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弃妻

夏日炎炎，而山中绿树成荫，带着凉爽。山间小溪匆匆而行，游鱼顺着清澈的溪水下游。

        溪间的大石上，年幼的稚童坐在石头上，把白嫩的脚丫浸在凉爽的溪水中，嘴里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谣，专心的将手中的野花编成花冠。

        溪间的游鱼好奇，好奇的轻啄着浸在溪水中的脚丫，痒痒的，换来孩童脆声笑语。

        身后人走进水中，行至孩童身后。

        孩童为手中的花冠收了尾，将它戴在自己头上，转头向来人展开笑颜:“百鬼丸，我做的好吗？”

        孩童尚幼，眉宇间还带着稚气娇憨，鸦色的发丝又黑又顺，碧色的耳坠映得皮肤更加白皙，头上带着花冠，花下的小脸似巧匠细琢，玉雪可爱，倒更像个招人疼的小姑娘。

        “嗯，很好。”百鬼丸将粉雕玉琢的稚童抱起，对方也顺从地笑着搂住他的脖子。

        伸手将花冠支出来的花枝弄好，防止枝条划伤童子的脸，百鬼丸抱着人往岸上走:“别玩太久，凉。”

        山间林荫下的溪水，虽然凉爽，但也带有寒意。

        “好。”听优听话地乖乖应到。

        将人放在岸边横倒的断木。百鬼丸看了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截段带，随意的将那鸦色的头发绑了。

        然后才蹲下，用手帕仔细的将湿漉的脚丫擦干，再套上干净的鞋袜，穿上木屐。

        “嘿呦。”优从断木跳下，小脸儿上带着笑。

        忽然，脸上变得神色，笑容变成了奇怪。

        “百鬼丸。”优拉拉身边妖怪的衣袖，目光盯着着前方不远。

        百鬼丸看过去，那边有个人。

        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浅青团花花纹的藤壶装，手里拿着缀着白纱的斗笠。

        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同时又为她增添的年长的魅力，女人的鞋上有着严重的磨损痕迹，水顺着她浓黑的长发向下流，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仍带着得体的笑容。

        女人望着这边，准确来说，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优生上，目光中带着些许慈爱与眷恋。

        百鬼丸扫了女人一眼，皱着眉头，弯腰将优抱进怀里。在优看不见的地方，给了女人一个警告的眼神。

        女人身子颤了一下，收回自己的目光。女人歉意地笑了笑，把斗笠带回头上，将脸掩在了白纱之下。

        优搂着百鬼丸的脖子，下巴抵在妖怪的肩头，侧头能看见妖怪线条优美的下颚:“呐，百鬼丸，她浑身都湿了。”

        “嗯。”百鬼丸没有低头，目光直视前方，抱着人离开。

        “她掉到水里去了吗？”

        “或许吧。”

        “那她没事吧？”

        “没事。”

        “百鬼丸，我们去哪里呀？”

        “该回去了，不然你哥哥该担心了。”

        “哦，好。”优应了一声，又转头回去。

        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阳光透过枝隙，在地面洒下斑驳碎金，绿草如茵，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从未有过那样一位湿漉漉的客人造访。

        “百鬼丸，她不见了。”优扯扯百鬼丸的衣服，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我知道了，优。”百鬼丸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怀中人。

        墨绿的瞳孔倒映出优稚气的小脸，碧色勾玉耳坠晃了晃，正望着他，带着疑惑。

        “优。”百鬼丸开口，“不要去管闲事。”

        “啊？”优没听懂话里的意思。

        “少管闲事，才活的长久。”百鬼丸说了这样一句，也没有去为优解释，抱着人往山外走。

        藤原家的宅邸。

        “蹬蹬蹬。”

        走廊地板被踩的直响，穿着新做的夏衣的孩子跑过，径直地跑向大门那边。

        “兄长大人！”

        藤原道长闻声停步，扶住跑过来的小孩儿。

        藤原道长:“优，怎么了？”

