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鬼

夜色浓得如同墨一般，沁染了整片苍穹，有风吹过，乌色的云遮挡了天空中的月亮，一时之间，整个平安京都暗了下来。沉郁的气息笼罩了这座繁华的都城。

        冷风刮起地上的落叶，夏日的虫在夜里鸣叫着。装饰华美、垂着锦帐的牛车在十数人的围持下缓缓行驶着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上。

        女子的娇笑与男人的沙哑声音交织在一起，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妖媚。

        路旁店铺上的灯笼发着光，在随从的脸上投下一道道扭曲的影子，诡异不堪。

        一阵阵黑风就地而起，吹得随侍的人们眼睛都睁不开，身体被风吹得站都站不稳。

        人们在诡异的黑风中稳定着身体，牛车里的男女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打情骂俏。

        黑风中的人们似乎听见了什么，格外声音。有苍老的声音、娇媚的女声还有沙哑的男人的声音。

        “是人，我闻到人的闻到了。”

        “好多人，我要吃个饱。”

        “嘻嘻，把眼珠留给我吧。”

        在一团一团的灰蒙蒙的烟气中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妖怪，它们或长相可怖，或美艳动人又或是奇形怪状。

        它们都用贪婪的目光盯着这辆在夜晚显得突兀的牛车。

        众妖出动，百鬼夜行。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一众骇人的惨叫声中，一大群形首各异、面目狰狞的妖怪扑向他们，在惨叫中将其撕碎。

        狐火粼粼，百鬼出行，在这平安京，美丽与恐怖共存，繁华与恶鬼同在。

        暗红色的鸟居伫立，青石铺就的阶梯通向幽寂的深处，流萤在通道两旁起舞，幽暗的篝火向深处绵延。

        这里是恶鬼的巢穴，美丽的背后藏着无尽的黑暗。

        如同另一个平安京，同人类宫城一般的宫殿，数不清的橘红色的灯笼照亮了整座宫城，曲折蜿蜒的长廊连通了内殿，美丽的侍女低头穿行，天空中的乌色的云散开，月光在地上撒下一地的银白。

        巍峨的宫城，幽邃的篝火。

        这里是大江山，名震京都的妖怪，酒吞童子的巢穴。

        内殿之中，红色头发的男子面容俊美，一袭红色的衣衫更是无比的艳丽，在黑夜之中，仿佛带毒的红莲。若是放在那繁华奢靡的平安京，不知多少女子愿自荐枕席。

        但此刻，俊美的公子皱着眉，抓着孩子的后领将人拎起来，与小孩儿泪汪汪的眼睛对视着。

        下方一个同烟雾一般的妖怪跪着不敢抬头，瑟瑟发抖。

        “烟烟罗，你的眼睛已经没有用了吗？”酒吞童子挑眉，俊美的面庞上带着不悦。

        他需要的是美丽的少女，手里这个不仅是个小孩儿，还是男的。

        “酒吞大人恕罪，属下只是……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烟烟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个小男孩儿，他明明抓得是藤原兼家的次女，为什么会变成小孩子？难道是仓促间捞错了？

        “嗯……暂时滚吧。”酒吞将目光落在手里的小孩儿身上，似若无事地吩咐道。

        烟烟罗如蒙大赦:“是，是，酒吞大人。”

        自以为逃过一劫的妖怪兴冲冲地出了内殿，结果刚一出内殿，突然被一股大力禁锢住，喉咙发不出声音，睁大了眼睛，最终在那股力量下化作一滩血。

        很快便有侍女上前来将这处脏污处理干净。

        “小孩儿，你是谁？”酒吞随手将小孩儿放在紫檀雕花的美人榻上，捏捏小孩儿的脸。

        软的，比那正值妙龄的少女的还是舒服些。

        优看着面前的妖怪，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眼看着就要落下，小鼻子一皱。

        “你再敢哭我就杀了你。”酒吞眉头一皱，威胁道。

        优听了，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做什么，他明明好好待在家里，莫名其妙地被人抓到这里，凭什么不让人哭，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呢，为什么要吓他？

        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止不住地从眼中落下，打湿了面庞。哭得太凶，还打着嗝儿，好像下一刻就会哭晕过去。

