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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前传:故梦楼兰(五)


她总能梦见末日之景,就像这景象原本就留存于记忆。

        大地在可怕的□□声中断裂,破碎,就像嶙峋的断骨直刺苍穹。灼热的岩浆自裂隙间喷涌,仿佛世界本身的脉管撕裂暴露。天是红色的,风暴肆虐,地也是红色的,烈焰狂舞,随处是一片令人震慑的恐怖。

        除了猛烈的火,水也变得凶残。它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可爱,潺潺流淌,泉声叮咚,而是成了一张磅礴无边的大口,贪婪地吞噬着陆地。水与火交接之处,白雾冲天,雷声阵阵。拖着长尾的闪电直划过长空,交织成一张亮蓝色的光网。

        世界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旋转,就像是中心被掏出一个深渊。大片大片的土地坍塌进海底,发出令人心碎的挫裂颤音。

        每当此刻,她总是安安静静地悬在高空,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举着。即便如此,那种致命的灼热,似乎近在眼前,真实得就像飞临火葬柴堆的上空。无数呼号声从下方传来,和着吟唱的风,吹成一支号角,在天空中回荡。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它们从世界的一隅传向另一隅,哀婉流动。

        “如果你不帮她们,这就会是结果。”云层中,有个低沉的声音对她说话。但是当她去追寻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声音来自于自身,“去帮她们吧,穷尽你的一切……”

        疼痛突然攀附上身体,像一张无法挣脱的网,从体表渗入体内。她张开嘴尖叫,却总有一只手紧紧扼住喉管,无法发出声音。

        琅嬅听见灵魂深处传来一些声音。

        “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祭奉还够不够?”

        疼痛加剧,那个声音逐渐被一种紊乱的蜂鸣打断。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睡意,不知何时占据了身体,昏昏沉沉的麻木感爬满四肢,她陷入一片漆黑的无光深渊中、空虚、荒凉、冰冷、迟缓,心跳变慢了,就像是有无数冰冷的黏液包裹了它,让它逐渐走向衰弱。

        ……必须要有生命,它才能活下去。人的生命、魂兽的生命、世界的生命……足够的生命,哺喂它,不惜一切代价哺喂它,否则,一切都将趋于灭亡……

        “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必须要用活人的……”

        没有,这是必须的代价,使用魂力的代价,否则,一切不复存在在在在在在在……

        回音在脑海中萦绕,一些刺眼的东西穿透了黑暗。

        梦,惊醒了。

        每次都是一样。琅嬅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口,压着有些悸动的心脏。它刚才是那样疼痛,就像是被数把冰锥穿透,然后又被挑了出来,扯离身体。为什么会这样。她深吸一口空气,把疼痛驱离脑海。自从关于楼兰的那个梦淡去后,这个梦就一直困扰着她,从入睡开始,直到醒来。

        算了,反正也睡不着。她掀开被子起身,却有一样东西落进了水里,是一本装订好的羊皮书卷,来自楼兰后期,公元纪年刚开始记录下来的内容。它是来自中原的最后一任的楼兰官员留下来的文书,记载了他来到楼兰后的驻军生活以及对于楼兰逐渐毁灭的痛惜,他等来的是一纸调令,与驻守楼兰的士兵一同返回洛阳。

        真是糟糕。琅嬅把它捡起来,使用魂力驱散上面的水迹,然而纸页本身却对她释出的魂力产生了反应。一些字开始消失,另一些却显现出来。【无限】的定义从来就不是局限在魂器和魂兽上,黄金魂无无处不在,早就融入万物的一部分。所以除了魂器和魂兽,这个天赋不仅能够影响普通的武器,甚至能够影响普通的物件。我知道了,那个中原官员随便拿了一本装订好的空白书卷书写日记,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另一个人的日记本,相里嫣然,那个一千九百五十年前陈氏家族前身相里家族那位曾经的三度王爵,她用隐藏的手法记述了一些不愿意被人知晓的东西。

        琅嬅开始重新翻阅那些显出新字的纸卷,绝大部分都是一个人的生平,记录了她二十二岁到二十九岁数年间的琐事,但是在靠近最后的寥寥数页上,字迹行间的气氛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似乎这个人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丽月新年刚过,他们就着急销毁了很多被翻译出来的东西,把那些看不懂的都藏进了阁楼。

