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世

百兵山庄坐落于临安的正东方，大道两边都种着郁郁葱葱的翠竹，斑驳细碎的月光洒落下来，犹如鎏金的光华。

        正门右侧竖着一把白石巨剑，约有十数丈高，剑身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大字：止戈。

        “一边拿巨剑吓唬人，一边又止戈为武，自相矛盾，虚伪。”

        吟欢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句，又回头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身后。

        虽说岳峙也邀请了那些江湖人，但谁都知道，那只是庄主嘴上客气。

        没人敢像她这样厚脸皮，真就大胆来叨扰了。

        引路的小弟子走到客房门口，眼观鼻鼻观心，说道：“庄主遇险，今夜鄙庄招呼不周，伤药已放在两位各自的屋里了，请贵客自便。”

        说完就抱了一拳，快步朝岳峙离开的方向去了。

        吟欢去屋里找了一件干净衣服换好，再把伤药给律痴行送去，笑眯眯道：“脱吧。”

        律痴行刚从噩梦中清醒没多久，闻言微微一怔：“你不回避？”

        “伤口在后背，你自己上个药试试？”

        吟欢抬了抬手里的旱烟杆，似笑非笑着吐了一口白雾，“如今百兵山庄里的人都忙着处理今夜的变故，除了我，谁还有空帮你呀？”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律痴行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端方自持的习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连脱衣服的动作也格外优雅。

        纯白的袍子垂落在腰间，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那是少年特有的清瘦，又有习武之人的结实，细腻如玉的皮肤上几乎找不到一点瑕疵。

        吟欢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宽肩看了许久，又把视线缓缓地移到锁骨和胸腹上。

        再打量那劲瘦有力的腰身和流畅的腰线，怀疑自己一只手臂就能轻易搂住。

        最终得出结论：尤物。

        “若是天底下的男人都能有这样的身段，哪怕他们再冲过来瞬间全裸，我也不生气了。”

        吟欢长叹。

        律痴行的脸上初次出现了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

        他想了又想，默默地握住了霜寒的剑柄，做出备战的姿态。

        吟欢忍不住想摸上一摸。

        倒不是没摸过男人，而是没摸过身材那么好的。

        她以往相处过的那些个年轻才俊，长相虽然不错，脾性也还可以，就是身段差了点意思。

        要么瘦得像只白斩鸡，要么壮得像头大野牛，没一个体格匀称且身量颀长的，更不用指望他们有什么公狗腰。

        一瞧见他们的身子，吟欢整个人就萎了。

        算下来，她跟历任情人在一起没多久就得腻味，然后继续换新的。

        刚想落实邪念，吟欢就瞥到了律痴行横放在面前的那把剑。

        她有点发怵，实在不敢真的大胆揩油，生怕被他剁了胳膊。

        吟欢只好恋恋不舍地哀叹一声，再走到已经坐下的律痴行身后，凝视着他背后的伤痕，然后眉心逐渐紧蹙。

        除了被着火的横梁烫出的皮肉伤，他背心的正中还有一朵形似曼陀罗的凸起。

        “销魂钉。”吟欢心道。

        看这凸起和身体融合的程度，销魂钉在他体内少说也埋了十年以上。

        十年前……那时候自己救的怪人，真的是他么？

        要知道被销魂钉刺中的人，表面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伤痕，内里却会被“曼陀罗”的碎铁片顺着血液的流动进入体内，一直搅到血肉模糊，筋断骨折为止。

        但他居然还能活着。

        就一定是有人用“拈花一指”封住他的奇经八脉，才能保住他性命的同时，还能让他继续练舞。

        拈花一指这种武功，记载于不死城的禁书《婆娑秘典》中，是一种极为高深的点穴手法。

        封一次穴需要耗费大量的内力，稍不留意便会置人于死地，还能控制穴道被封锁的程度。

        此非等闲之辈可以掌握，且如今已经失传了。

        而放眼十年前的不死城，她只知道有两人能做到——

        一个是上任城主，另一个是上任圣使令。

        既然那人舍得费那么大功夫给他封穴，就势必十分重视他。

        又或者……

        吟欢突然想起，自己被律痴行点穴，封住蚀骨的大半影响的事。

        “哎，人家既然帮你擦药，你也得还我个人情才行——跟我说说，你那点穴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云隐观有这种奇怪的点穴手法呀。”

        “忘了。”律痴行如实地回忆，接着道：“仅凭本能而已，与师门武学无关。”

        吟欢饶有兴致地勾唇一笑。

        律痴行的身世一定和不死城有关，他缺失的那些记忆……八成也跟不死城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这么嫉恶如仇，万一知道自个居然跟魔教关系匪浅，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

        吟欢借着给他上药的机会，故作随意地问：“呆子，万一你当时没拦住我，我一个鬼迷心窍就冲破穴道，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杀光，你会后悔救我吗？”

        “不会。”律痴行轻阖双眸，闭目养神，“你不会犯那样的错。”

        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说，吟欢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有时候，犯错也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这样也要一并算作恶人吗？”

        “作恶自有万般借口，行善却只要一个理由。”

        律痴行神色疏冷，“错就是错，恶人当诛。”

        吟欢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既然如此，还是暂时先不告诉他吧。

        省得律痴行这非黑即白的性子拗起劲来，再把他自己给就地正法了。

        三下五除二地擦完了药，吟欢果断岔开话题：

        “如今神炼图谱下落不明，百兵山庄也卷入大乱，惊鸿刀肯定补不成了，老庄主更没心情帮人家的忙，唉，糟糕透顶了。”

