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胭脂海棠(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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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许棠舟喝了许多的酒。
他与来客们共饮,觥筹交错间豪爽地一盏接着一盏,引得大片的叫好声,俱都说着侯爷好酒量。
然而沙罗站在角落里看着他,却有些忧心。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家侯爷是一位极其自律的将领,他行军许多年,在战局时是滴酒不沾的。
而这番回长安城,每一步几乎都是如履薄冰,比战场来得更加危险。
但今日里的他,似乎在刻意地想让自己醉过去,那来酒不拒的举动,不是开怀的潇洒,倒有些像是在逃避。
都说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就是其一,本应是得意而兴奋喜悦的。
他又在逃避什么呢?
沙罗不明白。
喜宴从白天开到了夜幕,天边已经出现几点星。
高明绥牵着小豆丁要走了,他经过沙罗身边时突然地停了下来,看着她饶有兴致:“你是沙罗?”
沙罗不明所以,躬身拱手:“是,沙罗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高明绥摆了摆手,然后视线转向了还在喝酒的许棠舟,吩咐着:“准备些醒酒汤吧,你家侯爷喝醉了。”
然后也没管沙罗的反应,轻声地似是感叹:“他不该如此的。
不过,这或许也是件好事。”
说着收回了目光,拉着恋恋不舍的小豆丁离开了。
马车上。
小豆丁明显地还不想回去,撅着屁股趴在车窗边上,奋力地往外瞅。
而马蹄嘚嘚地响,带着二人距离侯府,距离热闹的宴席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颇为遗憾地收回了目光,闷闷不乐地坐着。
“怎么,还没吃饱啊?”高明绥看得好笑,不由地摸了摸小豆丁的头发问。
小豆丁哼哼着把胳膊交叉在一起,很是傲娇地仰起头:“我才没有呢!酒菜也就一般般吧,只有美人哥哥送过来的豆沙包还行。”
“哦,那美人哥哥也算得上人美心善了,还专门记挂着咱家明靖”,高明绥故意地拖长了声音,笑眯眯的。
“才不是算得上,而是根本就是!”,小豆丁鼓着腮帮子,像只小青蛙:“美人哥哥长得好看,太子哥哥不是老盯着看么,我都见着了。”
他气鼓鼓的,一时间也忘记了高明绥的“背书魔咒”,反驳道:“从拜堂的时候太子哥哥就老是看美人哥哥,眼睛都不带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着他努力睁大眼做出凝神的模样,想要还原当时的场景,只是不妨睁得用力了些,一下子变成了斗鸡眼。
“哈哈哈哈哈!”高明绥大笑起来,捏了捏小豆丁鼓鼓囊囊的脸颊:“是啦是啦,其实那时候我在想,你的美人哥哥那么好看……
如果穿上新娘子的衣服,画个女子的妆容,是不是会更好看呢?”
说完还不待小豆丁嫌弃的目光传过来,就敲了敲他的小脑袋:“我开玩笑的。”
没想到小豆丁一点也没有嫌弃,反而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对啊,我也觉得美人哥哥好看,不管是扮成男子还是扮成女子,都是好看的。
反正美人哥哥要是女子,肯定比所有人都好看。”
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又极为认真,看着小豆丁一脸一所当然的模样,高明绥一时语结。
他揉了揉小豆丁的脸,颇为感慨:“明靖,我发现你比许多人都要聪明。”
“呀,真的呀?”获得太子哥哥的赞赏,小豆丁喜滋滋的,随即像猴似的顺杆爬了过来,揽着高明绥的胳膊:“可是太子哥哥,你那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高明绥眯缝起眼睛,声音缓缓:“终于确定他的软肋了。”
他嘴角翘起,眼中深邃:“她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这很好。”
于是一幕幕情景在眼前上演,从接到关于许棠舟的情报,到追查到倚红楼焚火的谜团,再到把水胭月作为太子侧妃的试探,最后是明靖在侯府里的见闻。
许棠舟,这个远离长安政治圈的少年将军,过往被一层层地剥开。
高明绥调查的那么清楚,并非是要许棠舟死,而是要他活着。
毕竟活着的许棠舟才能成为自己强大的助力。
至于他是男还是女……
玉面将军,只能也必须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毋庸置疑。
至于他跟当今天子的那些恩怨纠葛?
那也无妨,毕竟连自己心上人入了倚红楼差点没命,许棠舟也是派人极为冷静地暗杀了相关的鸨母、赶车小厮还有女官凝兰,并没有大怒之下滥杀无辜。
高明绥相信,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就很好,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许棠舟更适合作为自己合作伙伴的人了。
“太子哥哥,你在笑什么?”小豆丁很是不解。
“无事,无事”,高明绥捏了捏小豆丁软软的脸,笑眯眯的:“回去别忘了温书,母后可是说了,要出宫就得多背两篇。”
“啊!”
马车里响起一阵抓狂的惨嚎,奶声奶气的。
高明绥带着小豆丁走了。
沙罗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太子所说的,安排厨娘做了一大锅醒酒汤。
等到月上树梢头,满堂宾客尽散,只留下杯盘狼藉。
许棠舟一人坐在灯火阑珊处。
他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留一个不似往常那般直挺的后背。
似是有无限落寞。
沙罗端来碗醒酒汤,送到许棠舟身前的桌子上,这才发现他眼睛一眨不眨,正在凝视那株树。
那株即便在夜色里,也繁花尽染胭脂色的海棠树。
“侯爷,你醉了”,沙罗把醒酒汤往前推了推:“醒醒酒,该回去了。”
“回去……”许棠舟没有回头,只是梦呓似的喃喃:“回哪儿呢?”
