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糖果子和小姑娘

元弱额头上的伤不大不小，后来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粉色疤痕，隐在发丝下，倒也不是很明显。

        她将头发披散下来，只取头顶的一部分拢成一个苞束起，用发带简单固定住，再套上素色的长裙，整个人顿时看起来稳重精神不少。

        废弃的宅子，古朴静谧的卧房里，细听之下又觉得似是有碎铃在轻呤作响。

        少女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清丽，眼眸里带着干净漂亮的灵气。

        像是画中仙子。

        忽然铜镜中似水波般耸动，打破镜中宁静温柔的画面。

        一只枯槁的黑色骨手撕破少女清秀姣好的面容，伸出镜面掐住纤细白嫩的脖颈。

        少女被掐着，双脚离开地面，她瞳孔放大、面目狰狞地挣扎着双腿，痛苦地发出呜咽的声音。

        直到最后，渐渐没了呼吸，失去生机地，变作一堆消瘦的黑色枯骨。

        骨肉像是被火灼烧过一样，与那根枯瘦的手臂融为一体。

        这天傍晚的时候，元弱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摸了摸身上的钱袋，片刻后将自己仅剩的几个碎银子塞进一个小乞丐的口袋里。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说是小乞丐，脸上虽然被糊得脏兮兮的，但是身上倒还是干净，应该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从小姑娘的口中得知，是因为她爹爹生了很严重的病，家里没钱治病，所以她才会偷偷跑出来乞讨。

        后来元弱想了想，又将手中还没吃的糖果子送给了这个小姑娘，嘱咐她让她早点回家去，不然她的父亲定会担心她的。

        “姐姐，谢谢你，我……我以后会还给你的。”半大的小姑娘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仰头对她说。

        让人心都软了。

        元弱弯着腰半蹲身子，用帕子将女孩脸上擦干净之后，用掌心蹭了蹭女孩的发顶，柔声道：“快回家去吧。”

        殷常觅从客栈里出来时，正好就见到这一幕，少女半蹲着身跟小女孩在说话，日落的霞光落在二人的发顶，覆上一层浅浅的光芒，显得暖意融融。

        她的眼眸间沉静而干净，与往日相比，却是素静了不少，隐隐令人觉得沉稳了不少。

        与女孩告别，目送她离开后，元弱回过身，正好见殷常觅站在不远处等她，于是她跑到他身边，湖蓝色的发带在脑袋后面一晃一晃的，裙摆在微风中也是晃荡的，她翘着嘴角唤：“师兄。”

        却见殷常觅将负在背后的右手伸出来递到她面前，是一串颜色鲜艳红润的糖果子。

        元弱一愣，回想曾经少女时自己的模样，半晌后她在他面前歪头笑开，故作天真的模样。

        这样的师兄怎么让她不喜欢啊，从前她总不理解，他明明对她没有那个意思，为什么又要对她好，让她总是抱有一丝期待，后来她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世上的感情除了男女之情，还有很多种。

        师兄和她一样，除了师父还有藏剑山的师兄弟，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而她是他捡回来养大的，在他眼里，她应该就是像妹妹一样需要保护的人吧。

        他弯腰看进她的眸子，对视着。

        他有一双好看勾人的眸子，一恍神，元弱就看见他一笑，问她：“怎么了？”

        “没有。”元弱回过神，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糖果子，咬了一口，不酸，是甜的。

        她并排跟在他身侧，说，“谢谢师兄。”

        两人一起在街上走了一会儿。

        忽然间，殷常觅挂在佩剑上的香囊里的符咒轻轻震鸣一声，这就说明有人踏进了他们布置在鬼宅外面的阵法。

        元弱自然也看到了，听见师兄对她说：“弱弱，你先回客栈，别再乱跑。”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应声：“好，师兄你万事小心，我回去等师姐和大师兄，你自己小心。”

        清冷的月光降临在阴冷潮湿的庄严古宅里，格外显得死气沉沉。

        许多年前，这里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宅院，可如今却已成为荒芜的死宅。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年轻的女子走进来，独身一人立在正堂里，却丝毫不惧怕隐匿在这宅中的怨鬼，恰恰相反，她等着她来找她。

        盘旋在地面的阴霾鬼气缠上她的脚踝，冰凉感异常明显，像挠痒一般跪舔着她的温热气息，时刻准备着冲上来把她拆分入肚。

        一盏灯忽而幽幽亮起，悬浮在她眼前的空中，像是要引她去一探究竟。

        女子刚迈出脚步，要跟着鬼火走去，却听见身后萧肃的剑气声，冷锋的气息从她身侧掠过，插入那盏鬼灯里，堂内再次归于寂静的黑暗。

        及时赶到的殷常觅将女子拉了回来，这一拉扯，女子撞到背后生硬的柱子上，闷哼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他，互相认出了对方。

        殷常觅却没有和她叙旧的意思，他说：“出去再说。”

        他将人带回了客栈。

        分别后，元弱回到客栈后，一直等在大堂中，大师兄和师姐外出后一直都没有回来，只有师兄独自一个人前往，令她有些担心。

        她趴在桌子上，听到大门口传来的些许动静，抬起头，在见到跟在殷常觅身后的年轻女子时，有些惊讶。

        女子面容明丽，着一身黑衣，更重要的是，这张脸……在前世，对元弱来说，她印象十分深刻。

        上辈子她被救回来后，就被师兄送回到藏剑山，不允许再跟着他们，并且禁足连带着受罚了好一段时间，所以之后的事情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只知道怨鬼最后最后被收服，但是师兄师姐也没讨到好。