        “惊鸿本便无法修补，只能重铸。而重铸的材料据说早已失传，数十年未曾得见。”

        律痴行把衣襟扯回肩上，“即便图谱仍在，山庄安定，惊鸿也是回天乏术。”

        “什么？”吟欢吃了一惊，“那你还执意要来百兵山庄干嘛？”

        “《清静诀》的瓶颈我始终不得突破，虽说‘常清常静，常清静也’，但清浊本是一体，静乱亦不可分，即便要做到澄心遣欲，也得先动心起欲才行。不入世焉得出世。”

        律痴行摩挲着掌心的霜寒剑，“我从记事起，便在观内修行。师父断言，惊鸿出世将致使天下大乱，他特准我下山历练，体味世间百态，明理谅情，修心正道。待突破瓶颈之后，再回去复命。”

        吟欢只对男色感兴趣，才不想听他掉书袋的废话。

        见他已经穿戴整齐，没法再饱眼福，吟欢就伸了个懒腰，打算回自己的房间。

        谁知一开门，竟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家丁服的小弟子——

        正是方才给他们引路的那个，好像模样还挺清秀。

        他的脑袋耷拉着，垂下来的头发挡住了大半面容。

        腰背深深地弯下去，双腿不停颤抖，喉中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许是没干好活，被罚了吧？哭什么呀，那么大的人了，不知羞。”

        吟欢托着旱烟杆，笑吟吟地勾手逗他：“来，过来让姐姐瞧瞧你的花猫脸~”

        话音一落，那小弟子猛地回头，露出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他的瞳孔竟然成了白色，在夜里显得尤为可怖。

        嘴角不停地流着涎水，状若行尸走肉。

        “呆子，老天都眷顾你，一听说你要入世修行，特意把历练送上门来呢。”

        吟欢的笑容微微一沉，随着小弟子的步步逼近，身体逐渐后退，“若论起闯荡江湖，我可算是你的前辈了。这行走江湖的第一句忠告，我今日便送给你——”

        她施施然下腰，及时躲过了小弟子的长剑突刺，绣着玉莲的长袖蹭了一下地面。

        腰肢不盈一握，软得不像话。

        与此同时，她的五指飞快地翻转，令烟锅里飘散出许多白雾，迅速占据了视野。

        再如灵蛇一般，绕到了小弟子的身后，两根水葱似的手指在他的颈后轻轻一捏，小弟子便倒了下去。

        “江湖凶险，无处为安。”

        红润的唇瓣贴着翡翠的烟嘴，吟欢回首呵出一口轻烟，似笑非笑道：“山庄恐生异象，今晚必定是个不眠夜，且有得闹呢。”

        律痴行半蹲下身子，把趴倒在地的小弟子翻了个身，拨开他的眼皮查看，又为他号脉。

        沉吟片刻，道：“他内力不强，底子太弱，神智已为摄心咒所控。”

        吟欢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尽情地嘲讽：

        “先是曲家的琉光弹，再是清音谷的摄心咒，双管齐下，只为了联手对付百兵山庄？你们正道真有意思，这是要狗咬狗呀！”

        “四侠素来彼此相敬，断不会暗中迫害，其中必有隐情。”

        律痴行凝神细听，冷然道：“箫声从西北方传来，与之前在西湖边听到的一样。难怪那么多习武之人未能逃离火场，原来都是被人摄心控制了。”

        “西北？”吟欢偏了偏脑袋，笑道：“那里住的是百兵山庄从相思小筑里救出来的姑娘。”

        不待律痴行开口，她就接着道：“走了一天了，终于才能歇会，人家腿好酸的。要找罪魁祸首你自己找，可别拉着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我如今内力被封，越靠近吹曲的人就越受影响，说不定呀……”

        她笑的时候，颊上有两个小梨涡，给那双勾人妩媚的狐狸眼平添了一些俏皮感。

        “背后捅你一刀也有可能。”

        律痴行凝视着她的双眼，“我不会再丢下你。”

        吟欢愣了愣。

        “那日山匪围攻之事，不会再有了。”

        他喉结微动，一字一句道：“我保证。”

        律痴行越认真，吟欢就越别扭，眼神飘忽不定，不愿和他对上视线。

        他不是一向待所有人都很疏离吗？干嘛突然一副很在意的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种冷冰冰的木头，居然会对女人产生好感呢。

        来不及故作轻佻地挑逗几句，吟欢就听见他补充说道：

        “庇佑弱小乃正道之责，我辈责无旁贷。”

        吟欢：“……”

        你才弱小，你全家都弱小！

        果然不能指望死牛鼻子说出什么温柔动情的话。

        他对自己有好感个头，结果还是“正道之责”！

        “那真人您大可不必为人家费心了呢。”

        吟欢的语气不阴不阳，直刺他一句。

        零零散散的山庄弟子来到了客房周围。

        ——全都是被摄心咒控制了的人。

        一看见房里的两个大活人，他们立刻乌泱泱冲了过来，场面十分壮观。

        她面上在笑着，眸底的寒意却渐渐变深。

        “我这‘映雪姬’的名号，还有‘明月鉴’地字二等的位次，可不是单靠脱衣服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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