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染血之秋（二）

来者不善。

        “没什么，就是想请姑娘你喝杯茶罢了。”

        来人着身着黑色长袍，中年模样，眉骨处有一道很显眼的疤痕，面相颇凶，脸上笑吟吟的，却看不见一丝友好，毫不吝啬展示他的威慑力。

        “阁下这是何意。”柯冉目光掠过对方身边甲胄齐全的侍卫，隐隐猜中几分。

        对方面色沉了下来，拨动着手上的佛珠，漫不经心道：“我想姑娘知道原因的。”

        “莫不是方才在小巷里的……”柯冉轻略停了一下，格外刻意地接上后半句：“那位身子骨瘦弱的公子。”

        “那可真怨不得我，公子太过‘热情’，切磋间难免磕磕碰碰，这也是常有的事。”柯冉表情诚恳，落在来人眼里便是讽刺。

        “姑娘真是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那你可知动了我黄家的人，在城中会有什么下场。”

        黑袍男子自是不信她的话，微眯眼道：“虽然我那侄子是废物了些，但是也轮不到外人教训。”

        “姑娘，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三爷，还和她废什么话，属下杀了她便是。”一旁的鬼面侍卫向前一步，飞身落地时没有一点声响，他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腕上用力一甩，剑身寒光凛冽，杀意扑面而来。

        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但柯冉却没感到惊惧，身体里没来由地战意充沛，掌心图腾隐隐发热，玉白长木仓仿佛要破出禁制，以血证道。

        她好像觉醒了什么奇怪的爱好。

        柯冉让小金往后站些，免得伤到他。

        银光破空而出，直直迎向前，兵器相接，火花四溅，柯冉一个旋身用兵刃挡回了攻击，将鬼面侍卫逼退几步。

        指尖在颤抖，身体有种莫名的战栗感，心脏跳的飞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不惜代价扫平一切阻碍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然后逐渐加深。

        她晃了晃头，将心底的冲动忍了回去。

        对面人太多，打起来优势不大，她悄无声息地扫过包围圈，她一个人要走的话几率很大，但她如果带上毫无战斗力的小金走，困难程度将成倍增加。

        【现在怎么办？】她在心底问道。

        殷阙只回了一个字，话中似乎另有深意。

        【等】

        等？等时间？还是等人？颇为模糊的说法。

        似乎觉得表述不明确会让人心慌，殷阙特意安抚了一句。

        【不会有事的】

        柯冉松了口气，殷阙能这么说，肯定有什么她没注意到的东西。

        余光所及的边角，她忽然注意到有一顶青玉簪花的小轿悄落地，在周围人都撤远的时段，小轿的位置很微妙，不近不远，似乎在观望。

        一个恍神，鬼面侍卫再次袭来，柯冉只得再将注意力转回来。

        对面人所使用的那柄软剑变化灵活，像一条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蛇，渐渐的，那柄剑染上了黑色雾气，剑出之时，雾气化作毒蛇袭去，凶险十分。

        “上箭。”

        前方传来上弦的声音，柯冉刚用长木仓斩断蛇首，便见到密集的箭矢指向自己，漆黑的凶鬼面具中露出无数双冷漠嗜杀的眼睛，无一例外。

        名唤三爷的黑袍中年人举着右手，只要这只手轻轻落下，万箭飞涌过来后，她会被戳成窟窿。

        与她交手的鬼面侍卫轻嗤一声，转身回到了主子身边。

        玉白长木仓方才被贯在地面，尖端没入半截，柯冉撑着它站起身来，单手用力一提，将其拔出，她看了一眼前面的三爷，银光一甩，提兵收势。

        就在两天前，她还是个混着死工资，抽空摸鱼的普通人，而现在，她独自面对数千敌人，做着意料之外冒险的事，甚至变成了一个有些不像自己的人。

        但柯冉由衷感觉到，这是一件不会后悔的旅程。

        “怎么，放弃抵抗了？”三爷笑道。

        面对死亡，人为了活着会无所不用其极，或怒意拼杀，或跪地求饶，他向来喜欢猫捉老鼠的逗法，看着攥在手掌心里的人拼命挣扎，是一件会让他心情愉悦的事。

        柯冉表情没什么变化，她甚至注意力都没在三爷身上，侧目望去，那顶簪花小轿还留在原地，没有动静。

        等。

        她默默念过这个字。

        直到三爷恼羞成怒，万箭齐鸣，黑压压一片覆盖了天空，锐利的箭身距她不过一尺时，她依旧没有动。

        要等。

        “姐姐！”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小金猛扑过来，挡在了她身前。

        来不及了！

        柯冉只能抱紧着小金尽可能将他转到身后。

        赌一把！

        死等！

        她紧闭上双眼，将感官置于黑暗，身体的敏锐度瞬间飙升。

        那一瞬很漫长。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一曲笛声骤然传入耳中，飘摇的乐声环绕九天，奏笛者曲艺精湛，笛声从柔情过渡到激昂不过婉转几音之间。

        随笛声一同而至的是一把剑，极速从天而降，落在箭雨之下，直入地面，惊起的气浪将满天箭矢缓缓逼停，然后才是从天而降的人，他带着一顶帷幕，劲装着身，轻踏在了剑柄上。

        他手中化出一把剑，挥剑间，满天箭矢断裂，无力地掉在了地上。

        “退下。”来人轻呵一声，声音嘶哑粗涩，但丝毫不失威慑。

        他举起一枚令牌，柯冉看不清什么样式，但三爷却似乎认识，三爷面上却沉了几秒钟，而后才扬起笑脸，道：“即是二小姐的朋友，这点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代我向二小姐问好。”

