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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前传:故梦楼兰(四)


地宫内的居所阴冷潮湿,却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因此琅嬅按照陈诺的要求,在这个寝室和蟹屿螺洲的冥想室之间,连接了一个秘密的棋子,以方便私下见面,毕竟绕开祭司的事情需要处处小心。

        如今,琅嬅开始畏惧睡眠,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各种奇怪的梦境就会像潮水一般袭来——在城市上方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眼瞳状结晶,流淌的鲜血,被剜出的心脏,燃烧的人体,笼罩在耀眼金色下的逐渐崩溃的街道,尖叫的居民,奔腾的洪流,咆哮的狂风,倾倒的山脉,接着便是席卷一切的烈焰,仿佛长着羽翼的巨人,在城市中舞动……

        楼兰,这个名字被风重复着,吟诵过千百遍之后却变成了另一个名字——魂塚。山崖上,峭壁间,站立着乌压压的亡魂,他们尖叫着爬向自己,密集好似遍生于地面的苔藓。“俍孎。”他们嘶吼着,“俍孎。”汇聚成另一种风声……

        当他们站立的崖壁塌落的时候,金色从下方的缝隙中透出。每一个干枯破碎的黑色石像废墟里都升起一枚小小的碎片,在被当做出口的中心处聚集成一个整体。无穷的魂力从那个形如竖直瞳孔的核心中央辐射般向外弥漫,所过之处,岩石亦开始熔蚀。

        “她的心脏能否承担?”有声音在耳畔低吟。

        “难说,如果尝试嵌入,必须要找到石头……”

        石头……石头……石头……石头……千百张看不见的嘴巴重复而过。

        接着,梦境崩裂。

        “陈诺。”琅嬅看见的却是石壁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我应该主动去找他吗,把一切都弄清楚?虽然试图解开封印的尝试全都以失败告终,但直觉告诉琅嬅,这个自称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少年能够解答一切。

        穿过棋子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当隐者的双脚落回地面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陈诺竟然待在这个狭小的冥想室里等她。

        “我知道你会来。”那张高贵平和的面容上挂着笑意,“谁都不希望自己活得像个木偶,或者像枚别人手中的棋子。任何人都有权利,知道真相。”

        “真相……”琅嬅低下头,重复这个词。

        “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陈诺的声音仿佛风吹过山谷般空灵,“我所知道的真相。”

        “阿诺……”琅嬅惊奇又畏惧地盯着这个异世的少年。

        “你一定很好奇,你梦中的那片金色,以及涌出金色雾气的源泉。”异世的少年手持引火棒,点燃附近青铜麒麟熏炉中的沉香屑,醇厚的香气令人沉醉,“那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魂力源泉,白银祭司们叫它‘黄金瞳孔’。然而这股力量的诞生是有代价的,它需要生命的奉献才能维持稳定,否则就会走向崩溃。这是对于它们曾经的拥有者的惩罚,在他们偷窃不属于自身的权能之时。对了,你今天打算继续追寻吗?”他熄灭手中的引火棒,把它插到书架上的布帘中,“我觉得你的状态有点不好。”

        继续拖延下去状态会变得更不好。琅嬅深吸一口气,“还是用那种方式?”她有点儿犹豫,但却期望它发生,完全没有厌恶感。不知为何,她觉得在这里和陈诺相处,才是件最最愉悦的事:没有悲伤、没有黑暗、没有紧张,有的只是放松,感受属于生命的乐趣。

        这是属于他灵魂的力量吗?琅嬅相信,这个异世的少年身上有一种东西,能够驱散自己心头那层厚重的幕,找回许多被封闭的感觉,正如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承诺。只要靠近他,一切的烦恼就都能远去。

        “你不喜欢那种方式?”陈诺解开上衣,把它放在一旁。他的身体线条流畅舒展,肌肤在烛火下泛着健康的铜色,比那种自然光下的白皙更有魅力。

        “不……我喜欢。”琅嬅有些忐忑地靠近,伸出左手触碰他的身体。结实的肌肉坚硬如同石面,却在稍微用力之下柔软地凹陷进去。

        “解开我的腰布,然后看着我。”异世少年轻柔地说,他的眼瞳颜色变得很深,接近墨色。琅嬅没有过多地思考,撤掉他身体上最后一方蔽体的衣物,注意力却被那隐藏的部分所吸引。“你在看我?”他向下望去。

