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叶狩

入了秋，天气转凉，平安京的红叶渐渐显露出漂亮的色彩，绿意褪去，红叶覆山。

        “啊呀呀，你们听说了没有。”隔着屏风，优听见一个女子说着，“东宫在追求六条家的姬君。”

        “哪一位？”

        “就是六条中纳言家的三女公子由梨姬。”

        优听说过这个人，六条家出了名的才女，前几日做出的和歌《枫溪》在平安京流传，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

        优拨弄着蓝色的手鞠，上面是秋日的菊图案，手鞠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受着孩子手的控制。

        优摇晃了下脑袋，他记得由梨姬是位非常漂亮、骄傲的女子，东宫殿下喜欢她吗？

        “不过呀。”说话的女子将声音压低了些，“我听说由梨姬拒绝了东宫大人，是因为妖怪。”

        “妖怪！”听见此言的女子们不由惊呼。

        优也停下了手中的手鞠，看过去，可惜隔着屏风，只能看见隐约轮廓。

        那名女子又开始说话了:“听说由梨姬爱上了枫鬼。”

        “还因此与中纳言大人吵了一架。”

        “不是吧！”

        听者的惊讶很好地满足了说话者的诉说兴趣，继续说着:“真的，听说那枫鬼长得十分俊美，如同红枫一般的长发，生了一双含情目，皮肤白皙，会穿着绛色的直衣漫步于红枫林中。”

        “啊呀，听起来真是一位令人倾心的公子呢。”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般俊美呢？”

        “好好奇呀。”

        优:“…………”姐姐们你们都不介意他是妖怪了吗？

        所以说，爱美之心，不可测。

        “晴明，枫鬼真的很好看吗？”

        嘴里还含着点心的小孩儿眨巴着眼睛望着阴阳师。

        晴明与保宪在对弈，柏木制的棋盘上黑白棋子相争，两条尾巴的黑猫安静地趴在小孩儿怀里，两只碧色的眼睛盯着小孩子的耳坠子，不时伸出爪子扒拉一下。

        晴明听见优的话，侧目:“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听说的啦。”优微微抬头，顺从地让蜜夜帮他擦去嘴边的糕屑，“姐姐她们在说。”

        保宪落下一子，笑着说:“优说的说六条中纳言家的由梨姬吧。”

        优点点头。

        “倒是听说由梨姬确实喜欢上了枫鬼。”保宪目光没有从棋局上挪开，“不过也有人说，这只是由梨姬拒绝东宫殿下的借口而已。”

        保宪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到了优身上，弯起了眼睛:“优觉得，哪个是真的？”

        优望着风光霁月的青年，抿着唇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觉得……由梨姬好像没有说谎。”

        不像是拒绝东宫追求的借口，那位才华横溢、傲气的女子好像是真的恋上了那位据说十分俊美的妖怪。

        优跟着家中的姐姐去过六条家，因为年幼，大人对他的要求并不高，并没有严格要求与女子隔开，他可以跟在姐姐身边，他清楚地看到，那位傲气的贵族女子在说起枫鬼时，真的是一副谈起恋人的倾慕神色。

        而且，他感觉那并不是伪装的。

        那位女子……是真的爱慕着有着同红枫一般的长发的妖怪。

        “优很好奇？”晴明问。

        优点点头，将夜叉抬起的爪子按进怀里:“有点儿。”

        “那么过几日的红叶狩优可要出席哦。”晴明拈起棋子，一声轻响，棋子落盘。

        “说不定会看到呢。”红润的唇翘起，艳色浓秾。

        优歪着脑袋看着晴明，愣了愣，点头:“好。”反正他本来就要去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扑到晴明面前:“对了对了，晴明和保宪会去吗？”

        晴明:“我会去的，与那男人同行。”

        优:“晴明，这样叫天皇陛下很失礼的。”

        保宪:“果然是天皇陛下最信赖的大阴阳师呢，我也受邀了。”

        “哦。”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低头看见棋局。

        优:“晴明，你输了呢。”

        晴明看着棋局，失笑:“确实呢。”

        平安京的人们就把秋天在野山观赏红叶叫做“红叶狩”，那是上至宫廷下至庶民都看重的活动。日本人更喜欢“枫叶红于二月花”的生机之感，而传说红叶的颜色，是枫鬼的血染红的。枫鬼的忌辰就是红叶祭的次日。