        麦月又是一批从各个家族收缴来的历史记录,整理这些东西实在头痛。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这个王爵快成抄录资料的簿记了。

        溽月居然指派了两名神族出身的使徒,有点儿让人惊奇。

        又有人未经允许溜进魂塚了,我担心地宫的房顶会不会因此塌下来。这该死的会哟,开个没完。

        葭月一度王爵依照指令修改了魂塚入口的棋子。我就说嘛,与其跟在后面四处贴补漏洞,不如设定限制,这样一来谁都不会作死。

        冰月收集,永生者之血。

        丽月

        字体突然变了,变得不像是同一个人书写。

        有些东西不该被忘记,在一辈人,一群人,一族人离去时候,时间不该成为掩饰谎言的手段,也不是可以洗清所有罪孽的利器,亦或者成为迷乱真相的法宝。一切的源头都只有真实,唯有真实。

        1、筑城者之歌

        2、楼兰的称王者和他们的家族

        3、隐形的青春泉

        4、覆灭

        5、被剔除的真相

        6、部分信件

        桃月他们发现了恩约(enjor),藏不住了,说再见吧。

        书卷的末尾,是一张潦草的炭笔素描,以极其简练的线条画了一个奇怪的同心圆,一共七圈,并组成若干条射线,如同太阳放射光芒。楼兰的城徽。琅嬅曾在那座古老废墟的正门上见过它的刻印。但在另一边,却描绘了一根石柱状的东西,看上去很像王宫中心的那座高塔。按照图中示意,似乎要把这个太阳形状的钥匙插进高塔中的某个锁孔里去。但是现在钥匙在哪里,还是个疑问。

        会留在府邸的某个地方吗?琅嬅有些好奇,正好解决了叛徒她有一个很长的假期可以陪伴父母,她决定去找父亲问一下,也许能找到这个东西。

        “爸爸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之前家族里有关楼兰方面的记载很多都被人为的抹去了。”陈蘅看着那张画有草图的羊皮纸直摇头,“既然是楼兰时期的东西……也许在云南白家会有一部分记载,我可以写信去问。不过琅嬅,既然放假了就不要再想其他的事情,安心在家好好休息,玩一玩。爸爸明天带你和妈妈一起去百货大楼,吃西餐,看电影,怎么样?需不需要爸爸给你买几本漫画小说什么的?而且你的教育也不能落下,爸爸在成都给你找好了学校。爸爸的琅嬅这么优秀,就算不经常去学校也一定能学有所成的。”

        看来这东西并不在此地。陈琳把羊皮纸收起来,欣然接受了父亲的安排。

        三天后的日暮时分,白银祭司突然下达召见令,有些叫人感到意外。是因为我们私自进入楼兰遗迹被发现了吗?琅嬅感到一丝担忧。面前的白银使者同他们千百年来一样,平静地将面孔掩藏在兜帽下。

        “知道什么原因吗?”

        “抱歉王爵,这超越了我的权限。”

        “谢谢。”

        地处深处的十字回廊里,永远燃烧着幽蓝的光辉。这种光,明亮、虚幻,却十分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就像是白银祭司的每一个预言。

        琅嬅低着头,仿佛一位暗夜使者,径直朝着正中的那个房间走去。门里的祭司似乎能预知到她要来,那扇沉重的石门在她的脚尖快要接触的一瞬间,自动打开了。“一度王爵陈琅嬅,参见白银祭司。”她单膝跪在房间正中的石板地上,面前的水晶一瞬间光芒流转。

        许多神秘莫测的花纹,仿佛游动的银鱼,出现在水晶表面。接着光源乍现,就像是盏明亮的灯,自水晶深处浮现。白雾飘荡,整块水晶散发出来的光辉驱散了房间内所有的黑影。高雅而又庄重的白银祭司,像个完美的镜像,浮出水晶表面。

        对于祭司之间的争吵,琅嬅大概是知道最多的王爵之一,她也清楚他们不会永远都像琥珀一般凝固不动,尤其是在没人或者私下相处的时候。一般的情况下,祭司召见他们都会在各自的房间内,保持着他们永恒不变的动作。当然,有些时候,他们会两个,甚至三个挤在同一个房间内显影,并且将房间里原本的那位置于正中,这次便是如此。