        “你很伟岸。”琅嬅脸上飞快爬过一丝红晕。

        “这是我们应该拥有的,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部分。”陈诺拉过他,双手从她的腋下伸过,在背后锁紧。“他们割裂你的人格,把你制成没有欲望的钥匙,多么残酷。”他低头亲吻琅嬅的额头,用自身的暖意融化少女冰冷的抗拒。

        狭小的冥想室内空余两个人的心跳声,一个沉稳缓慢,一个急促悸动。

        陈诺的左手轻覆上琅嬅右耳后方的爵印位置,微弱的魂力从手掌心渗出。纯净的金色丝线仿佛流动的火焰,在魂路中蔓延,那道横亘于灵魂的古老枷锁再一次松动,“我知道你是谁,‘筑城者’有苏无忌的女儿俍孎。”

        “有苏无忌。”琅嬅重复着这个名字,“父亲。”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阵,阵的顶端悬浮着一颗布满金色细纹的蓝色石珠,当牺牲品的心血喷溅上去的时候,那石头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光亮,仿佛太阳在十二根石柱间燃烧。那光辉是如此耀眼,甚至穿透了时间轴的阻隔,令琅嬅的皮肤也跟着灼痛起来。疼痛逐渐加强,仿佛有东西敲打脑髓。

        “怎么回事?”声音从高处传来。

        琅嬅睁开眼睛,发现陈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把她抱在了平台上,但是表情却不像刚才那样放松。“这不过是个梦。”她解释,“我以前曾经不止一次梦见过它,只是从没这样真实,也不会灼痛皮肤。”

        “不,它灼痛的是你的灵魂。”陈诺弯下腰隔着衣物亲吻她的胸口,嘴唇捕捉着心跳的起伏。“我觉得,那东西……”

        “那东西怎么了?”

        “像我曾经被赐予的。”异世的少年没有再作过多的解释,“还继续吗?”他话锋一转,眼含笑意地低头俯视。

        “继续。”琅嬅不假思索地回答,身体再一次被温暖包围。那种温暖从体表深入体内,缓慢地挤压着内脏,带来的却非痛苦。沉重的喘息逸出双唇,叫两个人的意志融合在一处。

        “你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了。”

        墨蓝色的身影淡去,记忆之门在一瞬间打开。

        楼兰,西域中的乐土,沙漠里的天堂。再度触及此地的琅嬅依然感慨。比起上一次记忆,此时的古城已经跨越了两千余年的时光,在旧城之外,又建起了新城,绵延出接近十公里的范围。早期的拱顶建筑逐渐为后期兴起的尖顶建筑所取代,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座也湮没在大片林立的塔楼之间,成为大洋上散落的孤岛。

        所有主要的街道都是双层的,以高大的石柱作为支撑向上伸展,在原本的平行空间被消耗殆尽后,只能依靠发展垂直空间来扩宽城市的生活区。它拥有比成都更多的人口。琅嬅感到血管痉挛,当它覆灭的时候,这一切……

        “一度王爵大人,原来您在这里。”站在身后的白银使者面孔深藏于兜帽之下,朝着她恭敬地行了个礼。这些服务于地宫的凡人抛弃了一切个人信息,而仅仅以一个共同的符号生活在世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姓名,来历,过往,未来,人数,甚至是其中个体的生与死。

        白银使者不得泄露与标记自身,违令者消減其所有。这条律令是琅嬅无意之间获悉的,从两个私下交谈的好朋友口中。但是不久后,这两个人就消失了,甚至让人有种他们从未存在过的错觉。他们严守着有关自身的一切。即使这样,琅嬅还是知晓了关于他们的一些秘密——并非所有白银使者都拥有魂术,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是不会魂术的普通人。他们会在十五六岁的时候进入地宫服务,持续二十年左右,接着便会莫名蒸发,从地宫里失去踪影,绝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琅嬅曾猜测过他们的来历,甚至觉得这和魂术公会那些贴出来的招聘信息一样属于职业范畴。这些人都有着脱下白袍后的实际身份,但当他穿上这件白衣,掩藏好面孔后,就只是白银使者,属于这个词背后的白银祭司。

        “有什么事吗?”琅嬅转身。

        “禀告王爵,各个街区的死亡人数已经点清,一共是两千四百三十一人。”

        “什么?”

