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胭脂海棠（51）

五十年前，在阿史那部族的奴隶帐篷里出生了一个孩子。

        生下孩子的是个汉家女人，这女人是阿史那部的族长从汉地掳掠来的，本来当做奴隶猪羊一样地看待。

        人瘦弱得不成样子，但样貌还算是好，只每日里哀哀地哭泣。

        谁都以为她大约是活不了多久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后，这个可怜的女人生下一个男孩。

        孩子身材壮硕骨架又大，是突厥人常见的模样，然而面相上却又继承了母亲的血脉，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和汉人一般无二。

        这个男孩，没有名字。

        他是阿史那部老族长某次玩乐后的产物，却因为一张异于突厥的汉人面孔而成为异类。

        族长有许多的女人，也有许多的儿子，尤其是大儿子阿史那别最为出色，年纪轻轻就成为突厥勇士在军中成名。

        所以老族长并不在意一个混血的、长得像汉人那样的儿子，还有那个总是哭泣扰人兴致的汉家奴隶女人。

        他不在意，所有的人都不在意。

        这种不在意是漠视的，是把这母子当做蝼蚁，所以男孩甚至是没有一个真正地名字，就如野草一般地被人忽略。

        于是日久天长，那个可怜的女人总是遥望着东方故国垂泪，直到眼泪流尽，生命的力气也流尽。

        她在一个暗寂的夜里无声地死去，而怀中幼小的孩子方才两岁。

        他顽强地活了下来。

        男孩对母亲没有什么记忆，等到他记事的时候，所能想起来的只有来自部族内的欺辱与无视。

        面对来自大小孩子的拳打脚踢，他总是咬紧了牙关抗着，有了力气就反击，没有力气就护着头死死地看着欺凌者。

        就这样，男孩慢慢地长成了少年。

        少年打架是最凶的，眼神像狼一样地凶狠，只要动了手就非得把对手打到求饶为止，即便自己已经全身伤痕也在所不惜。

        直到这时，少年才有了一个“凶狼”的诨号，他依然是没有名字，即便所有人都开始看到他、畏惧他，他依然没有名字。

        他是“凶狼”，可“凶狼”不是他的名字。

        逐渐地，“凶狼”的凶名就传开了。

        某一日族长派了人来，将他召了过去，老迈的族长看着野狼一样的少年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史那家的儿子是要做勇士将军的，所以从小就要学习汉话以便将来方便行事，在“凶狼”的名头传到老族长耳中后，他才恍惚间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于是少年也跟着他的那些穿戴华贵的兄弟们一同学汉话，学汉家的各种习俗知识。

        或许是因为天生来自母亲那一半的汉人血脉，少年学习汉家的语言也好，知识也好，总是学得特别快。

        甚至是说起汉话来，也根本没有口音且极其地流畅。

        加上那张与汉人一般无二的黑眼睛黑头发，活脱脱就是个生活在突厥里的汉人。

        因为他学得好，老族长竟不似往往那般高高在上，而是当众笑眯眯地送给了他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名贵匕首。

        这是荣宠的象征，众人无不用羡慕的目光看着。

        少年接过匕首，看着点头笑脸的老族长，沉寂荒芜的心里忽地生出钻土的幼苗。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像是勃勃生长的渴望与温暖。

        为了再次看到来自名为“父亲”的老族长满意的笑容，为了获得族人的认同，此后，少年学习得更加用心了。

        甚至是拼命。

        整个阿史那部里，没人能在汉话和汉学上比得过他。

        就在少年憧憬着那种朦胧的温暖时，阿史那别从军中回来了。

        少年第一次看到阿史那别，也是第一次看到老族长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喜笑颜开的模样。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也不差，或许是为了赶上大哥的步子，或者是为了从父亲那里获取一份同样的认可，少年竟当众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请求，进入阿史那别的麾下。

        阿史那别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这个长着黑眼睛黑头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挑了挑眉同意了。

        少年便入了突厥的军中。

        他跟着阿史那别一同扫荡边境，一同屠戮汉人村庄，一同抢掠妇人和粮食，从最开始每夜的噩梦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他渐渐地习惯了杀戮的日常。

        那一日，风吹得狂烈，部族又劫掠了一个边境线上的汉人村庄。

        将最后一个男人砍死后，少年面无表情地投下火把，在北风的吹刮下火势愈加剧烈，火舌翻卷着腾上半空，冒出浓重的黑色浓烟。

        阿史那别骑在马背上，看着少年淡漠的神情，忽而笑了：“凶狼，我有个好主意。”