        两位男祭司分立于水晶的正中以及左侧,右边的空档站立着那位女祭司。

        “一度王爵陈琅嬅。”正中间那位男性浑厚的嗓音震撼了整个房间,他正是这里原本的主人,“你呈送来的文件我们看了,觉得有必要追讨叛徒。此次召你前来,是因为我们已经确认叛逃的神族大长老林天赐的藏匿之地。此次,陈诺依旧与你同行。”

        “血祭背叛者。”另一位祭司从水晶中现身,是那名女性,“要按照叛族者的方式处决。”

        “带他的心脏回来,作为证明。”第三位祭司出现在水晶中,他战车般的嗓音回荡于整座石厅。“我们已经等待的够久,为了不引起南京的注意,我们又推迟了六个月才提及此事,想必应该会让叛逃者放松警惕。”

        “不要引起任何注意。”原先的男性再度开口,“只需要诛杀叛徒,不可以引发两国纠纷。”

        “遵命,白银祭司。”又一次,让我与他合作。琅嬅沉思,他再次觉得中间房间里的这位祭司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的态度与另外两位截然不同。

        携着命令,她在昆明中央的高塔附近找到了这个异世少年,他正悠闲地在雕梁画栋之间漫步。来自高处的风掀起他墨色长袍的宽大衣袖,令它们像鸟羽般张开,浮出上面繁复的暗银色水纹刺绣。陈诺的装饰并不多,比起那些贵族甚至可称得上寒碜。但是,他的气质就像是最明亮的宝石,赋予一切平凡以神奇的色彩。

        “又有新的任务了?”陈诺微微地笑着,发丝掠过他的面庞,每一根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琅嬅躲避开他的目光,直觉令她感到那双琥珀色的杏核眼有戳穿一切假象的能力,“白银祭司下了命令,要求你我合作,追捕……追捕数年前叛逃的罪犯。”

        “是么。”他的脸上挂着调侃的笑意,但是语气却变的冰冷,“你有什么线索?”

        “白银祭司没有召见你吗?”琅嬅问。

        “是的。”异世少年变得冷凝沉静,“他们就随便找了个使者来打发我,让我来找你。”

        白银祭司不想见他。琅嬅惊恐地意识到。

        “能给我讲讲六年前那件事吗?以及,我们这次要去追谁?”陈诺把手背在身后,隐去了笑容,整个人仿佛冰凝的利剑。

        “六年前的叛乱诛杀了很多人,包括许多无辜者……”琅嬅一边走,一边向异世的少年讲述那件事情的始末,“据我父亲讲,当时,他们截获了一份和上海交易的货单,牵扯出以大长老为头的几乎所有的老资格们,也包括那时神族族长的第一顺序继承人的家族,而这些人当中……”

        “后台是祭司中的一位,对吗?”陈诺微微眯着眼睛,不清楚是因为阳光强烈,还是因为在思考问题。

        “是的。”琅嬅答案肯定。

        “这个可以想到。”异世的少年悠悠地说,“没有这样的底气就不会有如此的胆量。不过要我说,那位祭司做的事可不漂亮。”

        “他倒是撇得干净,事后把所有相关的,我们可以查到的人统统清理。”一只纹血鸠从天空飞过,飞去高塔的上方,“并且,真正令他生气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归案,张炜陵是死了,但那个吃里扒外,借他的权势办私事,还把他耍得团团转的神族大长老。否则我想,他们是决不允许别人再提及此事的。”

        “那么,我们现在就动身吗?”

        “不,我们先去见他。有些事,还是面谈比较好。”

        随手开启一道光门,当光线落下的时候,他们站在了陈琳在成都的家中庭院。大片草坪上点缀着风信子和铃兰花,织成一片云霞。更远处,蔷薇刺藤爬满一整段墙壁,将无数浓淡不一的红色火焰点缀其上。“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么漂亮的地方,搬去地宫住,和祭司挤在一起。”陈诺略带怅惘地慢言,“我是没办法,有办法我会立刻离开那里。”

        “我也不想这样。”琅嬅低头,“快进来吧。”

        陈琳的母亲今晚去手帕交家中赴宴,晚些才能回家。但她的已经事先得到了通知,准备好了晚餐。空旷冷寂的客厅再次热闹起来,充满欢声笑语。

        “妮妮呀,好不容易能好好休息,但是天不遂人愿啊。你有多久没尝我做的美味了?”年近四旬,陈蘅的双鬓也染上了灰白,他的精神已大不如前,“请问这位小友如何称呼?”他把脸转向后进来的异世少年,愣了一愣。

        “陈诺,您可以叫我阿诺。论辈分我还得称呼您一声‘爷爷’。”

        “阿诺……看得出来你全身充满光辉。”陈蘅自语,“可极致的光明会诞生最深的暗影。你也是魂术师,对吗?”