        从谈话中得知，女子姓宋，唤明沅，她承认是为了宅中的怨鬼而来，但至于原因，她却不想多说。

        夜也深了，从宋明沅这里问不出来什么，殷常觅便让元弱早些回房间去休息。

        元弱听话，回房后，屋里却热，她睡不着，便起来撑着脑袋倚在窗台上看星星月亮。

        她真的许久没回过藏剑山了，记忆里它的模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渐渐模糊，也不知道这次要到何时才能回去。

        忽而闻到一阵清甜的酒香，转头的时候，竟然发现是宋明沅在窗口喝酒。

        宋明沅的房间正好在她的隔壁，窗户又刚好是比邻着的。

        前世元弱没碰过酒，即使她从前脾气娇纵，但上面有师兄师姐们管着，也不会太过放肆。

        不过她见过师兄宿醉颓废时候的样子，那并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记得很久以前，她曾问过师兄酒是什么味道，师兄当时说的是，难喝。

        宋明沅也察觉到隔壁的元弱伸着脑袋在看她，元弱的年纪比她小了将近十来岁，在她眼里就像是个小姑娘。

        只见她看着自己手中的酒壶出神。

        “喝吗？”宋明沅隔着窗户问元弱，她说，“是果酒，不太醉人。”

        宋明沅这么一问，突然勾起了元弱的好奇心，于是她去隔壁接了宋明沅的酒壶，没敢多尝，只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抿了一口，入口的味道谈不上好喝难喝，初时有些难咽，不过一会儿，她脸上便染上了粉色，红扑扑的。

        更觉得热了。

        宋明沅站在窗前，元弱坐在桌后，抬头去看她。

        身后是清冷寂寥的月光，虽然屋内灯光融融，元弱却感觉像这窗外的月色一样。

        她从前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便是师姐。

        少年时的她，一直都渴望成为像师姐那样看似清冷实则温柔坚韧的人，但是后来她却与自己所渴求的模样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想着想着，元弱不自觉地给自己多倒了一点，喝过几口后，这酒的味道似乎也没那么涩了。

        不一会儿，元弱便晕晕乎乎的，她的神志是清醒的，身体却不太听使唤。

        她想回去自己的房间，从宋明沅房里出来时正好碰到师兄和师姐孟归情两个人一起上楼。

        两个风光霁月的人站在一起，其实也很是般配，可惜师姐和大师兄两情相悦。

        殷常觅抬头时看见了她。

        她也不知怎么地，就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没动，看见师兄对师姐说了几句话后，便朝她走过来。

        走近后，殷常觅才闻到元弱身上轻淡的酒味。

        “喝酒了？”他问她。

        “嗯……”元弱轻轻应了一声，仰着头朝他笑，她的情绪却有点低沉，“师兄，我觉得酒好像不是特别难喝。”

        殷常觅看着面前脸色红润的元弱，在想，还真是胆子大了。

        看到她出来的方向，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眯，说：“宋明沅给你喝的，怎么不睡？”

        听见元弱说：“热……睡不着。师兄，你从前与宋姑娘认识吗？”

        他只说是：“很多年前见过几次。”

        被殷常觅带回房间后，元弱一觉睡到了天亮。

        房间里一直镇着冰块，才没有那般酷热，想也想得到是谁会一晚上都悄无声息地帮她不断地更换冰块。

        曾经她时常会迷惘这样的感情究竟算什么，但她想不明白，才痛苦甚至是嫉恨。

        她叹了一口气，暗叹自己也都是活了上百岁的人，居然还在纠结于情情爱爱。

        元弱洗漱后，走到窗前，拉开窗户，曦光落进城里，还能听见鸟雀的声音。

        清早的客栈前有少许人来来往往，她却见到客栈对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身影，小脑袋垂着在地上无聊地画圈。

        认出了是昨日的那个小姑娘，于是元弱跑下楼去。

        小姑娘看见元弱，眼睛一亮，站起来喊她姐姐。她今日将脸上洗干净了，竟是粉雕玉琢的可爱。

        小姑娘从怀里拿出昨日元弱给她的那几个碎银子：“姐姐，还给你，我爹爹说不能拿你的钱。”

        元弱半蹲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问她：“你又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吗？”

        小姑娘摇摇头，指着一个方向，说：“我爹爹在等我。”

        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看去，看见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青年男子，立在不远处。

        许是因病才面色不好，但是身形挺直，与元弱所想的缠绵病榻的中年男子的形象大不相同。

        一阵心悸中，宋明沅忽而惊醒睁开眼，醒来时才发现昨夜是合衣睡得，她梦见了一些往事，算不得愉悦。

        站到窗前时，就看见元弱在客栈门口和一个小姑娘说着什么，突然顺着小姑娘朝一个方向看去。

        她也下意识跟着看过去，没想到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再回头看元弱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吗？

        宋明沅却没在窗前多看，她早几年就知道他这几年一直住在这里，只是不想见罢了，关注太多，只会徒惹自己心烦。

        忽然间男子弯腰咳嗽起来，引得小姑娘担心地跑过去，替他顺气。

        男子缓过气后，温和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问她：“软软，钱还了吗？”

        小姑娘连忙点头，乖巧地回他：“还给姐姐了。”

        之后一大一小的身影，落在曦光中，直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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