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午后，许明宜仍旧坐在院里，她两只手臂交叠着盘在石桌上，下颌枕在上头，闭着两眼，像是睡着了一样，呼吸逐渐匀长。

        沙沙沙————

        竹叶轻摇，风声习习，满院的凉意在不知不觉间倾巢而出，不禁冻的人有些哆嗦。

        这地儿瞧着总让人害怕…

        赶来送饭的小厮巴望了一圈，他独个走着，在周围过分安静的环境里犹如鹌鹑般，苦着脸，缩着脖子，两股战战，拎着饭盒一步一挪了好长时间，才踱到了院子门口。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小厮伸长了脖子，从门口向里头巴望着，那院里门户紧闭，窗子也合的牢牢的，不知新来的人去了哪里…

        “呀！”

        冷不防的，一张人脸从门后闪出，吓的小厮两腿一软，身子陡的歪在了门槛上。

        “你你你你……”

        小厮手指哆嗦的指着那人，半晌没说出利索的一句话来。

        “是人。”

        许明宜蹲下身，她托着腮，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随后看着跟前，这个吓得不轻的小厮，神情间颇为无奈的道：

        “大白天的，你怕什么。”

        她们又出不来。

        暗暗这般想着，许明宜撇撇嘴角，自顾自的打开小厮手边的饭盒看了一眼。

        四菜一汤，倒还丰盛。

        “哎，你吃饭没？”

        身在此地，在没搞清楚这府里的事儿前，许明宜就算没辟谷，也是不敢吃这里的一颗米粒的，她瞥了眼饭盒，在伸手盖好后，把它往小厮那儿推了推。

        这胆小的伙计瞅了眼许明宜，随后又瞅了眼饭盒，接着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我肚子不舒服，实在是吃不下，若是不能送回去的话，便烦劳你吃下吧。”

        说罢，许明宜笑吟吟的将人搀扶了起来，而后又把饭盒塞回了他的怀里。

        “哎…”

        小厮摸不着头脑的看着她的动作，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许明宜正好已经关上了院门。

        咔———

        门板掩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许明宜抱着胳膊，闷头进了屋，然后又关上门，反身坐在了前屋的椅子上。

        透过窗间的裱糊，此时外头的天空和阳光依稀可见。

        她稍歪了歪头，避过折射而下的光线，微冷的目光，精准的捕捉到了院墙头上，那几只折身飞走的蛾子。

        啧啧啧……

        许明宜嗤笑了声，她眉眼弯弯的转过头，朝房间里阳光照射不到的一角看去，待瞅见那里站着的几个魂体后，她轻轻的扯了扯唇角，眼波淡淡的一扫而过：

        “再滞留不去，可就投不了胎了。”

        【姑娘是知道我们走不了的，何必再说这事呢。】

        那五个魂体里，一个瞧着有些年长的这时先说了话，她没有像旁的一样哭唧唧的，只郁郁的叹了一声，两眼望着许明宜，目光没再挪动。

        “既如此，便和我说说，到底是谁害了你们。”

        许明宜悠然自在的靠着椅背，双手交叠在腹前，晒着那几丝稀疏的阳光，惬意的眯了眯眼。

        “此地盛阴，可你们的魂体却虚弱至此，是不是生前被吸亏了元阴，才成了这般模样？”

        语罢，她看着那年长的魂体没再说话，只见自己的话道尽后，对方那本就虚白的面色似乎更为透明了些。

        “你们死前都经历了什么？可是那位江老爷对你们下的手？”

        【不是老爷…】

        那魂体瑟缩了一阵，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似的，神情变的很是惊恐：

        【是府里的白大夫，他好似不是人。】

        越听越疑惑，许明宜蹙起眉尖，眼中疑云顿起：

        “白大夫？你还认得他？”

        话至此处，那魂体默然了片刻，神情戚戚的垂下了脑袋：

        【自然是认得的，我叫萃苓，从前也是府里的婢女。】

        【这是茯苓，她与我一样，我们两个先前都是伺候过夫人的。】

        萃苓，茯苓……

        一个瞧着约莫十八，另一个看着才十五六差不多。

        【白大夫是个云游医师，许多年前便与老爷相识，四年前，老爷卧病在床后没多久，他便常居府中，极少出外了。】

        闻言，许明宜愈发皱紧了眉，她若有所思的移开目光，神色略忪的思忖着什么。

        【…他性子怪癖，不与老爷之外的人多说话，当年我被选做为侍女抬妾，便是因为一次偶然间，我撞见了他…】

        见许明宜抬眸望来，萃苓低眉敛睫，缓缓谈起生前往事。

        时隔多年，那事的阴影仍旧挥之不去，她每每想起，总是战战兢兢，后怕不已：

        【我撞见他有次从老爷房内出来后，变成了个半人半鼠的模样，没有影子，走的还飞快。】

        “他铁定是瞧见了你，不然不会为了避免事情外露，选你做侍女抬妾。”