        颔首默认。

        “我这个人,自打从那里退下来后,不喜欢和魂术师打交道。但因为你是和我的女儿一同来的,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丝微妙的气氛闪过整个大厅。琅嬅注意到陈诺仍然在笑,但是他的身上却腾起某种说不出的寒意,就像极北之地冰雪的反光。

        “我只是为任务而来,打搅了。”异世的少年轻轻抖了抖长袍,把手抄进宽大的袖口。

        “父亲,他是白银祭司指派给我的合作人,他需要知道有关林天赐的一切消息。”琅嬅解释,“晚餐吃什么?我都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都是你最爱吃的,樱桃肉,凤尾烧麦,蜜汁辣黄瓜,蜜汁辣鸡翅,香麻鹿肉饼配着肉丁黄瓜酱,桂花米酒,还有加了笋丝的老鸭火方,不够的话厨房里还蒸着白面馒头。”

        “好久没吃爸爸亲手做的饭菜了。”琅嬅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她的正对面,坐着陈诺。异世的少年面无表情,双手环抱如同一尊雕像,华美却无生气。琅嬅注意到,家中所有的下人和动物,都远远地避开陈诺,绝不会靠近他周身三米范围之内。

        他冷沉得令人恐惧。琅嬅伸手去握茶杯,却被烫了一下。

        “你分神了,琅嬅。”异世少年开口,“如果是魂术对决,这一下足以要你的命。”

        “能不谈魂术么,陈诺,你不饿?”琅嬅把脸偏向父亲。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陈蘅对身边那个最近的下人低语了几句,他转身便出去了。接着,所有的下人都离开大厅,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我们开始吧,陈先生,请您把您查找到的所有关于林天赐的消息都告诉这位先生。”

        “是,大人。”陈蘅像封臣对待领主那样微微致敬。

        “林天赐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做方寰,一个南方小魂术家族的第七个儿子。不知因为何种原因,魂术这样东西,天生就是他的对头,专门欺负他,加之他的生母只是一个从东边逃难过来的签了死契的丫鬟,他在那个家庭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他拿到继承权了吗?”异世的少年终于放开他的戒备,用手支着下颚倾听。显然,这个消息他感兴趣。

        “拿到了。”陈蘅回答。

        琅嬅注意到陈诺一向毫无表情的面孔突然滑过一丝厌恶,“他杀了六个哥哥?”

        沉默,陈蘅点头。

        “如果是这样,他要变成林天赐就只有一种方式——倒插门婚姻。”

        “小友的睿智让我钦佩。”陈蘅抬手致敬。

        “您也是。”陈诺终于摊开了他的双臂,放松地斜倚在座椅中,“我愿洗耳恭听。”

        陈蘅没有再回应他的态度,开始讲述那位神族大长老的全部经历。“因为六年前的处刑,林天赐妻子家族中的大部分人都死去了。我寻找了很久,才在前不久找到了他们家一个知情的近亲。此人的父亲很久以前的罪过林天赐,被流放去远方,因此才能逃过一劫。他告诉我,林天赐在青年时代曾经周游全国各地凭借自身的努力学会了这个大陆上绝大部分方言,包括早已失传的亚奚角铭文,那种曾经流行于整个魂术界的密语。”

        “祭司体?”陈诺低吟,脸上扫过一丝森然的笑意。琅嬅注意父亲打了个寒噤,却没有停止叙述。

        “后来,他消失了几年,没有人说得清他这几年去了哪里。等到他再度出现的时候,他的所有哥哥们就都离奇地死去了。一个对魂术一窍不通的家伙成了那个魂术家族的唯一继承人。”

        “他会王爵们都一窍不通的东西,怎能说对魂术一窍不通?”异世少年开心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又是怎么和林氏家族结亲的?据我所知,这个家族在滇北一向高傲。”

        “这个……这门婚姻据说是神谕。因为林鸢小姐天生体弱多病,她的哥哥曾经向白银祭司求过神谕,然后就选中了林天赐。”

        “等等父亲……”琅嬅打断陈蘅,“林天赐的妻子叫林鸢?我记得他的妻子不是叫林若彩吗?”