        “大人,这仅仅是我们能够查到的。”使者畏惧地垂下肩膀,“那些流民的死亡数字没有人能数清。”

        “有没有通知中原来的都护府屯田军帮助你们?”

        “通知了,大人,您也知道因为上次那件事,他们……”

        头脑针刺般疼痛,记忆开始涌现。就在数年前,白银祭司迫使前任神族族长交出了一度王爵的职位,不仅仅因为他输给了自己,还因为……

        “俍孎,醒醒,俍孎……”呼唤她的是白银祭司中的一位,“你沉睡得够久了,楼兰需要你。我们也是……”

        画面开始破碎,顺着记忆之河流动,将时光再次回溯。

        红色,满眼都是红色,血池就在几步外的坑穴中散发着甜腻的腐败气息。这里是洞壁上的一处凹槽,由一条狭窄的悬梯连接着上方,深度只够一人躺卧。洞中温度很高,几乎等同体温。苏醒的时候,琅嬅看见自己的身上裹着干净的白布,就像覆盖在尸体上的那种,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她挣扎着起身,把白布裹在身上。沉睡的这些年,她总是做着一个荒诞却有着真实触感的梦。梦中的自己,有时是身披华服的神族,有时又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到底哪个才是梦,那个才是真实?琅嬅有些迷茫。在梦里,楼兰年复一年地扩张,城墙重修了八次,王宫也搬迁了六回,然而这些就像沙漏中的流沙一般飞逝,无法存续半分,真正属于自己的清晰记忆还是许久之前,父亲留在水晶上的最后影像。

        这还是我吗?恍惚中,她记得自己把魂印传递给了其他人,却又在许久后,将相同的印记烙在自己身上。时间在记忆中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更像闪烁着无数断点的漩涡,吞噬所接触到的一切。

        再度开始头疼,破碎的思绪在杂乱和纷繁中拼叠出了另一幅画面。

        “俍孎,你可知道我唤醒你的原因。”白银祭司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楼兰遇上了大麻烦,如果不加阻止,整个魂术界就会崩溃。”

        “会波及魂术界以外的人吗?”

        “会波及所有。”白银祭司的声音冰冷而沉静。

        数日之后,琅嬅就明白了这个“波及所有”是什么回事了:街道上随处可见将自身与魂兽,甚至非生命体的金属,岩石相互结合的魂术师,有些人本该是手的地方成了兽爪、刀锋、石锤,本该是腿的地方生满鳞片,嵌入金属,或是后背上长出肉翅,或是肩膀上叠出羽翼……到处都是怪物,到处都是疯狂……这还不是唯一需要担心的,因为熔炼失败而死去的魂术师只是一小部分,更多死亡的却是平民,他们的症状非常特别,就像被莫名的火焰耗干了血液,在数天内枯瘦成一具干尸。在人死亡的同时,动物也在死亡——家禽、家畜、野兽、魂兽——甚至于树木,全都陷入一个可怕的死亡怪圈。

        楼兰城内已经看不到绿色植物了,从前妆点在门楣屋角的鲜花如今全都化成褐色的泥土,用手一碰就散落成灰烬。这种可怕的现象甚至蔓延到了附近神族的行宫——蒲昌海,成片的蒲苇、白草和红柳枯死,甚至某些在那里生长超过数千年的古老胡杨树也变得焦黑如同火把。与此同时,琅嬅发现,这种死亡几乎不会出现在神族之中,尤其是永生天赋的继承者们,任何疾病、伤痛与衰老,都与他们无关。

        有些人为了免于死亡,开始攻击他人,希望这样就能带走疾病。城中古老的鲜血祭坛仍在使用,但是献祭对象却从曾经的神族成员变成了平民和流民。人们不愿再以自我牺牲求取赦免和祝福,而是用别人为自己铺路。

        这种情况下,谣言开始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播,每经过一张嘴巴,都要变一个样。神族不再是人们尊敬的对象,而成了散播疾病的妖魔。

        “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能告诉我吗?”在击败神族族长,收回魂术界掌控权之后,琅嬅站在那位少言寡语的白银祭司面前,静候他的答复。

        “真要知道吗?”祭司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愫,冰冷干硬。

        “是的。”毫无退让之意。

        “是因为你。”答案仿佛一记重锤,砸垮一切,“因为我们要留住你,而直接动用了黄金瞳孔的力量。无意间令这条纽带通过血缘散播了出去,它因血而生,由血而传,远远超出我们的预计。”

        “但这和疾病与死亡又有何关联?”