        台上的隽秀公子穿着舞乐装束，萌黄的袍子上装饰着青海波中的千鸟，下身着绘着波浪纹样的“下袭”，携螺钿千鸟的太刀。

        乐器奏起，混出悦耳的曲子，随着隽秀公子的动作而起。

        这是“青海波”舞蹈。

        竹帘后的层叠衣物上装饰着华美的花纹，绘着美丽图案的桧扇掩住了女子半张脸，典雅的香气交织，半遮半掩的容颜更令人遐想。

        优乖乖地待在兄长身边，怀里的黑猫也安静地待在优的怀里。

        道长看到了优怀里的黑猫，皱了下眉。

        “优，这是哪儿来的猫？”他记得优身边并没有养猫，家里也没有人养猫。

        优举起夜叉给道长看，黑猫睁着碧色的圆圆的猫瞳看着他:“这是保宪家的夜叉，保宪让她来陪我玩儿的。”

        道长:“她？”

        优点头:“嗯，这是保宪的式神。”

        “对了，对了。”优兴奋地说着，“夜叉还可以变大呢，可以驼着我走。”

        优开心地说着，像是在向哥哥炫耀一般。

        道长:“…………”不知不觉间，他的幼弟已经和保宪大人关系这么好了吗？啊，优和晴明大人的关系也很好，他的弟弟，这么招阴阳师喜欢吗？

        道长:“优，要叫保宪大人。”

        “可是……”优犹豫了一下，“保宪说这样叫好别扭呀，博雅也这么说的。”

        道长:“…………”哦，优跟那位博雅三位的关系也不错。

        “算了，你们开心就行。”他好怕他乖巧的幼弟跟保宪大人他们待在一起会把他教的东西忘的一干二净。

        优抱着猫，目光移到六条家的位置上，平时连出行都十分难得的贵族小姐们，今日难得见到这么多人，都羞涩而贪恋地看着场中的人。

        不时与相邻的友人低声私语，说着什么。

        但是六条家的那位姬君不一样，优能够感觉到，她对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位男子都没有兴趣，但她似乎又在期待着什么，从她偷偷掀起竹帘一角可以看出。

        在期待什么呢？优歪歪头想着，勾玉模样的坠子在阳光下晃了晃。

        话说回来，今天举办红叶狩的好像就是六条家，这宅子也是六条家的。

        琼浆酒液被奉上，豪奢至极的珍馐佳肴也被面容姣好的侍女奉上，中央的筑台上两位俊秀的公子跳着“青海波”，穿着礼服的大人与公子们举盏更酌，竹帘后的女子掩唇娇笑着。

        六条家的这座宅邸中有着许多红枫，更是依着枫林而建，在秋天便被满眼的红所笼罩，非常的漂亮。

        优捡起一张落到自己席位边的红叶，举起来，对着阳光，金色的阳光透过红叶上被虫蛀的洞眼，在小孩儿粉雕玉琢的脸上投下点点光斑。

        红枫的红是被枫鬼的血所染红的…………盯着那片红叶艳丽的红，他突然想到这个。

        这时，一名侍女过来了。

        优认识他，是诠子姐姐身边的侍女。

        “怎么了？”优看着来到自己身边的侍女，问。

        侍女弯下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些话。

        “哎？诠子姐姐让我过去？”优疑惑地看着侍女。

        侍女躬身应道:“是的，诠子小姐请优公子过来一下。”

        优扭头看向道长，在得到允许后才跟着侍女过去。

        突然，他顿了一下，摸上右耳上的玉坠子。

        刚刚，好像烫了一下。

        “姐姐大人。”优向诠子身边的女子点点头，问过好后便轻轻掀开竹帘坐到诠子身边。

        “优。”诠子笑着用手中的桧扇敲敲优的额头，微微侧身，露出身旁的女子。

        体型娇小的女子，发如乌檀，散在身后，穿着蓝色渐变的五衣，丝绸制的打衣，搭着金丝线绣海浪的表着，配着蓝色葡萄染的唐衣，胸前系着五彩結，手中执的桧扇上绘着一轮朦胧的海上月。

        “好久不见，优。”娇美的美人笑着，面容温柔，与平日那副傲气的模样不同。

        优微微躬身行礼，仰着头笑着:“好久不见，由梨姬姐姐。”

        啊嘞！由梨姬姐姐的眼睛…………优望着由梨姬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有着旋涡一般，看止去有些……让人头晕。

        另一边靠近天皇的席位上，与那些穿着华丽礼服的贵公子不同。

        这位深受天皇信任的大阴阳师和平常一样，穿着一身白色狩衣，只是那乌色的发被整齐地压在帽子下。

        突然，他抬头看向一个方向，那是那位由梨姬的位置。

        “大人。”