        “哥哥要去哪里呀？可不可以带优一起去呀？”孩童仰着小脸看向道长，一脸的期待。

        道长:“怎么想起要跟我一起出门了？”

        优绞着自己的袖角:“我想和哥哥待在一起。”

        “优。”

        “好吧。”优低头，不去看道长，“母亲大人想让我穿女孩子的衣服，我不想穿。”

        “呵。”藤原道长没忍住笑了出来，揉揉小弟柔软的发丝，“你呀，走吧，我要去石岩大人家中。”

        道长拉着自己幼弟的手，往外走:“优知道石岩大人吗？”

        “知道！”优拉紧兄长的手，开心地回答，“是做出《睦月》的那位大人对吧，诠子姐姐很喜欢那首曲子呢，所以我也听过好几次了。”

        道长拉着优，脸上的表情温柔:“是吗？优喜欢吗？”

        优:“嗯，很好听！”

        “正好，石岩大人的女儿智子小姐非常擅长这首曲子，你可以听听看。”

        “好！”

        这次去石岩家的并不是只有道长一人，还有橘平与他同行，看到优时，眼中露出些许惊讶。

        山水屏风之后，着华丽单衣的女子端坐，透过屏风下隙可以看见女子裙摆上的蔓草图案，红色的梅纹单衣，罩着一层豆沙粉的小袿，以及象牙白的细长。

        乌黑的长发散下，铺在层层叠叠的衣衫布料上，女子端坐在屏风后，膝前放着一架弦琴，杏眼轻阖，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悦耳的琴音从女子手指下流出。

        是《睦月》啊！

        优在一边乖乖的听着，道长与石岩之间的讨论他听不懂，只能去听曲子。

        这时，他在窗外看见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看向这边，似乎是与屏风后的智子小姐对视，露出一个笑容，是爱侣之间的那种笑。

        优小心地凑到一边同样听不懂道长他们的谈话，只能听曲子的橘平那边去，压低了声音:“橘平哥哥，那是谁？”

        橘平迅速扫了一眼那边优所说的人，目露了然:“哦，那是智子小姐的丈夫，大蔵少辅山下博大人。”

        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压的很低，没有打扰一边相谈甚欢的人。

        “哦，智子小姐已经结婚了呀。”优小声的说着。

        橘平笑笑:“哎，已经结婚两年多了，听说还是智子小姐主动提起的，石岩大人其实对自己女婿并不是很满意。”

        橘平看了那边一眼，微微侧身靠近优:“其实，石岩大人更倾心你兄长的。”

        优瞪大了眼睛，圆圆的看上去格外的可爱:“可是智子小姐和道长哥哥年龄差好多。”

        橘平:“…………”虽然吧，优，我知道你和道长的关系好，但是……你是不是忘了道长在你们家行五，你前面还有好几位哥哥呢。

        橘平叹了口气:“我说的是道纲大人。”

        “哦。”优才反应过来橘平说的不是道长，而是藤原家的次子藤原道纲，“是道纲哥哥呀。”

        “不然呢，道长？小心源家的伦姬揍人哦，他们两个最近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橘平说。

        听到未来嫂子的名字，优开心地笑起来，浑身都带着喜悦:“伦子姐姐可好了，上次还给优带了百鬼夜行图。”

        “嗯嗯，是，是。”橘平敷衍了一句。

        你是藤原家的掌上宝，道长那么宠你，伦子能不对你好吗？橘平在内心吐槽了一句。

        优再次向外看去，这次他愣了一下。

        转身离开的山下博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是他前几日与百鬼丸去山中玩时所遇见的那个穿着浅青团花花纹的藤壶装、浑身湿漉漉的女人。

        可是……其他人好像都看不见她一样。

        “橘平哥哥。”优拉拉身边人的衣服，“山下大人是一个人？”

        橘平看过去，确实只有一个人:“是啊，不然应该两个人吗？”后面一句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

        优将话咽下，看着那边没说话。

        可是……真的有两个人啊。

        “……优，优。”走神的优被兄长叫回了神。

        目光重新清明起来，优侧头:“怎么了吗？哥哥。”