        萃苓黯然的颔了颔首，转而深叹了口气：

        【是了，我什么也来不及告诉茯苓，便被选去了，害的她落到同我一般的境地…】

        【呸！】

        萃苓的话未说完，许明宜只见她身边左侧的那个小姑娘神情怨憎的啐了一声，然后咬着牙关说道：

        【明明是我听信了那吴老太婆的胡话，想着能飞上枝头，才被坑了进去，你往自己身上泼什么脏水！】

        “…”

        许明宜摇摇头，一时哑然。

        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茯苓偃旗息鼓的歇了声，同其余三个小姑娘模样的魂体窝在阴暗的角落里没再吱声。

        【姑娘，烦请您救救我们…】

        萃苓的魂体飘忽忽的杵在阴与明的交界处，她眼中含着几点落不下的水珠，目露哀求之色，话里带着些哽咽。

        “知道你们为何走不了吗？”

        许明宜心下不忍，扭过头望向了门外，她面色沉静，眼波冷凝，抬手在虚空中一笔一划的描绘着某种纹路，有些微的颗粒灰尘随着她的动作而升沉着，在略暗的光线下雾蒙蒙的汇成了一片。

        “说来也怪，这院里有股似妖非妖的气息，我原以为是有什么精怪在此，却不曾想，里头居然锁着你们五个鬼。”

        萃苓听的惊愕万分，她又恨又怒的往外面望着，气的整个魂体都颤抖了起来。

        【他为何要锁着我们？！】

        “萃苓姑娘！”

        许明宜暗叫不好，屋内的气息瞬间大变，一股黑气突然蹿出了头，盘绕着萃苓的魂体幽幽不散。

        她眉头越皱越深，两手掐指快速捏诀，只见一道精亮的白光掠空而去，在罩到萃苓的魂体上后光芒大绽，硬逼的那黑气又遁回了地里。

        许明宜念叨了几句清心诀，她甩了甩手掌，颇觉头大的看着萃苓：

        “锁住你们无非是怕冤魂告状，阴司惩艾，你们都是暴死鬼，横遭罹难本就怨气不浅，若再因此化为厉鬼，那日后就算出去也不能投胎了。”

        一语道罢，萃苓捂住脸庞，瘫倒在离地半尺的虚空中，声音嘶哑的恸哭起来。

        欲哭无泪，偏又伤心至极，这生前死后，竟是半点不由自己。

        后面窝成一团的四个小姑娘注目良久，最后瑟瑟缩缩的飘到萃苓身边，透明的魂体双膝跪地，抬起眼，满眼恳求的望着许明宜。

        “人间有道，阴司有法。”

        许明宜起身走到她们跟前，俯身蹲下，与她们平视：

        “我这个捉妖师只能捉妖捕怪，不能伤人，那个白大夫我来对付，至于你们的怨恨，届时去了阴司，自会有人公断。”

        良久………

        春日白昼尚短，这座小院合门独处，无人问津，时间倒是过的很快。

        日暮西垂，红霞漫天，夜色弥漫而来，涤染半边澄红。

        叩叩叩————

        许明宜起身拿下门栓，将门开了个缝隙，自己凑过去，隔着空儿问向来人。

        “干嘛？”

        还是上午那个送饭的小厮。

        许明宜咧开嘴，不由得笑了几声：

        “小伙计，你这腿怎么还打着颤呐？”

        听她泠泠的笑着打趣，小厮不免赧红了脸，又尴尬又不好意思的把饭盒递了过去。

        “晌午吃了你的饭，晚上的我便早点给你送过来了。”

        许明宜瞥了眼那饭盒，知道这回不好再故技重施，便乐呵呵的拿了进来：

        “难为你走这么远来，辛苦了。”

        小厮睁圆了眼睛，同她说话的这会儿功夫，他倒是少了点对这院子的畏惧之心，见许明宜好说话，性子又活泼，小厮便没忍住又多说了几嘴：

        “你可真厉害，住这儿都不怕的。”

        许明宜弯了弯唇角，她眨眨眼，笑意盈盈的问道：

        “这里面有什么？我干嘛要怕？”

        小厮用一副吃惊的样子看着她，低声悄悄的讲道：

        “怜怜姐姐没同你说吗？这院子里住过的四个人都走啦。”