        迟疑,白银祭司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比较合适。“是因为……黄金瞳孔需要平衡生命方能运作。太多的永生天赋已经让生命力脱离魂力本身,那些发黑的金松石就说明了一切。”

        “魂力原本是黑色的?”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如果不加遏止,会怎样?”琅嬅再度开口。

        “末日。”沉默许久之后,白银祭司答道。

        “一切都会消亡,是吗?”恐惧令琅嬅窒息,“所有的人、物,甚至是自然本身,都会死去,也包括你们?”

        “是,也包括我们,以及散发出魂雾的黄金瞳孔。”

        “需要我怎么做?”

        “布阵,以备不时之需。”

        事后,琅嬅知晓,白银祭司下达命令,勒令神族奉献,不是城西的那个鲜血祭坛,而是东面的石阵,古老的血祭地点。献祭的方式早已湮没于人们的记忆中,因此当它的残酷显现出来的时候,激起了许多神族成员的不满。

        没有人愿意放弃拥有遵从死亡,甚至是已经凭借永生天赋存活了两百年的老者。他们开始推脱逃避,甚至把这个当成消除异己,排除政敌的手段。若是在同一个家族中,受到宠爱的妻子还会以此消灭那些不再受宠,继承权却排在自己子女之前的孩子。

        然而结果却是,杯水车薪。

        短短七年,楼兰国内三十五万居民锐减至十五万人,整座楼兰城十室九空,鬼影重重。这一次,死亡不再避开神族,它们也将漆黑的手指伸向他们。从弱者开始,魂术师和普通人同样面对死亡。

        在各方无果的情况下,琅嬅面见了那位从一度王爵职位上退让下来的神族族长。他是位上了年纪的长者,足有二百七十岁了。听完来意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你希望我带头奉献?”

        “这是最后的机会。”琅嬅觉得口舌干涩,毕竟这样的要求强人所难,“您也清楚如今的状况,如果不加遏止,恐怕……”

        “灭城,我看得见这样的后果。”永生天赋已让他的寿命超越人类的极限,“我们已经索取得太多,该到返还的时候了。”

        数日后,神族族长作出了决定,强令所有年满一百五十岁的成员必须牺牲自我,希望给神族一个喘息的机会。但正是他的这个举动,将事情推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的三个最年长的儿子,突然造反了。很快,他的弟弟们也参与进去,叛乱者占据了城市的南部。他们扬言要从恶主手中夺取权力,重新确立亚察宗教体系。在这样的情况下,白银祭司命令琅嬅,第一次改变了地宫出入口的格局,令许多原来的棋子全都失效。同时,在整座大城四周密布棋子,形成一个庞大无比的空间之阵。

        思绪再次回到眼前,琅嬅抬头望向城市南部,那里的街道中央矗立着一道木篱,不少士兵站在木篱旁盘查往来行人。越过那条界限,就是叛乱者占据的领地。

        对峙仍在持续,但是时间却不再允许。最近的几天,整座大城地震频发,琅嬅清楚这并不是棋子改变空间结构的问题,而是有更严重的事情在悄然发生——先是城中的魂雾含量陡然升高,高出以往总和,接着就是突然降低,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抽走了。在那之后,可怕的黑色瘢痕开始在原本洁白的城市建筑上出现,就像有人恶作剧似的用煤烟涂抹那些洁净的外墙。

        水开始变质,像污泥般散发出恶臭,许多人逃离了这座城市,但是更多的,更有权势的选择留下,因为这里承载了他们的所有。害怕失去权力的,害怕面对未来的,全都蜷缩在城市的南部。他们甚至认为,这些异变是白银祭司们的诡计,为的是逼迫他们离开大城,好逐个歼灭。

        三声诡异的啸音从四面八方交错而过,它轻柔似雨滴,沉重如坠石,就像有无数细密的尖齿,摩擦过粗糙的岩石,一点点在头脑中切割。心律瞬时被打乱,甚至有了一丝呕吐感。那种声音从灵魂中响起,就像是有无数鬼魂在耳边哀嚎。零度哨音。琅嬅听过其他两位祭司发布过这种超越一切权限的律令,右边房间的女祭司,哨音非常高亢尖细,就像风吹过窗棂。她是哨音发布最多的一位祭司。左边房间的那位男祭司,声音低沉好似战车。他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战时,而且其它讯息无法到达之时,才会以零度哨音召集所有王爵使徒。但是能引起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感觉的,还是头一次。