        看上去好不可怜。

        酒吞头疼，明明刚才就已经哭了一个时辰了，现在还哭，小孩儿怎么这么多眼泪啊。

        他都不累的吗？

        优哭得累不累酒吞不知道，反正他知道小孩儿哭得他头疼。

        以前抓来的少女也不是没哭过，但是她们那种“嘤嘤”小泣，完全不能够跟小鬼这种哭声比啊。

        “姑获鸟。”酒吞无奈地唤了一声，将小孩儿塞进来的女子怀里。

        反正姑获鸟喜欢小孩儿，就交给她好了。

        女子穿着浅蓝繁复的华美十二单，浓墨般的长发铺散在衣间，唇上点上了红色的唇脂，温柔娴雅。在层层叠叠的衣袖下并不是女子的柔荑，而是鸟的翅羽，黑白渐变的。

        姑获鸟将幼童温柔的拥进怀中，靠近幼童的耳朵，低声温柔的说着安慰的话语。轻轻拍着小孩儿，哄着。

        小孩儿渐渐被哄住了，停止了哭泣，偷偷看了一眼酒吞童子，正好与其目光对视，他嘴巴一撅，又扭过头埋进姑获鸟的怀里。

        酒吞童子:“…………”他感觉到了小孩儿对他的嫌弃。

        酒吞揉揉头，吩咐道:“把他安排到偏殿去，姑获鸟你照顾吧。”

        “是，酒吞大人。”姑获鸟柔声应道，抱着怀里的孩子往偏殿去。

        大江山的麻烦解决了，可是藤原家却是翻了天。

        家中最受宠爱的小公子被妖怪掠走，现在生死不知，怎能不让人忧心呢？

        湘妃竹的垂帘后，优的生母时姬低声哭泣着，同胞的姐姐诠子细声安慰着母亲，自己内心也是无比担忧。

        幼弟当着自己的面被抓走，也是吓到了她。在她的印象中，妖怪都是无比凶残的，优还只是个小孩子，这样被抓走，可怎样是好。

        藤原兼家也是眉头紧锁，而他的对面是平安京中有名的两位阴阳师，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

        晴明和保宪相互对视一眼，内心也是忧心，毕竟抓走藤原家小公子的是那位名震京都的妖怪，酒吞童子。

        但是两人还是表示会尽力将小公子找回来。

        只是出了藤原家，保宪叹了口气，头疼。

        “晴明，你打算怎么做啊？”就心来说，保宪还是希望那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毕竟他和优的关系好，但也是因为接触比较多，他发现优身上的灵力充裕，放妖怪眼里就是一个上好的食物。

        晴明手上的扇子合拢，轻轻压在红润的唇上，面色淡然，看不出这人的心思。

        他勾起了嘴角:“我打算去找个人帮忙。”

        妖怪的事情，还是找妖怪来解决吧。

        大江山。

        阳光正好，有不少妖怪都躲在阴影之中，等待黑夜降临，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时刻。

        平安京的白天属于人类，夜晚属于妖怪。

        但是也有些妖怪并不畏惧白日。

        优抓着姑获鸟的衣袖，手里捏着姑获鸟给他摘的枝条，上面坠着红红的小果子。

        优能够感觉到有妖怪在暗中窥视，他忍不住靠近姑获鸟一些，想要躲避掉窥视的目光。

        “姑姑。”优轻轻拽拽姑获鸟的衣袖，这是他知道姑获鸟的名字后特意这样叫的，他能够感觉出姑获鸟对他没有恶意。

        姑获鸟蹲下来，看着小孩儿，温柔开口:“怎么了？小优。”

        优低着头，像是看着自己手中的浆果:“优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呀？”

        “抱歉，小优，我也不清楚这个，这个必须看酒吞大人。”姑获鸟轻声细语，并没有用谎言去欺骗他，目光中带着歉意。

        这还是少有的不畏惧她的孩子，她真的是真心喜爱他的，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这孩子能够回家。

        因为这孩子在家中必然是受宠的，只有被人万般疼爱的孩子，才会被养的这样干净无邪。因为他被许多人保护着。

        回家，这孩子会过得更好。

        “酒吞是个大坏蛋。”优鼓着腮帮子说。

        姑获鸟:“小优为什么这样说？”

        姑获鸟猜想着，大概是来自人类的传言吧，作恶多端的妖怪总会流出许多恐怖的传说。

        虽然……那些传说有八成都是真的。

        “他吼我，还威胁我，还说要吃我，还不许我回家。”小孩儿稚气的话语比起解释，更像是向大人告状撒娇。

        “啊呀呀。”姑获鸟笑着，“酒吞大人还真是过分呢。”

        “嗯，就是！”优肯定的点点头。

        刚好路过的酒吞童子:“…………”很好，小鬼，本来打算放了你的，不过现在你还是在这儿多待几天吧。

        果然，小孩儿什么的最烦人。

        酒吞童子回头看了一眼和姑获鸟待在一起的小孩儿。

        小孩儿被金色的阳光笼着，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暖色，巧匠细琢的面庞上，秀气的眉纠结在一起，樱色的唇微微向上翘着，右耳上的碧色勾玉耳坠轻轻的晃了晃，折射出一道光彩。