        四个人？

        许明宜眸光微烁，装出了副听愣住的样子，一知半解的又问：

        “怜怜姐姐只同我说，这儿先前是姨娘们的住处。”

        “老爷不是曾有五个姨娘吗？”

        听完这话，小厮忙嘘了一声，他眼睛滴溜溜的往四周觑了眼，接着抬手遮在嘴边，小声的说道：

        “是有五个不错，但听说只有四个曾住过这，第一个姨娘红颜薄命，没来得及住进来。”

        原来如此，许明宜嗤的笑了声，她掀起眼帘，正好见到几只蛾子又扑着翅膀飞了过来，她见状不再多谈，笑嘻嘻的止住小厮的话头，又道了声谢后，便将门合上了。

        屋内烛火洞亮，一道纤细的人影在里面安坐下来，看样子，是在用饭。

        蛾子在外头徘徊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异况，便又呼哧呼哧的飞了回去。

        【走了。】

        茯苓从窗边嗖的飘回了床上，她不能摸到实物，便只能一边百无聊赖的扇着小凉风吹动床帘，一边看着许明宜和萃苓说话。

        桌上，几盘菜分毫未动的摆在那儿，许明宜支着下颌，一把撂下筷子，将饭碗推的远远的。

        【那多半是管家的眼线，姑娘要小心为上。】

        望着屋外已然全暗下来的天色，许明宜簌了簌睫，不紧不慢的应了声：

        “自然。”

        静坐半晌，须臾时辰过后，烛火跳腾，许明宜推开房门，悠哉悠哉的走到石凳上坐了下来。

        此时月上中天，夜风凉凉，天边仅剩下半分清辉。

        一股清香随风而来，许明宜皱了皱鼻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早春风寒，姑娘应该披件衣裳。”

        某道醇厚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闯入耳廓，在今夜杂响诸多的风声里显得格外突出。

        她可不是冻的…

        许明宜扯扯唇，抬头往声源处看了过去，那人一袭白衣，在没有点灯的夜里十分显眼，她只一扫，便瞬间定格住了视线。

        “没衣裳，就这么将就着吧。”

        她耸耸肩，继而头一歪，从头到脚的看了遍眼前的这个男人。

        “姑娘独自赏月？”

        楚留香站着没动，任由她打量着，借着这机会，他也仔细的瞰了瞰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是了，小姑娘，看着才及笄的样子。

        许明宜一愣，顺着他的话往天上瞅了眼，这会儿快子时，月亮被遮了一半，哪儿还能赏什么。

        就这点月光，也就够他俩彼此看清脸蛋而已。

        “算是吧，你呢？专门来我这赏月的吗？”

        见她似笑非笑的模样，楚留香微挑眉梢，也仿着刚才她说的话，启唇回道：

        “算是吧。”

        许明宜哦了一声，忽然又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思了，她转开目光，湛亮的眼眸忽闪忽闪的，望着一片灰暗的天际顿了会儿。

        “这院子无人问津，想来就来吧…”

        说着，她朝楚留香伸出手，掌心摊开，细白的五指动啊动的招呼着：

        “话说，我的千奇偶你带来了没？”

        楚留香薄唇微抿，本来他还以为这话题又会扯些别的，但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这么直接。

        “在下带了。”

        有些失笑的拢了拢心思，楚留香将木偶人从怀里拿出，痛快的递给了许明宜。

        “姑娘说的不错，在下确实是有事前来。”

        许明宜抱着木偶人，只觉得那股清香入怀，又顷刻盈满了她的鼻腔。

        她吸了吸鼻子，皱起眉，侧过头又打了个喷嚏。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听此，楚留香将略表关心的话语又按了下去，他承接着许明宜的话，自然的顺着话题问道：

        “还请姑娘解惑。”

        许明宜应声抬眸，但没有立即回答，她将千奇偶放在石桌上，在楚留香的注视下，五指交叉，其中拇指与食指分别相抵，简单的捏了个诀。

        嗡的一声———

        只见那原本戴在千奇偶颈项上的分辨铃倏的没了影，随即数道金芒犹如四绽开的火花一样，朝许明宜摊开的掌心有意识的聚拢，最后又赫然变成了个分辨铃，躺平在她的手掌间。

        楚留香：“……”

        他徐徐的拢了拢眉梢，而后振了振睫，从一片短暂的沉默中抽出了心神。

        “如你所见，我不是个普通人。”

        许明宜唇角含笑，瞳仁清澈，她手腕一转，将那一串金色的小铃铛在手指间摇着，随后，她仰起头，神色颇为从容的又开口：

        “我是个捉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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