        出什么事了?她努力平复心跳变乱带来的眩晕,发现这种可怕的感觉并非他一人独自承受。目光所及的下方,好几个人因为刚刚的声音昏厥过去。怎么会这样?零度哨音向来只是王爵使徒能够觉察的密令,并不会面向普通民众,但是……

        “一度王爵大人。”白银使者沉重的喘息着,甚至兜帽也落下肩膀,“所有发黑的建筑中,都抬出了死者,无一例外。而且,他们未曾死亡之前就已经腐败,散发出……散发出那种……”

        腐尸般的腥臭,闻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的气味。琅嬅明白他想说什么。绝对是出事了,才会迫使白银祭司面向所有人发出警告。

        地宫的色调永远阴沉而冰冷,此刻更是如此。三位白银祭司全都出现在正中房间的水晶里,并肩而立。

        “俍孎,我们向所有人发出警告,却单独召见于你,是因为……”右侧的女祭司只是起了个头,便把话题丢给她对面的男祭司。

        “守护楼兰的两枚黄金瞳孔中,有一枚碎裂了。因此,我们不能再等……”

        “否则,末日就是我们的。”中间的那位低语如同鬼泣。

        “还有余地吗?”

        话音出口,琅嬅感觉到平滑的水晶微微震颤起来。怒意,明显从左右两位祭司的身上腾起。

        “你在质疑我们?”那位女性质问。

        “不敢。”

        “那还为何犹豫再三?”

        “我……”琅嬅嗅到了危险,微微低下头,“我只是在想,单凭我一人的魂力,是无法启动如此庞大的空间之阵的。”

        “这点你不用烦心,我们早有打算。”左边的男性语气中带着轻蔑。

        “温妮,夏达。”正中的男性再度开口,他一向是最为沉默的那位,“这件事容我和她单独商量,毕竟需要……”

        “一个凡人而已。”右侧的女性不满地消失在水晶里。

        “安诺,既然这样,一切就都交给你安排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一句,凡人非常畏惧死亡,所以,和他们商量一切与此有关的事情都是徒劳无果的,不如直接命令。”

        “此事我自有分寸。”

        水晶因为两位祭司的离去而黯淡许多,留下琅嬅和房间原本的主人面对面站立。

        “有苏无忌的女儿,我可以给神族一个余地,但是你却需要付出代价。”

        “可以接受。”琅嬅言道。

        “那好,到我这里来,把手放在水晶上。”白银祭司的声音淡漠而冰冷。

        略带犹豫,琅嬅平静地让自己贴近水晶,凉意缓慢地通过指尖传遍全身。水晶深处的白银祭司倏地变小了,像个镜子里的倒影出现在琅嬅面前。她伸出手指,指尖相接,许多金色枝蔓从那接触的点向外扩散,逐渐缠绕上琅嬅的身体。“听好,我将通过你的意志与所有血脉相连的神族成员取得联系。至于他们是否相信,就看他们自己了。会有点不舒服,不要抵抗我。”

        “明白。”

        寒意如锥刺穿透手掌,顺着血管向上攀爬,一丝丝割裂的痛楚逐渐掌控这个身躯。琅嬅觉得似乎有泥沙在骨骼中游动,所过之处,知觉渐失。寒冷携来困倦,模糊而混乱,有个影像出现在眼前:天空的正南方升起了一颗亮星。亮星之下,高原之上,一座新城出现在阔野。“听着,有苏无忌的后人,跟着‘南斗六星’的脚步,就能逃离诅咒,找到新生。这是最后的忠告,灾难将在午夜时分降临到每一个拒绝者的头上。”

        这声音在头脑中轰响,仿佛海潮奔腾咆哮。

        “我完成了我的承诺,有苏无忌的女儿。”白银祭司的声音从未如此接近,以致琅嬅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间隔,“下面,该由你完成你的承诺了。”

        “悉听尊便。”