        “琅嬅,那是他第二任妻子,原名便是若彩,不知道她到底姓什么,是昆明某个青楼的花魁娘子,在嫁给林天赐之后才改名为林若彩的,说是林家嫡次女。他的第一任妻子林鸢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

        “有趣。”陈诺眯着眼睛,烛火把他低垂的睫毛染成了辉煌的金红色,“一对和林氏家族毫无血缘关系的夫妻,竟然成了这个魂术家族的法定继承者,还位居神族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琅嬅,此等能耐你做得到吗?至少我做不到。”

        琅嬅垂下眼帘,没有接话。

        扣门声响起,原先出去的下人们又进来了,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碗碟杯盏。气氛瞬间被美食的热气融化。陈诺把垂落胸前的发丝捋向背后,在接过下人们递来的杯盏时微微侧头回敬,举手投足尽显优雅。

        “容我老头子多一句嘴。”陈蘅执起银刀,将鹿肉饼切开,递给异世少年,“这位小友系统地学习过世家礼仪吗?尤其是神族的那一套。”

        “此言怎讲?”他笑起来,天花板上那盏琉璃水晶大花灯的光辉随着他的动作在长发上流转。

        “鄙人不才,曾经有幸见过那些繁文缛节,以及如今故友名义上的侄子当年学习这些礼仪时的窘态。那个小子对魂术的感悟不错,对这些就捉襟见肘得可以,为此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家庭教师,每一任都坚持不了一星期就打退堂鼓了……”

        没等他说完,陈诺突然爽朗地笑出声来。“您的意思是,那位叫白辰微的杀戮王爵没教养喽?”

        “没教养只是对我们这些人说的,谁敢说他?”陈蘅分配着白馒头,“我呢,宁可在这里过没教养的日子,落得自在。”

        “说得对,自在就好。”异世少年拿茶杯当酒杯,在手里摇晃了一圈,凑在鼻子下嗅了嗅,“就拿喝茶来说,有规矩的叫做品茗,没规矩的叫做牛饮,和身份无关。”他像举起酒杯一样举起茶杯,做了个致敬的动作。

        笑声此起彼伏,包括琅嬅,也跟着露出愉快的笑容。

        接下来的一切变得令琅嬅安心。陈诺收起了那种来自他灵魂本质的威严,一边交谈一边给那帮仆佣侍女表演用茶水变出的小戏法——无数细密的水珠子在青花瓷餐具上击打,演奏出一首欢快的夜曲。

        晚餐一直持续到夜幕深沉方才结束。散席后,琅嬅和陈诺一前一后地走出陈公馆。

        “我真搞不懂,住一晚上有什么困难,非得回地宫。”异世少年边走边抖开打褶的衣袖,“那地方又阴又冷,只有老鼠才觉得愉快。”

        “我会梦见他们的。”琅嬅低语,抬起手准备开启一扇光门。

        “等等,你能做个棋子带我去林天赐的旧宅吗?”

        “去那里干什么?”琅嬅诧异。

        “我有用。”

        “那里都让白银使者搜遍了,不会留下什么的。”

        “当真?”

        他知道了什么?琅嬅感到恐惧。“好吧,不过那里很黑,而现在天也黑了。”

        “这个不是问题。”陈诺脸上挂着微笑。夜幕中的他,浑身似有微光笼罩。

        他要拿自己当油灯吗?琅嬅摇头,抬手令金色攀援上身边的石墙。“走吧。”

        夜色中曾经的长老宫邸漆黑阴森,随处都是搜查之后散落满地的破碎物品。陈诺只是打了个响指,一朵火苗凭空出现在眼前,如同飘动的火把。“你认识他的书房吗?”

        “呃,在二楼。”

        琅嬅话音刚落,陈诺便赶在前面向楼上走去。火焰在他周围一分为四,将漆黑的长廊照亮。风吹过窗户上破损的罅隙,发出尖锐的鸣音。

        “右手边第二间。”琅嬅提醒。

        眼前变得更黑,但陈诺的身体似乎向外放射出淡淡的白光,好似一层薄薄的雾气,驱散浓墨般的暗影。火焰随着他的意志走动,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忽然,他迅速走到林天赐曾经的书桌上,将一卷厚重古旧的羊皮书塞进袖口。

        “那是什么?”

