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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梦一劫 (段二)


宋蕖小姑娘来去如风,她走后没多久,天气便转为微雨。

我慢悠悠行到廊下,深吸一口气,手搭眉骨望着那一片天青色,“此地的夏天来得果然迟,帝京这时候恐怕早已桐木成荫,这里的草木却才初带绿意。”

宋诀正坐在那里摆一局棋,低垂的睫毛给眼睛落下了一层动人的阴影。

他摆好了棋局,闲闲道:“再往北去,都是风沙漫漫,连柳都不会绿。”示意我坐下,“先日与陆谦之博弈,留下个残局,听说你棋艺好,陪我将这半局下完。”

我将紫衣揽在身前,在他对面坐了,“你怎么知道我棋艺好?”

他唇角含着微笑扫我一眼:“你的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思虑片刻,将手边的黑子移了个位置:“虽说你也是为哄我开心,但有时候话说的太满,便显得有些假。”

他修长手指漫不经心似的将一枚白子往左边移动一目:“你怎么知道我话说的满?”

我头也不抬,淡淡道:“我小的时候想随赵仲安先生学棋,没有学成,他老人家只同我对过一次棋,我母妃再去差人请他便请不动了。他客气地说这孩子的天分没得说,可惜涵养不够。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我的涵养究竟哪里不够。”说完问他,“这件事你可知道?”

他笑了起来:“这位赵先生是棋界的老前辈,复盘的高手,涵养极好,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女娃娃。只是他年纪大了,见不得凶险的棋局,一碰到就手指打颤。你与他对弈时杀气太盛,还喜欢制造险恶气氛,他避之不及,又怎会教你?”

我默了默:“我也没同你下过几盘棋,你怎对我的棋路如此清楚?”

他不紧不慢道:“这便是我的本事了。”又自语一般低言,“何况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

我为他的这句话手指微顿,想要开口问什么,却被他不动声色地带到了另一个话题:“最近桃林镇发生了一件事,倒是挺有意思。”看我一眼,悠闲闲地道,“有位周公子到桃林镇衙门击鼓鸣冤,声称有人赖赌,要衙门帮他将赌债讨回来。据说有人以一名姑娘为筹码同他赌,最后分明输给了他,却带着那姑娘将他打了一顿,还卷了他的钱财逃之夭夭。”手指轻轻敲在身下的木板上,“他上告衙门,却不是想让衙门帮他找回被一卷而空的巨财,而是想找回那个坑了他的姑娘。”

他的语气懒懒淡淡,却说得我额上微微冒汗。

“本朝严令禁赌,这名周公子的举动,无疑是同自己过不去。”漆黑的眸子看向我,“你同我分析分析,他这是什么心态?”

我谦虚道:“一定是那位姑娘如花似玉,他看上了那姑娘,想癞蛤蟆吃上天鹅肉。”

他不慌不忙笑道:“周公子这个倒霉鬼,眼光却很好,可惜眼光太好,便是不自量力。”

看着面前这张笑脸,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求证:“你不会对他做了什么吧?”

他的笑容愈加轻描淡写:“不过是往衙门送了封信,将他发落得远一些。”

我看了他一会儿,决定集中精力应付眼下的残局。

这局残棋中同时存在三处有关全局胜负的劫争,双方对杀互相追吃的情况,根本没有消劫的机会,只能算作死局,在双方互不相让的情况下,一般作和棋处理,想要起死回生,必须有一方放弃和棋。

我与宋诀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陷入死局的局面立刻变得扑朔迷离。

我下棋一向大胆,然而与宋诀对弈时数度兵行险着,却都被他轻易化解,他方才还说我棋风彪悍,结果他自己也没有差到哪里去,我久攻不下,不禁有些着急。

落下极谨慎的一棋,却听他开口:“人世之事,也好比博弈。”说着拈起一颗棋子面向我,“每一颗棋子都有它的用处,杀伐征讨,牺牲在所难免。岫岫,你的棋风虽然大胆,但是遇到当弃的棋,却表现得不够绝情。”眼睛眯起,“这个胜局,便由我收下了。”

他说着,便手执棋子落下去,我眼疾手快阻止了他的动作,冲微微挑起眉头的他义正言辞道:“我要悔棋。”

廊外雨声渐骤,他在打落花叶的雨声里开口:“你要悔棋,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继续义正言辞:“我抽时间陪你下棋,如果输了,多影响心情。再说你是男人,难道不该让我这个小女子一次?”

他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我喜滋滋地去悔棋,比方才还要谨慎地将那枚棋子挪了个位置,却见他露出一个很有城府的笑,悠然自得地将本欲落在别处的棋子落到我方才挪动的位置,淡声道:“我赢了。”

我不禁愣在那里。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受了他的算计,瞠目结舌道:“宋诀,你太过分了!”

