正确的。

        程老夫人一番夹枪带棒,吼得她脑袋发懵,呆呆的竟一时忘了落座,她转过头,见一旁少甯和程立锦垂着脸一同端起了茶盏,不由一阵悲从中来。

        我好歹熬了二十年,才有了如今的贵重,家下几个子女和老爷都对我恭恭敬敬,好不容易来一趟母家,不被捧着敬着便罢了,母亲竟然当着小辈让我这么下不来台。

        胸口里梗了气,自然便要发泄出来,她不敢跟老夫人硬扛,只干巴巴笑了两声:“瞧母亲说的哪里话,我哪是唯恐娘家不乱,不过是听那些人说的难听,想给母亲提个醒罢了。”

        程老夫人懒得和她攀缠,哼哼着往一边去了。

        程明穰闹了个没脸,眼珠转了转,径直落到少甯身上,“澜柏媳妇,不是我说你,这家里男人想做什么,别人不知道,你总是清楚的吧?知道这事不光彩,也不知道劝着些,这下弄的大家齐头没脸,你也是程家女眷,你成了亲,你下面几个妹妹都还没有着落呢!再则,几个表兄表姐的,你不亲厚,母亲总算养过你的,你怎么也不知道为了她老人家想想?”

        程立锦是个厚道斯文的小姑娘,没听过一家人这样急赤白脸的,当下急得脸颊酡红,叫了声姑母,道:“不管我菀菀姐的事,既小姑母是大哥哥的亲生母亲,做儿子的总要给母亲求个公道的!”

        程明穰将脸扭到了一边,用帕子捂着嘴角,少甯看到她嘴角上扬的弧线,只觉得一阵恶寒。

        “快别这么说了,没的,传出去让人家笑话,什么母亲,做妾的,叫声姨娘便算是高看她了,人家皇家可没认下她呢!上不了玉蝶,连妾都不算呢!充其量就是个外室。未婚生子,便算是到了地下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罢了。”

        她在家做姑娘时,程太老爷还活着,明明她才是原配嫡女,偏偏祖父却只疼程明凝那个庶女,她有的,她定然会有,她没有的,一旦想要,祖父也定要为她寻来。

        同样都是闺阁在室女,她日日克己慎行,在深闺中修身养性,插花、挂画、弹琴、女红,磨得手皮子都要破了,却也只能博得一二赞誉。而她呢!扮成小厮偷跑出府,藏起来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珠算和水利,小小年纪就在棋盘大街里同那些男人一样开铺子、赚吆喝。

        偏偏祖父却夸赞她聪颖有悟性。

        还有继母,她膝下无子,她在她面前扮乖讨巧,可她宁可去抚养她一个庶女,也不肯对自己热络半分。

        时至今日,她终于吐出了这口浊气,如何能不痛快!

        少甯表面上柔柔弱弱,可骨子里却也有热血,只见其眸光闪了闪,微微一笑,道:“我是真没想到,姨母对咱们婆母竟有这样大的意见,同父生的亲姊妹,竟不如自己丈夫同其他女人生的庶子亲,甥媳早先来寒山院伺候汤药,常听老夫人夸赞姨母善性、有耐心,对几个庶子庶女简直视如己出,可却对嫡亲的妹妹这样狠心。”

        一头说,一头涌出泪来,捂着心口颤声道:“原来宫阙广场上那些百姓传出来的话竟是真的,婆母小时候竟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这嫡亲的姐姐都盼着她做孤魂野鬼,也难怪她要一个人出去闯荡了。”

        眼看程明穰脸色垮了下来,少甯捻起帕子擦了擦了泪,“至于说什么外生子还是妾生子的,咱们大人手里可握着婆母同颖王殿下的婚书呢!当年颖王南下,用过什么化名查出来也不难,连官家都没定性的事,姨母倒是先给结了案了。若经了查证,这婚书和颖王书信字迹都是真的,这案子真判下来,同姨母您说的不一样,您这算不算不敬皇室之罪?依大晔律第十七条,二十一章,不敬皇室,或处斩刑、或绞刑、或流放,轻则都要流放两千里。”

        她伸出纤纤素手,先比了个二,又两个指头交叠,比了个十字,唏嘘道:“两千里呀!姨母。”

        程明穰绷紧了脸,手指攥得桌沿咔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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