        “似乎是本笔记,上面都是些奇怪的字符,我觉得可能有价值。”异世的少年旋身,刚好将赶上来的琅嬅拥进怀里。

        醇厚的香气再次充盈琅嬅的嗅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想要,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来此。“陪在我身边。”那声音里有着难以抗拒的魔力,令人从心底动摇。

        忘记他们们们们们……风在窗棂间吟啸,带来如泣的话语。

        琅嬅像个听话的木偶,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间,直到黑暗吞没两人的身影。

        火,熄灭了。

        琅嬅进来的时候,陈诺合上了面前的纸卷。

        “在林天赐家找到的书卷是什么?”琅嬅直言。

        “一份文字笔记,还是亚奚角铭文,对老学究们可能更有用。”陈诺用手拨了拨羊皮书卷,突然从书页的夹层间,落下一些折叠在一起的纸,或者说只是残页,因为很多地方都破损不堪。

        异世的少年将其小心地在桌面上摊开。

        那东西看上去就像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色圈点了许多名称,而旁边则是字迹潦草的注解。琅嬅注意到红色的部分和地宫某些地方石刻上的文字非常相似,而黑色的手写体则是完全陌生的文字体系。然而,陈诺在仔细比对了其中的几个点后,脸上挂起一丝少有的兴奋。

        “原来如此。”

        “什么?”

        “我说林天赐,真是只老狐狸。”异世少年的话语中透着一丝得意与不屑,“他居然把一种字体翻译成了两种形式并且分开记录,难怪无法相互联系。”

        “他翻译了什么?”琅嬅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亚奚角铭文,他把它从铭文体翻译成了手写体,又从手写体翻译成通用语,我大概能看懂其中的词根。”

        “那这个是什么?”琅嬅指着桌面上摊开的地图问。

        “如果我说它是地宫最初的设计图,你信吗?”陈诺嘴角紧绷,表情严肃,“竟然能有人,背着白银祭司,把它默记下来……”

        四周的空气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的蜂鸣,一层薄薄的幕从他们上方张开,将两人与外界隔绝成两个世界。“这个东西,你不会让他们知道吧?”异世的少年停顿了一下,补充最后一句,“包括和你有特别联系的那一位。”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琅嬅目光收敛,“不会。”她答道,“但是有些时候,他会越过空间,获知我的思想,这个我无法阻止。”

        “在这里不会,只要你不说就不会。”陈诺抬起手,将琅嬅鬓角的长发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这东西说出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不会的。”琅嬅扯回缠绕住的长发,“我见过泄密者的下场,还没那么喜欢自虐。”

        “那就好。”异世少年凑上前来,“我的吻应该比刀子更合适你的心脏。对了,他们命令我们何时出发?现在我连获知个消息都变得那么困难。”

        “他们为什么不想见你?”琅嬅质问。

        “我哪知道,从第一次见面后就开始了。”陈诺侧过头,好像个受了责备的孩子,“我觉得,那天晚上,他们进过我的房间。因为,我的牛奶中被兑入了安魂草汁,房间里的结界也被什么东西动过了,却没有见血。”

        他们果然在怀疑什么。一定是陈诺有什么特殊之处,令他们也感觉到恐惧……

        “你在猜测我的身份?”异世的少年紧贴着她站立,胸口挨着她的后背,“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告诉你的。你以前去过南京吗?”

        “小的时候跟父母在那里住过几个月,直到民国十六年清党的时候我父亲带着我母亲还有我从那里逃出来,之后就再没有进入过。”

        “那就好,只要别传错地方就行。”陈诺注视着在墙壁上蜿蜒勾勒的金色细线,伸手环过琅嬅的腰,一同步入光门。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化,刚刚还是地宫内的幽暗房间,顷刻间就转换为夜幕下的中山陵——成片的绿色植物中,外墙刷成白色的建筑分外耀眼。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找家旅店先住下来。”陈诺脱下外袍担在手臂上,“白银祭司拖延了那么久,不差这几天。琅嬅,我们得换身衣服,现在这样子一出现就露馅。而且,也太热了。”

        “我同意。”

        他们穿过三条街道,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旅店。

        这里是一座英式建筑,从高处远眺鼓楼方向,周边景色尽收眼底,当时鼓楼附近还有大片的空地。左侧就是国立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的校园所在地。在等待片刻后,身穿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带来了陈诺所要求的衣服。“您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拉响床铃。”