        那个是……酒吞童子的目光落在那枚勾玉耳坠上，皱了下眉。

        入夜，星子粒粒漫天，点缀着漆黑的夜空。

        姑获鸟出去了，优轻轻从偏殿跑出来，结果刚一进内殿就被一股力量拽进了殿中。

        层层围帐垂下，上面有着精美的莲花花纹，云屏榻上的男子倚着元宝枕，一名着葡萄染衣裙的女子，最外层的唐衣上是来自遥远海洋彼岸的唐土的葡萄花鸟纹，头发梳成“御垂发”，头上装饰的是金属制的“心叶”，从前额两侧垂下“日阴系”，女子眼尾饰着一抹艳红，红唇轻启，妖魅惑人。

        女子勾着酒吞童子的脖子，在尊敬的大人耳旁悄声说着什么，眉眼皆弯。层层叠叠的衣摆垂下榻。

        酒吞也一只胳膊揽住女子的腰，似乎是女子的话很有趣，让他也露出了笑。

        转过头，酒吞童子与被拉进来的优目光相对，酒吞童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尴尬。

        他感觉小鬼眼里写满了鄙夷。

        酒吞童子放开了女子，揉揉额角，他感觉自己没把这小鬼吃了也是脾气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小孩儿软乎乎的一团，两只眼睛干净澄净，就这样盯着你，不开心地鼓着腮帮子，他就提不起吃他的心。

        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更没有人类对妖怪的害怕，只有孩童对大人的不满而形成的不开心。

        更不用提哭起来了，魔音灌脑啊。

        难道是被下蛊了？酒吞童子思量着。

        “魔姬，你把他拽进来干什么？”酒吞头疼啊，这要是闹起来，姑获鸟今天可不在。

        飞缘魔抬袖掩唇轻笑:“妾身看这小公子想进殿，便帮了他一把。”

        酒吞童子看了一眼飞缘魔，嘴角上翘:“哦，我还以为你饥不择食，小孩儿都不放过呢。”

        飞缘魔看向小孩儿，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柳色的夏衣，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消下去，看上去就软乎乎的，两只眼睛有些圆，里面却没有常人对妖怪的害怕与厌恶，耳朵上悬着碧玉的勾玉耳坠，腰间还挂着一个铃铛。

        倒是可爱。

        “若是小公子再大些，妾身倒是有兴趣。”这般纯净的孩子，吃起来味道肯定很好。

        “坏蛋。”小孩儿脆生生的说着。

        酒吞童子捏了捏优的脸，勾起嘴角，艳丽无双:“小鬼，说什么呢！”

        酒吞童子突然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入口那边，露出有意思的笑容:“来得还真急。”

        飞缘魔也看过去，黑衣的妖怪冷着脸进来，目光更是寒冽，看向酒吞童子的眼神不善。

        “人，还来。”百鬼丸的话语简短。

        酒吞童子揪住想要跑出去的小孩子，嘴角的笑意加深:“呵呵，我们百鬼丸大人竟然真的为了个人类来我大江山，还真是……啊！”

        优一口咬在酒吞童子手上，对方一松手，就掀开帐子跑了出去。

        “百鬼丸！”一下子就扑进了黑衣妖怪怀里。

        百鬼丸将人抱起，轻轻拍拍优的背:“吓到了？”

        优摇摇头。

        这是实话，毕竟酒吞童子真没对他做什么，而且他见到的几个妖怪都是人形的，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就是更好看些。更何况，姑姑对他很好。

        “百鬼丸为什么会来呀？”优搂着百鬼丸的脖子，问。

        百鬼丸:“你们家翻天了。”

        “那我们快回去吧，哥哥他们肯定很担心。”优也是想到了这个，他被抓走，家里人肯定会忧心的。

        “好。”百鬼丸看了一眼上方，隔着层层的帐子，帐后的人似乎用兴味盎然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要抱着人离开。

        优像是想起了什么，面向飞缘魔那边:“姐姐，姐姐，可不可以帮我告诉姑姑我回家啦。”

        姐姐，叫我？飞缘魔愣了一下，看向小孩儿，那双眼睛里满是真诚。

        飞缘魔弯起唇:“可以哟。”

        “谢谢姐姐。”临走不忘对酒吞童子做了个鬼脸。

        殿内一阵安静，过了许久，酒吞童子看向飞缘魔:“在他眼里，难道你比我好吗？善良？”

        飞缘魔善良？小鬼眼睛有问题吧。

        飞缘魔弯起眼:“大概是因为妾身是女子吧。”

        酒吞童子:“…………”见色眼开的小鬼。

        安倍宅邸。

        百鬼丸将优放在门口，摸摸孩童的头，说了两句安慰的话，便消失了。

        优看看晴明家门口挂的桔梗印，往房子里跑。

        大门自行打开，廊上的阴阳师有所感，抬头，唇边噙着笑:“欢迎回来，优。”

        “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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