他却若无其事地淡淡解释:“兵不厌诈。”又提醒我,“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要毁棋的。”

我咬牙切齿:“还不是你骗我悔棋的?”

他神色无辜:“我不过随口道声我要赢了,你便信以为真,这轻信于人的毛病,日后还是改一改。”

我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骗我最多的明明就是你。”

他不理会我的控诉,道:“再来一局?”

连输三局,有些生无可恋,想起从前在千佛寺与玄清师兄对弈,屡战屡胜是多么辉煌,哪曾想过这屡战屡胜的辉煌业绩,会在宋诀面前栽得这样彻底,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天道轮回。瞧我沮丧,他还安慰我:“日后随我多多磨练,总会有赢的一天。”

我赌气没有理他。

收拾棋子的时候想起一件事,趁他此时心情还不错,告诉他:“沈大哥说,过几日是广福寺的法华会,既然赶上了,不如去积累个功德,我也想一起去。”

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大敢抬头,本以为沈初的提议他一定会反对,谁料他听后只是沉默片刻,无甚情绪地道:“他对这事倒是上心。”

我看着他,放软语气同他商量:“我好歹也沐浴了许多年香火,与青灯古佛也有些感情,法华会是佛界的盛事,过门不入总不大好。”

正盘算着他若是为难我我该如何是好,是同他吵起来呢,还是吵起来呢,却听他道:“那便去吧。”

我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乱跑,但是……”反应过来,“你,你答应了?”

代替回答,他递过来一只手,执起我的手腕,等到他的手移开,我的手腕上便多出了一串檀木的珠子,上面还留有他身体的余温。

他为我挂好后,将那珠串一抚,道:“这是从前替你保管的佛珠,既然去佛寺,便戴上吧。”又淡淡嘱咐我,“没有我的允许,不要摘下来。”

那佛珠的确是他替我保管的,如今,仍然能够想起他当时的那句话:“佛让你远离红尘,我不让。”

如今他却突然将拿走的东西还给我,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探寻地望向他,可他的神色却让人瞧不出一点端倪。他反手将我的手握上,不紧不慢道:“法华会那日,我陪你。”

我原还想劝他在谷中静养,可看到他不容置疑的神色,还是把那句话咽了下去,改口道:“距那日还有好几日,这几日你要好好养伤,不要让我担心。”

佛事活动我常参加,无非是诸如佛前上灯、听大和尚升座说法之类的例行活动,然而临到法华会的前一日,我却有些心神不定,斋戒沐浴以后,换上寝衣,一种莫名的心悸突然袭来。

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不能成眠,便踩着月光到药庐里寻些安神的药。由于是夜深人静时,大多人都已睡下,我提了一盏莲花灯,轻手轻脚地进了藏药阁,凭借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药理知识,从药屉里找了些五味子打算泡水喝。

结果刚刚将抽屉打开,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鬼魅般道:“姑娘夜半造访,究竟是人是鬼啊?”

虽然带着些玩笑的味道,可是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突然听到个声音,还是有些考验人的胆量。

一惊之下,差点将五味子打翻,回头将手中灯笼举高,借灯光看清不声不响来到我背后的那张脸,又是一惊。不由得“啊——”一声大叫,被对方及时捂住嘴制止。

陆谦之有些无奈:“在下这张脸,姑娘都看了这么久,竟还没习惯么。”

我抚了抚胸口,道:“抱歉抱歉,实在是因为这灯光,这时辰,才将先生误当成是别的什么东西。”说完干笑一声,问他,“这么晚了,先生怎么还在药阁?”

他反问我:“我却想问你,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解释了我的失眠,听他道:“你左手边第三个格子里有安神散,回去拿水冲服。”

我道声谢,照他所言取了一些,又跟在他身后出了药阁。

他抄着手一路送我回房间,我忍不住问他:“我能不能问先生一个问题?”

他道:“都说多少次了,叫我谦之。”又道,“说。”

我道:“陆……谦之先生之前同我讲了两个故事,可我琢磨了几天,那两个故事同我没什么关系,却不知这两个同我没关系的故事,先生何故要讲给我听?”又好奇道,“先生所讲的故事,是先生认识的人的故事?”

他的声音寂静中带着些漠然:“我只是个讲故事的人,不必同故事中的人发生关系,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恰巧碰到你,觉得应该讲出来,便讲了出来,如此而已。”漫不经心道,“世事嘛,都讲究个机缘。哪日你突然悟到了我说的是谁,便证明这个机缘来了,若是一直没有悟到,则证明故事里的人同你没有缘分。”在我的房间门前停下,“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去广福寺,姑娘还是服下安神散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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