        “谢谢。”异世少年有礼貌地回敬,男子离开了。

        第二日的下午两人穿上了西装,将长发窝进礼帽打扮成男人。“放松点,入乡随俗,我们可是要混进秦淮河的卝妓卝院卝里去的,也幸亏林天赐天天去那边寻花问柳。”异世少年伸手拍拍琅嬅的肩膀,拉着她走出旅店。

        秦淮河是南京古老文明的摇篮,南京的母亲河,历史上极富盛名。这里素为“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更兼十代繁华之地,被称为“中国第一历史文化名河”。从南朝开始,秦淮河成为名门望族聚居之地。两岸酒家林立,浓酒笙歌,无数商船昼夜往来河上,众多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丝竹飘渺,文人才子流连其间,佳人故事留传千古。六朝时,秦淮河及夫子庙一带更成为文人墨客聚会的胜地,两岸的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纷纷化作诗酒风流,千百年来传于后世。乌衣巷更是六朝秦淮风流的中心,东晋时曾经聚居了王导、谢安两大望族而名满天下。明清两代,尤其是明代,是十里秦淮的鼎盛时期,明末清初,秦淮八艳的故事更是脍炙人口。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

        已近傍晚,但秦淮河游人依然如云。面对高耸的牌楼,只见“南京夫子庙”几个金色大字在暗红色的牌楼上闪亮。“状元楼”酒店高大的房子,屏风般地屹立在人们的眼前。华灯初上,店铺的堂前檐后,到处是闪亮的灯光。山墙和屋脊上的霓虹灯,勾勒出整个房屋的形状,在黑色的夜空衬托下,这里显得灯红酒绿,五彩缤纷因而十分繁华。

        随着他们走近秦淮河的中心,庞大的明清河房建筑群逐渐显现出来,人群的密集度增加了一倍,而且男性明显比女性更多。“抓紧时间跟上。”陈诺明显加快步伐,朝着夫子庙一带的烟花之地走去。

        “你现在带我去哪里?”

        “四喜堂,就是秦淮河最大的卝青卝楼卝啦。”

        转过数道狭窄的小巷,前面再度喧嚣起来。与秦淮河主街道的大气磅礴不同,这里拥挤而杂乱。人与牲畜挤挤挨挨。前面不远处,数辆拉着蔬菜的大车正停在一个矮小的门洞前等候。

        “就是那里,那个门是专供牲畜和仆从出入的,我们跟过去。”陈诺灵活地在人群间穿梭,琅嬅注意到他的手会时不时地对准那些堵路的人的腰,不轻不重地抵上一下。接着,那些人就会尖叫着像根皮筋般弹开,并且丝毫不清楚是谁在捣鬼。

        这就是异时空的人么?琅嬅无奈地耸起肩膀,紧跟在他后面。很快,他们便挤到了牛车的后面。当经过那扇狭小的门洞后,他发现里面就像个市集。最内侧是牲畜棚,里面有着各类牲畜:猪、牛、羊……另一边是马厩,漂亮的马儿打着响鼻,甩着尾巴。许多下人来来往往,根本无人理睬这多出来的两人。

        陈诺拽着琅嬅混在一群沉默的佣人中间小心地朝前面走去,这片河房建筑的内部要比在外面看到的庞大得多。离开下等仆从活动的区域后,陈诺和琅嬅开始在一个碧草如茵的小花园之间穿行。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

        忽然,迎面走来一队服侍青楼女子的丫鬟,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别动。”陈诺一把搂住琅嬅,斜倚在柱子的侧面。他的体内迅速闪过一丝不可辨别的魂力,接着细密的涟漪紧贴在皮肤表面出现。风源的隐身魂术。琅嬅安静地呆在他的怀里,配合他的动作。他的身体上沉淀厚重的树木芳香,有种令人自然放松的效用。

        丫鬟们有说有笑,朝前走去,压根没有发现柱子旁站立着两个不速之客。

        “你知道吗,那个从云南逃过来的老卝色卝鬼卝被春红姐姐给骗的团团转。都给做了五身衣裳五套头面了,连只手都没亲着。”

        “活该!据说本来就是个叛徒,卖得连自己家里人的性命都搭进去了,他还在这里讨个逍遥快活。真不知道卝中卝央卝政卝府卝的大官是哪个地方想不开,收留这种人。”

        “我看你们还是少说两句,莫谈卝国卝事卝。当心被当成卝共卝党卝枪卝毙卝了,然后把你们的尸体扔进乱葬岗被野狗吃。这里的生活可比乡下不知舒坦到了哪里了。”

        “就是就是,只要老卝色卝鬼卝不来纠缠我们就行了。”

        “不知道春红姐姐会不会把他给卝掏卝空卝。”

        “你是指哪一方面的?”