        视野瞬间黑暗,意识仿佛被扯落进一个无底深渊。琅嬅感到自己在坠落,却始终无法触摸尽头。时间,空间全都消失了,唯有密布的白线叠加成物体的剪影,出现在虚无的混沌中。楼兰,成了一幅描绘在平面上的空洞图像,向无尽的边际延展。它的上方与下方,各有一轮燃烧着金色光焰的太阳,将致命的热度泼洒向这座千年古城。

        “俍孎,我会保留你的心脏,直至你重获新生。”

        金色在一瞬间如同漩涡席卷四方,一切都开始在这股强光中褪色,熔蚀,那燃烧成黑色的至热的点,跳动如同鲜活的心脏。庞大的空间之阵的每一缕脉络,每一道光壁都疾速伸展,切割过所有物质,不管是土,是石,还是水,是木,没有什么能逃过这把锋利的刀。触及之处,万事万物尽皆断裂。

        大地在震动,罅隙间烈焰喷涌。琅嬅听见了低低的哀嚎,却在风中消弭无踪。

        嘴里弥漫起血腥气味,从浅淡变得浓烈。眼角,耳朵,都有灼热的液体缓慢流淌,似乎那火焰也将自身烤化。

        金色,眼中唯有金色,甚至连楼兰的黑白剪影也在这金色的烈焰中焚尽。

        温度高到不能再高,琅嬅瞥见火焰蚕食着自己的身体,在毫无疼痛触感的情况下一点点化为灰烬。当数以万计的岩石和湖水从‘天空’砸下来的时候,她看见了许多透明的影子被金色光壁吸附,就像落入蛛网的夜蛾,挣扎不已。

        “放我们走!你这屠夫!”那些影子在脑海中尖叫,“俍孎!”他们嘶吼着她的名字,“俍孎!”早已破碎的面孔上,显出愤怒的表情。

        这是最后的画面。

        而后,黑暗降临。

        时间也在同一时刻停止,固化为虚无空间中的暗影。

        “原来这就是事实。”不辩空间的虚无中有人低语。

        是你吗,陈诺?琅嬅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一片粘稠的液体上,虚弱无力,混乱的杂音仍旧充斥脑海。

        “她的心脏?保存得很好嘛,可惜‘灵魂之石’丢了。”

        “别这样,夏达,这种事不应该用来玩笑。”

        “你总是那么严肃……”

        ……

        “一具新的躯体,有合适的人选吗?”

        “保留住她曾经的拥有,同时又切断她与神族的联系,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安诺。”

        ……

        “琅嬅……”虚空中有声音在叫他,“琅嬅……”

        “阿诺。”琅嬅努力地拗起身,看见白色的人形撕裂黑暗,向她走来。光芒编织出他的轮廓,越靠近中心就越发明亮。“好好休息,你累了。”那光明低语,“我会在你身边。”

        困顿捕捉了意志,琅嬅放松自己进入沉眠。梦境不再袭来,四周静谧得如同夜晚之海的怀抱。有东西在轻触她的心脏,好像雨点敲击花蕊。

        再次苏醒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泼洒在天水碧色的绸缎被面上。陈诺把她从狭小的密室带去了自己的寝室,包裹在柔软的绒毯里。“你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异世的少年走到窗前,高大的身影一下子遮住阳光,“不过和从前的你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琅嬅拉扯起毯子,“为什么把我带出来?不怕被发现了?”

        “除了你没人会来这里。”异世的少年眼睛望向窗外,“我的结界除了可以阻止陌生人闯入,还可以标记熟悉的人进入。所以,你不用紧张。”他表情平静,嘴角微微下压,“琅嬅,带我去楼兰遗迹,我想实地去看一看。”

        他为何对楼兰有如此兴趣?“阿诺,能告诉我这背后的原因吗?你去楼兰的真正目的。”

        “因为那地方与你有关。”神秘的笑容出现在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带来的却并非暖意,“琅嬅,我只恢复了你记忆中最重要的某些部分。还有很多东西,因为埋藏得过深,根本无法触及,比如上次你我都受伤的那个梦境。我发现很难重复触及,所以……”

        “你想去楼兰寻找答案?”

        “我们现在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可能通向真相的线索,你觉得呢?”