“回卧房啊”,沙罗很是自然地回答:“今夜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夫人还在等着呢。”
许棠舟听着这话,拎起桌上酒壶就往口中倒,晶莹的酒水汩汩地流,三分落在外,七分流入喉。
直到酒壶里再也倒不出来一滴酒,他才停下,然后把酒壶抛了出去。
瓷做的酒壶啪嗒碎裂,在暗处发出一声响。
沙罗目中担忧更甚:“侯爷,您这是……”
“如果夫人问起,就说我有要事在忙”,许棠舟止住了她的话,语气疲惫:“你退下吧。”
沙罗迟疑了片刻,还是依令而去。
一瓣海棠飘飘悠悠,从头顶飞下,正落在他的衣襟上。
许棠舟拈起花瓣,想起了纱帽上插着的那枝海棠来,于是伸手取下。
花枝经了一天的时间,已经蔫了,花朵失去水分萎缩得软塌塌的,花瓣也开始凋零。
看着这枝海棠,许棠舟又想起了那次赏花会上,从水胭月鬓发间掉下了花枝来。
那枝花被自己养在了瓷瓶里,开得倒是生机盎然,此时还放置在卧房里。
说起来……
她还在卧房里。
想到这里,许棠舟拎起桌子下边的一坛酒,几下纵跃跃上了房顶。
他踩着瓦片极快地行走,灵巧似猫,没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转了几座房子,很快地就到了卧房上头,犹豫了片刻后,许棠舟还是把一片灰瓦略微地移动,露出了约莫指节大小的缝隙。
室内柔和的烛光迎了上来,从缝隙里穿出,落在他的瞳孔里。
卧房内。
龙凤烛已经燃了大半,橘色的光影影绰绰地亮着。
水胭月还穿着那身喜服,正坐在床榻上,看向房门的方向出神。
夜已经深了。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又看向了房门,这已经是记不清多少次看向那里了。
更深露重,宾客也该散场了,可他为什么还没回来呢?
水胭月有些疑惑,她起身在房内徘徊了一圈,想要出门去问,又觉得这样冒然地出去找夫君有些不妥,于是走到了窗台边,想要打开窗子看一看。
而雕花的窗棂边上,一枝海棠斜斜插在瓷瓶里,开得正好。
水胭月有些惊喜。
这间卧房里,除去大婚的喜字外,基本没有什么复杂的装饰,处处显露出主人家简单低调的风格。
只有这枝花是例外,它就在满屋的刀剑盔甲等物间点缀,熠熠生辉。
她想起了二人间说过的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养着一枝海棠。
还养的这样好。
原本有些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水胭月抿着唇笑,她轻轻地托起瓷瓶,推开了窗子。
天上月圆满,几点疏离的星子远远地缀着,风里都是清朗。
海棠花散发清香味道,嗅着馨香,只余下安宁的美好。
守夜的丫鬟经过窗子,水胭月瞥见了,忙喊住她:“侯爷从宴席回来了吗?”
“夫人,宴席已经结束了”,丫鬟福了福身,回答道:“沙护卫说侯爷有要事处理,可能要晚些回来。”
这自然是沙罗按照许棠舟所说吩咐下去的。
水胭月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点了点头,随即关上了窗子。
把盛着花枝的瓷瓶放回原处,她坐在了桌边,手肘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龙凤烛的火苗。
心里多少有些委屈。
她知道自己嫁的人是个经天纬地的将军,自然是身怀天下,繁忙些也是正常。
可是,究竟是什么要务,要紧急到大婚当天必须连夜完成呢?
水胭月瘪了瘪嘴,下巴枕着放在桌子上的手臂,小声地跟自己嘀咕:“哼,敢冷落你的夫人我,等你回来我就,我就……”
说着说着看到了那绺绾在一处的青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颊飞上一团红云。
她又不生气了。
水胭月的胳膊趴在桌子上,把脑袋枕在上面,红红的脸上泛起笑意。
灯火团团,静默地燃着。
水胭月又打了个哈欠,眼睛还努力地看着门的方向。
只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
越来越重。
直到完全的闭阖。
室内响起睡眠的呼吸声。
房顶之上。
许棠舟目睹她小女儿的模样也不觉露出笑意,只是见她始终固执地等着自己回来,心内又涌上一股悲凉。
本来以为能给她安稳,给她希望。
到头来,却什么也给不了。
他提起酒坛,苦酒入喉,和着月光饮下。
许棠舟喝了一夜的酒。
直到酒坛又空了,他方才发觉,原来想醉却不醉比醉了还要痛苦。
夜风徐徐,月光如一斛倾倒的银沙,洒落人间。
许棠舟坐在屋顶上,身边放着个空酒坛,遥望着远方出神。
天总会亮的。
等到天亮,自己要以何种的模样去面对她?
又该怎样让她远离自己,接受和离?
许棠舟脑中混沌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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