        是由梨姬的声音。

        优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看不清……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个身影。

        一个是蓝色的娇笑身影，和一个绛色的身影。

        头发，也是红的。

        优想着。

        他抬手，抓住那同红枫一般的颜色，引来那人回头。

        优看清了，绛色的直衣和红色的长发，是枫鬼。

        “哦呀，你醒了啊。”枫鬼说，“藤原家的小公子。”

        蓝色华衣的娇俏美人无意识地倒在地上，显然是昏了过去，幕笠落在一边的湖中。

        “由梨……唔！”

        小孩儿细且脆弱的脖颈被男人握在手里，他手上用力，欣赏着小孩儿因为窒息而露出的痛苦表情。

        “真美啊。”枫鬼痴恋地说着，像是那痛苦的表情为他带来了愉悦。

        人类的生命就是这般脆弱，如同樱花一样，美丽却经不起风雨。

        “放心，小公子，你会死得很有价值的。”枫鬼笑着，露出同人类不同的狰狞牙齿。

        这样灵力充沛的孩子，也不枉费他花了这么多精力去哄那个女人，让她想办法把这孩子带回来。

        枫鬼的妖力包裹着优，隔绝了他的声音，也加深了他的痛苦。

        好疼……会死吗？会被杀死的。

        优张着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面对着死亡，只有六岁的小孩儿心里涌出害怕，他挣扎着，想要逃离。

        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死，百鬼丸答应了他明年生日的时候带他出去玩，哥哥也说过会帮他找紫色的莲花，到时候种到池塘里去。

        说好了的，明明说好了的。

        好疼……哥哥好疼，小优好疼，百鬼丸，疼！晴明……

        泪水顺着小孩儿的眼尾留下。

        “铃——铃——铃——”

        腰间的铃铛无风自起，摇动着，发出声音，声音愈来愈急，急促的铃声扰动了两个人的心。

        枫鬼惊了一下，下意识松了些手，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铃声，他心脏突然停了一下。

        还是早点儿解决这小鬼吧。

        看见了。

        九条尾巴的狐狸，向他而来。

        毛绒绒的。被尾巴卷住的优想着。

        枫鬼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在害怕，他不是九尾狐的对手，为什么这里会有九尾狐一族的人？

        他似乎想要拼死一搏。

        红色的枫叶被卷起，平日里脆弱不堪的红叶在风中化作如刀片一般锋利的武器，风压压下，伴随着刀刀红叶逼向那九尾的妖怪。

        优的眼睛被遮了起来，鼻间萦绕着他所熟悉的、妖怪身上的味道，是那山间松柏的气息。

        他不能看见，却能听见。

        耳边的惨叫声，还有那股带着腥臭的味道。

        “百鬼丸……”他忍不住唤道。

        熟悉的气息取代了血的腥臭，他听见百鬼丸的声音:“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

        遮住眼睛的手移开，面前的景色已经换了，由湖边转到了山野间。

        优搂着百鬼丸的脖子，愣愣的看着这满山的红叶。

        “没事了。”百鬼丸伸出手指，轻轻擦过优泛红的眼角。

        因为哭泣，有些红肿了。

        命悬一线的恐惧还没有散去，眼泪好像有些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滚出来。

        “哇啊啊！”优抱着百鬼丸的脖子，哭着，“呜啊……百鬼丸啊……我害怕！”

        “不怕了，没事了。”

        “哇啊哇啊！”

        “不哭不哭。”百鬼丸轻轻拍着孩童的背，轻声哄着。

        “不哭了，乖。”百鬼丸说，“尾巴给你玩儿，好不好？”

        “呜呜呜呜。”

        “不要吗？”

        “呜……要呜……”优一边儿抹着眼泪，语气带着哭腔，说着。

        晴明循着他放在优身上的符咒过来时，正好看见小孩儿陷在白色的毛绒绒里，一边儿抽泣着，一边儿抱着根毛绒绒的尾巴撸狐狸。

        “哭了？”晴明走到看着小孩儿的妖怪身边。

        百鬼丸盯着小孩儿:“嗯，吓到了。”

        “我把他带回去？”晴明问。

        百鬼丸看着抱着他尾巴撸毛的小孩儿，尾巴动了动，一条尾巴轻轻压在小孩儿头上，看着小孩儿下意识地去抓那条尾巴。

        他说:“再等一会儿。”

        等小家伙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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