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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88章


鸣冤鼓又叫做登闻鼓,始于大晔建朝之初,由太祖皇帝所设。曾有百姓击鼓鸣冤,缘由竟是丢了一头牛,而太祖呢?既设了这鼓,自然不好不管,当即停了朝议,让各路能臣武将亲自去帮他找牛。

        牛果然找到了,百姓喜极而泣,大赞皇帝英明,自此太祖贤德之名响彻天下。

        这既是好事,可也是坏事。

        皇帝英名远播有助于新朝政权巩固,可自那之后,一时间涌现出许多前来击鼓的人。

        有的说自己丢了鸡鸭,有的说自己被儿媳捆了耳光,有的是因邻里不睦,谁谁谁家建房多占了他一尺之地,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朝官们被扰得不厌其烦,太祖皇帝自己也觉得丧气不已。

        没办法只能再想主意,颁布令法,凡击鼓鸣冤者,须先受鞭笞三十,然后再向皇帝陈诉冤情。

        此令一出,指望用一些鸡毛蒜皮小事来一睹官家天颜的,果然少了很多,后来随着大晔发展日盛,这鼓基本上已处于搁置的状态,哪知,今日竟又再次响起。

        鞭笞之刑,朝廷曾有明令,凡有功名在身或诰命在身之人,可免此刑。

        这就出现一个难题。有功名和诰命在身可免,那大和尚这种方外之人,击鼓究竟免不免。

        一旁执刑的效用犯了难。

        清远了解皇帝,知道这鼓声一响,他必会出来相见,目下倒是不再着急击鼓,只丢开击鼓锤,双手合十,朝效用行了个佛礼,说自己来之前便做好了准备,请他们行刑。

        一头说,一头将脖子上和手上挂着的小叶紫檀佛珠摘下,整整齐齐摆在一边,他本人却不肯下跪,如松一般站在广场上,低下头,捧着双手,“施主请吧!”

        两名效用你推我,我推你,都有些不敢,和尚是化外之人,代表佛陀菩提,谁知道这三十鞭子下去,日后自己死了还能不能上升天界。

        可又一想,他们从军,总有一日要上战场,上了战场又怎么可能不杀人,既见了血,只怕本就上不了天界,是要下幽冥,受十八层轮番苦楚,既这样想,下手便不再犹豫。

        这些军士虽尚未上过战场,但毕竟效力军中,每日操练,手下功夫又岂会差?不出片刻,和尚洁白的纳衣上便渗出了细细的红线,纯洁无辜的白色染了世俗的艳红,在广场上越发显眼。

        春日的雨本就不大,广场内百姓自然不敢靠近,但外围却围得人越来越多。

        开始渐渐有人私语,人声越来越高。

        大和尚眉目仍旧舒展,唇边甚至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二十余年了,他终于又回到了燕京,今日他终于可以为她来讨个说法,为她争取堂堂正正的名分。

        乾德帝带着心腹赶到,下了步撵直奔宫墙上来。

        这道宫墙墙体厚实,传闻当年因抵御外敌而建,锻造得足足有一尺来厚,比若两层楼的高度,且城墙内侧修造了一丈见方的墀台。自这上面向下望,广场上的情形倒是十分醒目。

        江问行最先发现下面正在进行的鞭刑,当即惊愕喊停。

        “住手!”他怒极攻心,这些军爷当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人。

        朝廷每年设祭台祈福,乾德帝本人即便不信神佛,也必口下留德,后宫的娘娘,更是常年侍奉佛主,每次去法宁寺进香,都会封上厚厚的佛礼。

        今日这鞭笞,怕是要将大晔的福气都打散了。

        天上下起雨来,天地间换成了青色,铺陈下一幅巨大的雨幕。

        如烟纱似的雨丝斜斜而下,串起天地间这架织机,那飞速穿插的,是灵动的风梭。

        从乾德帝这个方向看来,便只看到一位身形单薄的和尚,穿一身洁白纳服,后背上赫然是凝结的血雾,一道道,一条条,风吹起衣角,他双手合十,垂首敛眸,如下一刻便会随风而去。

        听到宫墙上人声,他艰难抬起头。

        乾德帝带着揶揄的笑容顿时消失,他赫然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心若擂鼓。

        “陛下!”江问行扶住他,“您慢些,慢些。”

        可乾德帝却如失了魂一般,仍是大步向前,还是程之衍看着情况不对,上前拉住了他。

        是他,竟然是他,他竟然还活着!那是否说明,是否说明…

        皇帝心中一时闪过万千,脸色大变,目光骇然望向清远。

        她还活着吗?

        她活着,只是不愿意来见朕,是这样吗?