        道长一脸无奈，但是眼中却带着对孩童的宠溺:“无聊了吗？”

        “哈哈。”石岩爽朗一笑，捋着自己的胡须，“小公子也不喜欢我这样的老头子讲这些无聊的事情吧。”

        石岩的性子很好，也是因此道长才会在带优前来。

        优摇摇头:“不，石岩大人说的非常有趣，让我对雅乐有了更多的了解，想必今年宫中的宴会会非常热闹，那般华丽的曲目，想必御前大人与中宫大人都会喜爱的。”

        “哦……”石岩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样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会认真听这些话，“那么小公子最喜欢哪一首呢？”

        心生兴趣的大人想要考一下有趣的孩子。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更喜欢石岩大人一年前所作的《春华》。”小孩子端坐，背脊挺拔，唇边带着无邪的笑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小小的细节透露出孩子良好的家教。

        “真是让人如同亲临春景一般，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小孩儿认真的说着这样的话，不免压下了一些本来应有的活泼，但是让石岩这样的人非常满意。

        石岩虽性子和善，但是对于一些规矩也是很重视的，他不讨厌活泼的孩子，但是一个不懂礼仪、无礼胡闹的孩子不会讨他的喜欢。

        他看着这样的藤原优，内心遗憾，这样一个小孩子都这样知礼惹人喜欢，那么藤原家的人都应该是这般吧。

        他看向屏风那边，动作很小，摇摇头。

        可惜了，智子一定想嫁给山下，不然…………

        “小公子听过《春华》？”石岩收拾好心情，笑着问。

        优点点头:“哎，听过，博雅大人在前几日演奏过。”

        “哦，源家的那位吗？”石岩问。

        优:“是的。”

        “哈哈，若是那位大人，想必是非常动听的音色吧。”源博雅，克明亲王之子，极擅管弦乐器。

        “智子，为小公子演奏一曲《春华》吧。”石岩摸着胡须，笑着对女儿说。

        屏风后的女子轻轻颔首:“是，父亲大人。”

        乐曲响起。

        橘平偷偷凑过去:“优，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难道刚刚优不是和他一样开小差吗？

        优脸上笑容不变，答道:“这些都是博雅说的呀，我只是记下来了。”

        橘平:“…………”呵呵。

        山下博回了自己的房间，捏了捏自己的鼻根。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自己背后有些发凉。

        “少辅大人，您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吓了山下博一跳。

        四周环顾，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他撑着自己头，思绪似乎有些放空，记忆飘转回那一天。

        黑夜降临，雷声阵阵，瓢泼大雨直下，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

        那一天的女人太不听话了，非要去找智子说清楚。他只是想要女人回去，回老家去，不要去石岩家。

        可是女人不听，说最起码要让太郎跟在他这个父亲身边。可是，她就不能为他考虑一下吗？石岩大人本来就不喜欢他，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早已有了一个妻子，还有了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接纳他。

        他只是想要拉住女人的，是桥上太滑了，所以女人才会掉进河里的。那天的雨太大了，河水湍急，他只能看着女人被河水卷走。

        他在桥上大声喊着:“阿菊！阿菊！”可是也毫无办法。

        太郎也是，一直哭着要母亲，他只是不小心拉了他一下，没想到他就掉下去了。

        他只是不小心而已。

        “真的……不小心吗？”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寒冷的气息落在脖子间。

        山下博转头，看见了女人的脸，温婉带着些哀怨的脸庞。

        “少辅大人，真的是不小心吗？”女人靠近男人，水迹留在榻榻米上。

        “阿……阿菊……”极度的惊恐甚至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女人身边出现一个小男孩儿，也看着他。

        女人一脸的慈爱，摸着小男孩儿的头:“少辅大人哟，您看太郎多么懂事呀，还给您带了礼物呢。”

        山下博下意识地看过去，男孩半张脸已经化为白骨，但还是扯出一个笑容来，狰狞可怖。而他的手中，是一把细长的白纹环带蛇。

        “给您，父亲大人。”男孩儿松开了手，蛇落在地上，全都爬向山下博。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响彻，可是……无人听见。