        他重新坐回轿中，轿帘落下的瞬间，面上的冷意奔涌而出。

        三爷的人来的快，走的也快，等柯冉把小金拉起来的时候，对方都撤的差不多了。

        她拱手对搭救他们的玄衣男子道：“多谢。”

        来人收剑转身，向她点头，对方身姿英挺，虽带着帷幕，但能看出来年纪并不大，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这声音与年龄相差得未免也太大了。

        “小姐，在，等你。”

        看得出来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柯冉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望，便看见了那顶簪花小轿。

        轿旁有位女子。

        薄纱半掩面，着藕粉长裙，眉目娴静，气质颇为清雅，手中持红穂长笛，想来刚才的笛音就是她奏的。

        见柯冉注意到这里，那位女子点了点头，似是打招呼。

        行至跟前，身旁玄衣人三步并作两步朝女子奔去，柯冉和小金慢了一步。

        “阿景，辛苦了。”

        话音刚落，女子突然轻咳了几声，眉心微蹙，似乎身体不舒服。

        名唤阿景的护卫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手帕递给女子，然后默默站回了女子身后。

        柯冉见她面带病容，关切道：“要去医馆吗？”

        “不必挂怀，都是些老毛病，休息一阵就好了。”女子轻摇头，她转而问道：“姑娘可有受伤？”

        “不曾。”柯冉摇摇头。

        方才那位名唤阿景的侍卫来的及时，她和小金都没有受伤。

        “那便好。”女子舒了一口气，语气轻松了几分，她问道：“若姑娘不嫌弃，可愿与我一同饮茶。”

        …

        风波过后，背后的客栈重新开张，人群逐渐聚集，柯冉两人跟着女子一同进入了一间雅室，带路的小二毕恭毕敬地退下，轻轻带上门。

        室内空间很大，摆设精致，看得出是用心了，最中间的桌子上已经提前上好了茶，芳香四溢。

        “坐。”女子邀道。

        柯冉率先开口，问道：“方才那人唤您二小姐，我能问问您的名讳吗？”

        女子问道：“姑娘是外面来的吧。”

        “不错，我叫柯冉，今日刚进城。”柯冉承认道。

        “难怪”，女子叹了一声，接着道：“我名姜宛玉，而姜姓，乃是城主一脉的嫡姓。”

        “我的父亲是染秋城城主。”姜宛玉说起城主时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看起来公事公办，似乎关系很淡的样子。

        柯冉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今日那人……”

        姜宛玉只道了一句：“黄家一流尽是是蠧国殃民之辈。”

        柯冉懂了。

        如果把这座城比作国家的话，城主是皇帝，姜宛玉是公主，而黄家则是乱臣贼子，看情形似乎当今是奸臣当道，社稷倾颓的局面。

        不过今日黄三爷没有动手，或许还是心中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姜宛玉压住眉宇间的愁绪，她道：“黄家势大，那黄家三爷绝非善茬，为人睚眦必报，今日他丢了面子，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对付你们，这是我的信物，有需要时可来城南庄子找我。”

        她递过来一枚玉牌，入手温润，玉上有一抹红，恰巧在之上雕琢出纹理细腻的枫叶，明显就是她的重要物品。

        “我虽人微力薄，但姜家的面子还是值几分钱的，他们不会冒着得罪姜家的风险来针对我，还是能护住你们的。”姜宛玉道。

        萍水相逢竟能伸出如此援手，柯冉心中甚有触动。

        她道：“多谢姜小姐。”

        “不必如此，其实我想我应该谢谢你们。”姜宛玉表情柔了下来，似乎在追忆。

        “嗯？”

        姜宛玉轻声开口，道尽往事：“黄家这些年愈发猖狂，已经有不少人遭了他们的毒手，一年前，我的某位故人惨遭毒手，我来晚一步，只见到了满身是血的他被抛至大街，我没能救回来他，也无法为他报仇，此乃人生一大恨事也。”

        她抬头看向柯冉：“当年出事的地方，正是今日与你们相遇的地方。”

        “所以，今日见到你们，能救下你们，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方才我就在想，如果当年我也能想今日一般及时出现，会不会就不会发生那样痛苦的事了。”

        “他该恨我的，对吗？”

        姜宛玉看着柯冉，似乎从她身上寻找着什么影子。

        柯冉没有说话。

        姜宛玉眼中逐渐被哀伤占据，她低头掩面，再次抬起时情绪已然恢复如初，道：“让你见笑了。”

        “姜小姐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呐。”柯冉道。

        姜宛玉轻摇头：“过誉了，我不过为了全自己的愧疚之心罢了”，她轻抚额角，神色有些疲惫，但还是不忘叮咛道：“总之，万事小心，一定要保重自己。”

        “好。”

        姜宛玉转身离去，阿景侍卫在她一旁紧紧跟着，似乎很担心，等到她快踏出门的时候，柯冉叫住了她。

        “姜二小姐，等等。”

        柯冉虽然觉得并不合时宜，她没有劝别人必须放下过去的权利，但她还是觉得要说些什么，下意识叫住了姜宛玉。

        等到姜宛玉回头，柯冉抿了抿唇，道：“如果换成是我死的话，大抵会希望朋友能摆脱哀伤，释然地活下去，我们是永远的朋友，而不是彼此永远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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