        他的神色初时惊愕,现在竟生出了希冀,在场几位老臣自然也发现了这样明显的异样。

        “陛下。”刘使相揖手,注视他失态的眉眼,“可否开始询问了?”

        骤然升起的话打断了皇帝的遐想,他闭目几个回合,强行压下心海中翻腾的巨浪,这才恢复了日常的肃穆之色,抬了抬手。

        在场几位的身份,没法对着下面大呼小叫,这事还是江问行代劳。

        江问行自然也识得清远,只是目下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上前一步,操着内侍细长的嗓音问道:“下方何人?”

        清远抬起头,手指揩去嘴边的血珠,他的笑容纯净,一如天际此刻缥缈的春雨。

        其实方才那三十鞭只受了一半,但因他当年跌入深谷侥幸捡回一条命,身子骨已经坏了,便算是区区一半,也受得有些吃力。

        宫墙上,程之衍死死盯着他,眸中似能淬出火,他只当做不见,惨白一笑,朝着乾德帝行了个佛礼,“贫僧法号清远,二十三余年前,旁人都唤我作辟邪。”

        “辟邪。”几位政事堂的大臣喃声,彼此互相看了一眼,并未记起这号人物,不免都有些诧异,究竟因何,能惹得官家心绪大动。

        江问行看向刘使相,见他轻点了下头,这才再大着胆子问道:“有何冤屈?从实道来。”

        “贫僧本人并无冤屈。”清远将地上的两串佛珠拾起,轻轻擦过,再慢慢挂到脖颈和腕间。

        “既无冤屈,何以鸣讼?你可知本朝立朝之初便再三严令,此鼓乃为民设,非重冤不可轻动,大师既化外之人,当早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俗世之事,又因何亲涉?”刘使相知道这些和尚说话向来喜欢说一些正常人听不懂的谒语,他可没这么多功夫陪着和尚折腾,他事还多着呢!

        清远仍是温润笑着,眸中亮得惊人,“贫僧并无冤屈。”即便曾坠崖与死神而擦肩而过,他仍不觉自己有何冤可诉,若说有,那也只能是为她所鸣。

        “贫僧乃是为颖王殿下而来,为天顺十八年,颖王所涉巫蛊之案而来,为之后颖王妻室冯氏产子后惨死崖下,鸣冤而来。贫僧已找到了当年肃王府中潜逃的家奴,查出当年埋在颖王园圃中的巫蛊人偶,指使之人乃是当年一手遮天的肃王,而因此之祸,颖王被圈禁致死,其妻冯氏惨死,贫僧请陛下彻查此事,还颖王殿下、冯氏及其所产下的孩儿应有的尊荣。”

        他不顾在场众人大惊,将多年前的事娓娓道出。待说到,程家庶女程明凝见弃于家族,化名冯筝,白手起家,将布庄生意开到遍布大江南北,许多围观的百姓都高呼起来,大叫当世奇女,可随后又说到,她被颖王诓骗,屈为妾室。

        许多百姓扬臂呐喊起来,“堂堂亲王,竟用这种手段,实在太下作了。”

        之后又说到,她被强行掳进了燕京,而一入燕京,便被朝廷以颖王妾室的名义强行圈禁起来,直到虚弱产子,百姓中已是沸腾之态。

        “虽说颖王乃是由人构陷,但他强行夺取良家女子,实在泯灭人性,且冯氏本以为同他是结为夫妻,陛下当还她应有的名分。”

        最后说到,她为求自由,生下孩儿后,由忠仆护着逃脱,不料竟遇到了杀手追赶,冯氏宁死不愿再回到被圈禁的王府,便从望绣崖上跳了下去。

        百姓静了许久,许多人开始轻声啜泣。

        其实这里多少掩藏了一些真相,比如程明凝当年曾被颖王的兄长安王殿下强夺,夜夜强闯她的房间,而后更是一把大火烧了她的住处,将她带出了颖王府。

        是被带出颖王府后,她才产下的孩儿,也是之后才坠落的悬崖。

        但当年的安王已然成了皇帝,这真相便不能再示于人前了。

        好在程之衍和清远所求也并非是让皇帝认错,而是还颖王清白,因为还了他清白,承认了程明凝的正妻身份,恢复了程之衍的身份,他才能正当光明地为父母两个和离。

        程之衍静静望着这一切,宽袖中的握紧了拳。

        他本想想办法将皇帝带出宫,然后让清远当街拦下喊冤,不料这清远竟用了击鼓这种方式,白白受了这鞭笞之刑。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下面,见此刻的广场已是人山人海。

        “求陛下为她正名!”