        优看见那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儿从他面前走过，看见了他，微微福身向他行礼。

        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儿也朝他笑笑，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看上去比他还小一些。

        然后他们走出门就消失了。

        他们怎么从那边走出来了？优疑惑，好奇地往那边走去，想看看。

        优突然停住了脚步，惊恐地看着那里。

        男人血肉模糊，吊在树上，还睁着眼，细长的白纹蛇在他身上穿梭、钻探，两只眼睛已经只剩下了两个黑洞。

        “啊啊啊！”

        优听到一声惊恐的叫声，却不知道是自己发出的，他脸色苍白，跌坐在地上，浑身发冷。

        他听见了一个女子悲戚的喊声。

        他感觉来了好多人，有人把他抱进了怀里，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遮住了那些场景。

        他感觉到那人嘴巴贴近他的耳朵，在他耳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没事，优，不看，没事，别看这个，哥哥在，小优别怕。”

        “哥哥在，小优别怕。”

        “哥哥在，小优……”

        “哥哥在……”

        直到最后眼前一黑，耳朵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优睁开眼时，已经回到藤原家了，睁开眼便看见了守在自己身边的人。

        “道长哥哥，绥子姐姐。”优的声音有些沙哑，脸色还有些苍白。

        “优，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绥子眼角还带着泪，红红的。

        一边又偷偷去看坐在一旁的兄长，兄长一直不说话，就这样沉默地坐在优旁边，感觉特别的吓人。

        绥子问:“优，饿不饿？”优都睡了一天了，还什么都没有吃。

        优点点头。

        绥子连忙起身:“我去拿些东西来。”说着便带着自己的侍女走开了，把房间留给兄弟俩。

        “哥哥。”看出道长的脸色不好，优小声地喊了一声。小小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慢慢挪过去，抓住道长的手。

        道长脸色确实不好，紧紧地抓住优的手:“小优，对不起，都是哥哥不好，如果不是哥哥带你去石岩……”

        “才不是呢。”优摇摇头，“是优要跟着哥哥去的，跟哥哥没关系的。”

        “哥哥，不要生优的气好不好？”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道长扯出一个笑容来，有些勉强，“优先喝药好不好。”

        “嗯，好。”看出道长还是有些自责，优乖乖听话，坐起来，张嘴喝药。

        来探病的橘平也对优表示了关心，听到优问起这件事来，橘平左右看看，确定道长不在，才敢压低了声音跟优说。

        橘平:“据说山下大人原本在乡下有一位妻子的，儿子都已经五岁了，他原本的妻子在乡下替他照料着山下大人的母亲，直到前不久山下大人的母亲去世了，他的妻子带着儿子来京都才发现山下大人又娶了智子小姐。”

        “他骗智子小姐和石岩大人说他没有妻子，自然不愿意认原本的妻子，所以想要妻子回去，结果据说是发生了争执，妻儿都不小心掉下水了。”

        “后来妻儿怨念不散，就又回来报复了。”

        优想到男人的死状，白着脸打了个寒颤。

        至于优询问怎么处理的，橘平就没怎么说了，只是含糊不清地说了下请了阴阳师。

        优窝在被褥间，目光抬起，看见院子里盎然的绿意。

        他想:

        真的……是不小心吗？

        雨夜，雨下得很大，打着太郎脸上很疼。

        他看着母亲被河水卷走，他扑上桥栏，大声喊着母亲，可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影在水中挣扎着，慢慢消失不见。

        他恍然抬头，在蒙眼的雨幕间，他看见了，父亲脸上狰狞的表情，带着得逞的神色。

        像鬼一样。他想。

        他扑上去，拍打着男人，大声喊着:“把母亲还给我，还给我，母亲还给我。”

        他看见男人狰狞的面孔低下，看着自己，说着:“好啊，还给你。”

        男人抱起孩子，毫不留情地将其从桥上丢了下去。很快，孩子小小的身影便在汹涌的河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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