        “或许两方面都有呢?”

        “啊!你真卝下卝流卝。”

        ……

        女人们熙熙攘攘地走远了。陈诺撤去魂术,冲着琅嬅眨眨眼睛,“我知道他藏在哪里了,那个叛徒。”他的嘴角挂着笑意,眼睛里却一点也无。

        “现在就过去吗?”

        “当然。”

        琅嬅有一种可怕的直觉,陈诺能够自由地获取任何人思想中的秘密,而且无关魂力。你属于凡人,还是属于神灵?她不敢去索取这个答案。

        仿佛有人带路一般,陈诺朝着二楼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左首的一个房间走去。陈琳随着异世少年的脚步,稍稍加快速度,悄然溜进了房间。刚进门,琅嬅就在门上结下封印,以免有人突然闯入。

        这间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张大床足有六尺来阔,锦褥绣被,陈设华丽。

        当门被完全锁闭后,陈诺朝着帷幔后的寝室走去。

        “是你吗?我的小宝贝,春红?”神族大长老林天赐那略带圆滑的声线从里面传来。异世的少年没有回答,而是朝着琅嬅使了个眼色。

        如同风吹进内室一般,两位西南的高位王爵级魂力的人物仿佛空气中显出的影子,一左一右地站立在这个出逃数年的神族叛徒床边。“你好啊,前神族大长老林天赐。”

        “你……你们……”没等他叫出第二声,琅嬅一把扼住他的喉咙,拖拽起来,“现在怎么办?”

        “我建议不用魂术,你认为呢?”陈诺脸上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他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让琅嬅不自主地想起自己的魂器,“对付他,不需要用到会惊动此方的魂术。”他的声音轻柔却令人毛骨悚然。

        “我同意。”琅嬅点头,收紧手中的力道。

        “唔唔……”也许是预知到即将发生的事,林天赐使劲扭动身体,却始终无法挣脱琅嬅的钳制。琅嬅强迫他跪倒在床上,将他的双臂扭向身后,同时用自己的膝盖顶住他的腰,让他的身体向前弯曲。为了等自己的粉头春红,林天赐没穿任何衣服,琅嬅这样的动作令他惊惧不已。

        “还记得白银祭司在出发时,给你我的任务最后附加的那个条件吗?”陈诺说话很慢,几乎断裂成每一个词,并且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林天赐身上。他在这个惊恐不已的男人面前跪下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捏在指间摩挲。

        “一个证明。”琅嬅答道。

        “背叛者的心就是最好的证明,反正他家的其他人都尝过这滋味了。”异世的少年说着取过手边一个粟玉芯的暗花枕,压在神族大长老的胸口,然后将短刀从下方肋骨缝隙间用力顶进去。琅嬅一瞬间感觉到手臂下的这具人体开始痉挛、颤抖,而她只是勒紧,强迫回缩的胸膛展开,以方便陈诺行事。

        刀刃切割□□的声音潮湿软糯,异世的少年一直用那个小小的粟玉枕头抵住从伤口喷溅出来的血液,以免弄脏自己的衣物。他动作流畅,还有意地拖延着处刑的时间,带来更多痛苦。当他觉得伤口足够手掌伸进去的时候,便拔掉了刀刃,扔在一旁。

        “认识一下,陈琅嬅,西南的一度王爵。还有陈诺。”

        抽搐代替了回答。骨头折断的声音。琅嬅看见陈诺的那只右手齐腕一片血红,而他的手中,紧紧抓着一样更为鲜艳的物体,不停地抽动。

        “漂亮的小东西。”他似乎有点沉醉。

        “别弄到血。”琅嬅提醒。

        “知道。”异世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扯起床上细腻的粉紫色苏绣褥子,粗暴地塞进林天赐被掏走心脏的胸腔。“这样血就不会喷到衣服上了。”接着,他撕下一片床单,仔细地包好那颗尚在震颤的心,直到没有血渗出来才停手。“检查一下,没有血迹我们就离开。”

        琅嬅松开尸体,让它软软地滑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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