        百姓齐喊。

        “臣有罪人供词,亦有小郡王出生之后,颖王殿下亲笔,求陛下开恩,下令重申当年之案。”不染尘埃的大和尚,跪倒在酸风污雨中,后脊挺得笔直。

        他要为她讨回公道,也要为了小主子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

        程明礼亲自送端王赵弦出来,老脸讪然道:“实在是让殿下笑话了,三娘身子不豫,闹了有一阵子了,想着山间清静,宜养人,便想将她送过去将养,哪知这孩子良性的很,舍不下双亲和姊妹,这才闹出了笑话。”

        赵弦自然不会真的相信这些话,但这毕竟是人家家事,既这样说了他便只能相信,微磨着指尖,笑得爽朗而坦荡,道:“是本王多事了,殿帅兄妹情深,实让本王羡慕。说来也是缘分,昨日本王醉酒出来吹风,竟那么巧在碧湖救了令嫒,当时便知她身子单薄,既如此离京修养便不合适了,毕竟好的大夫大多聚在燕京之中。”

        又凝神细语,“本王依稀记得太医局有位郭太医,擅治妇科,乃是圣手,前些日子母妃生病,应也是寻的他,不若这样,明日本王进宫晤对,毕后,亲去太医局,为三娘子将人寻来,这个季节,病如游蛊,可马虎不得。”

        这番关切可谓直白,程明礼自然不好拒绝,但程立姝确然身上没病,实在不好让那些太医贸然过来诊治,一揖手,面上感激之余另多了几分惶恐,道:“多谢殿下美意,小女只是自小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实在劳烦不到郭医正,殿下公务繁忙,区区小事来回奔波,倒叫卑职汗颜。如今天色渐暖,小女既被殿下送回了家中,相信小心将养,有个把时日也就好了。”

        赵弦等的正是这句话。

        翻身上马,接过随递过来的马鞭,俯身看着他意有所指,道:“也罢!女子名节为大,不熟悉的大夫也不好近身诊脉,今日有事,本王先走一步,待闲散下来,再来探望三娘子。”

        这三娘昨日在宴上以身涉险攀缠端王之事,程明礼昨日回府自然便知晓了。

        既将全家前程同太子绑在了一起,自然不好再同端王有所牵扯。再说,昨日他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庶女,竟当真能勾得这二殿下上了心。

        既如今又多了一个选择

        程明礼望着端王消失的胡同口抹了抹胡须,再押一份注也无不可。

        一行人很快转出了胡同口。

        护卫打马上前,“殿下,若程家再苛待三娘子,可该如何是好?”

        方才主子在程明礼面前说的那番话,几乎等同于明示会对昨日之事负责,若换做其他人,自然该知接下来该怎么做,但程家不同,程家长女已送进了东宫。

        “昨日之事还可以推说是意外,今日殿下亲自送人回府,沿途并未有所避忌,只怕不出半日,燕京勋贵圈里就会传遍,说殿下有意这程三娘,小人听闻这位程家三娘名声似乎不好。”

        赵弦回身望向消失在巷尾的程宅,漫不经心刮了刮鼻峰,然后回过头道:“如何不好?”

        “人人说她心机深沉,曾陷害嫡姐。”

        赵弦抚掌大笑,“如此岂不正好?若她蠢笨,本王还未必会多这份兴致。至于名声,来日进了我的端王府,还怕这名声扭转不过来吗?”

        护卫迟疑。

        “说!”

        “若主子为了程氏一门的助力,不若同太子一般,纳为侧妃?”

        “不妥,”赵弦打断他,“程家已有一女为妾,若再送给本王一个,名声就烂了,这样的助力,本王得来也是无用。再说,程明礼那个人沽名钓誉,也断断不会应允,本王若想求得程家效力,便只能许诺予之更好的,不然也只是换来程氏首鼠两端、奉主二臣而已。”

        “可,殿下如何笃定程明礼会舍弃太子,而选择殿下,小人听闻,他与妾室柳氏甚是恩爱,舍弃太子便等同舍弃这长女,依小人看来,这三娘在他心目中分量实在不重。”

        不然又何故由着长子随意处置。

        赵弦却是看法不同,“程明礼此人明面上克己慎行,实则重利轻诺,骨子里处处刻着扬名立万四个字,实在非谋事的最佳人选,所以本王从来没指望过他。”

        “那殿下愿意迎娶程三娘是为了”

        赵弦仰首望着天际,“前些日子本王自张家听到一件趣事。”

        护卫竖起了耳朵。

        赵弦双眼眯起,“这程家大郎身世成疑。”

        “什么?”

        喜猎之人,只有当最接近猎取兽类的最后一刻才会异常兴奋,而赵弦目前便处于这种状态。

        “总之,希望本王选的这位王妃,对得起本王帮她的一番心思。”

        正说着话,前方打马过来王府的家奴。

        “殿下!宫里有变!”近了下马一跪。

        端王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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