        阿史那别的好主意，就是放入汉军里一个奸细。

        而这个奸细，就是汉话说得极好，长得又像汉人的少年。

        看着那个身份是自己大哥的男人没有温度的笑意，少年一言不发，走入了还未完全熄灭的灰烬里。

        他躺在死尸的身下，任由高温将脊背烫出燎泡和血色，咬紧了牙关。

        阿史那别带着部下满意地离开了。

        等到他走后很久，村庄已经被烧得丝毫不剩，一阵陌生的马蹄急促传来。

        “把尸身都拉出来，该葬的就葬了，入土为安。”一个干净爽直的声音传来，还含着欲要喷薄的怒火和哀痛。

        少年被死尸压着，脑子里却在想：这个人说的汉话，比部族里老师教的好听很多啊。

        后来，少年被翻了出来。

        再后来，他入了汉军。

        更后来，他有了两个兄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石闻虎。

        多好听的名字啊，比那个什么“凶狼”好得太多了。

        少年有了自己的名字，少年成了石闻虎。

        石闻虎入了镇北军。

        所有人都道他是个耿直的汉子，是那个被屠戮的村庄唯一的幸存者，无人知晓他曾经黑暗的身份与过往。

        许光更是待他如亲兄弟一般，在这里，石闻虎感受到了与突厥阿史那部那些年里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有了说着同样语言的朋友，有了长着一样黑头发黑眼睛面孔的兄弟，有了未曾体会过的光与暖。

        石闻虎过上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让他沉溺着想要忘记过去的生活，一种可以痛快地喘息、痛快地做梦的生活。

        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奸细，一个来自突厥阿史那部的棋子。

        那颗冰冷的石头样的心，似乎是变得有了温度。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一个仆人模样的人偷偷地找来，为他传了一个口讯。

        口讯是自阿史那别处来，让他细致地探查许光军部的行军布阵，将布防情况上报。

        石闻虎第一次有了犹豫，他挣扎了许久，手摸着那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最后还是把布防情况绘制成图交了出去。

        看着一别数月的“凶狼”如今瞻前顾后的模样，阿史那别冷笑一声，直视着他的眼睛：“别忘了你的身份。”

        石闻虎紧握的拳头无力垂下。

        是啊，自己是阿史那部族长的儿子“凶狼”，是烧杀无数汉民的突厥人，是潜入汉军的奸细。

        从一开始，就是汉人的敌人，是许光最憎恨的“蛮夷”。

        今生今世，和许光也做不成真正的兄弟。

        一切都是假的，沉溺许久的梦该醒了。

        于是石闻虎又变作了那个没有名字的“凶狼”，将所有短暂的欢乐收起，用酒来遮掩那颗惶恐又愧疚迷茫的心。

        后来镇北军中盛传，石将军爱饮酒。

        其实不是石闻虎爱喝酒，只是，唯有酒才能麻痹痛苦的神经片刻。

        他不得不喝，不然整夜都无法入睡。

        镇北军中的隐秘被一桩桩地送了出去，行军布排的情报也送了出去，许光与阿史那别一年年地在塞北苦战，始终没有一个利落的胜败结局。

        石闻虎始终是不愿害了许光，所以传给突厥的讯息总是有删有减地挑拣出来的，并不会让镇北军顷刻就垮掉。

        可因为这有缺损的讯息导致失利，阿史那别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动了别的心思，为防止坏事，便设了一个计策。

        一个以石闻虎为诱饵，骗杀许光的计策。

        当石闻虎按照口讯中所说来到一处荒僻之地时，阿史那别现了身，让人取下了老族长曾赠与他的那把宝石匕首。

        这把匕首石闻虎很是喜欢，总是贴身佩带，镇北军中上下都知道这是石将军的爱物。

        红宝石的匕首被送走，石闻虎不知道阿史那别究竟要做些什么，直到许光带着一队兵马风尘仆仆地赶来。

        石闻虎慌了神。

        他看到了许光脸上的欣喜，接着欣喜变作了疑惑，尔后疑惑又转成了震惊。

        许光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诧，他看着石闻虎张了张口，可话还未说出口，臂上便中了一箭。

        然后那支前来救援的镇北军被飞落的箭矢射杀殆尽，箭一支接着一支地射穿来，像是瞄准了待宰杀的猎物。

        手臂、肩膀、大腿、小腿，箭镞无情地飞射穿许光的躯体骨结，却又根根避开了要害，似是在故意地戏耍玩弄。

        看着近在咫尺的石闻虎，许光用长剑支撑着身体，血丝缕缕的口在无声地开阖。

        石闻虎看懂了那五个字，十指抽搐着颤抖不止。

        为什么。

        许光在说——虎头，为什么。

        石闻虎的眼睛躲闪着，仓皇地别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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