        虽然对记忆的追寻已经让琅嬅疲惫不堪,但是面对陈诺的议题,她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阿诺,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楼兰遗址只是那座古城的一个部分。那座城已经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因此,你要寻找的东西不一定就在遗迹中。”

        “我需要确定。”

        回答简单干脆,不容置疑。

        光阵在思索间开启,瞬间将蟹屿螺洲的明媚阳光转变成楼兰遗迹的幽暗深蓝。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墨色中,陈诺全身透出微微的白光,就像是有层稀薄的雾气笼罩着他。随手打了个响指,数团飘浮的火球环绕在两人四周。

        “这就是你将来的地之使徒需要看守的地方么?”

        “他可不是一个人。”琅嬅伸手压上古老的石门,金色的花纹在粗糙的岩壁上绽放蜿蜒,逐渐形成如同闭合魂路一般的复杂图案,“阿诺,这里面有很多亡魂,他们……”

        “至少不会恨你。”石门刚刚开启一条缝隙,异世的少年便毫不犹豫地跨步进去,火球倏地飘散开来,为她照亮一片二十尺见方的空间。

        经历了灭顶之灾的楼兰城依然残存着曾经的华美——倒塌的立柱,熔蚀的岩壁,倾颓的塔楼,无一不诉说着过往的鼎盛。宽阔的大道两旁,伫立着许多破蔽不堪的雄伟雕像,每一座足有四十尺高。虽然此刻深埋地底,不辩颜色,可是当火焰靠近它们的时候,可以看见石质中的云母颗粒反射出彩虹般的瑰丽。

        “琅嬅,带我去你记忆中的那个石阵。”陈诺突然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肢,“就是白银祭司勒令神族自我奉献的那个石阵。”

        那个地方……琅嬅感到稍许不适。

        “我只记得它的大致方向,具体的地点,现在没办法确定。”

        “尽力而为。”

        再度施展空间天赋,他们移动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十字路口。两边都是尽头湮没在黑暗中的宽敞大道,而正面,是一溜向上延伸的阶梯,通向一座只剩下基座的高塔。

        记忆完全中断,琅嬅一点也想不起来这是哪里。“阿诺,我只记得阵在王宫广场的东面,和西面的鲜血祭坛相对,但是这里的空间结构完全被打乱了,根本无法确定原本的方位。”

        “这种改动是因为覆灭吗?”

        “难说,毕竟这并非我的作为。”

        陈诺冷沉下来,细薄的嘴唇拉成一条直线。突然,他向外释出魂力,数道金色涟漪迅速在沉闷的黑暗中扩散开去。接着,看不见的黑处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细小的昆虫在石壁上攀爬。当这种响动大得如同人指甲擦刮地面的时候,第一张脸出现在火光的最远处。

        准确的说,是只有半张脸,还有半张如同破碎的丝缕漂浮在身后的空气中。

        他是一个亡魂。

        “阿诺,为什么故意触发警报?”琅嬅惊诧。

        更多的面孔钻出黑暗,无一例外全都表情呆滞。他们飘荡着挪移过来,仿佛轻薄的影子。“琅嬅,定住他们。”陈诺伸手掐住了距离最近的那个亡魂。

        “阿诺……”怎么可能?亡魂并非实体,而是能量残余。除了摄魂天赋,没有人可以徒手抓住灵魂。他怎么会……金色光壁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展开,刚刚还迅捷若风的透明影子顿时像凝固在蜜色糖浆里的一只只飞虫,再也爬不动了,保持着光壁扫过时的姿势悬浮于空中。

        “你是在好奇我为何能捕捉亡魂?”异世少年举起左手,他的掌心用某种红色液体绘制了一个仿佛蛛网的图案,“是因为这个,捕梦网。不过这东西有个局限,就是只能捕获特定力场中的游魂。那些尚且驻留于躯体中的灵魂,或是已经消散的灵魂是没办法捕捉的。”

        “不,我是想知道你为何要触发警报。”

        瞬间的惊讶,随后变化为意味深长的笑容。“为了弥补你破碎的记忆。”他声音很轻,细如耳语,“我想,既然亡魂被强令驻留于此,那么肯定是有目的的。把他们安排与此的设计者一定会用特别的方式将自己的意志交于他们,所以,他们或许清楚这里的结构。唔,这边。”

        陈诺突然起身,踏上背后的台阶,绕过残塔。片刻之后,前面出现了另一个路口,数条大道以此为起点,延伸至远方。

        “哪里才是城市中心,莫非它消失了?”异世的少年自言自语,“琅嬅,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我们已经逗留的太久。“阿诺,在这里频繁使用魂术会让白银祭司察觉,他们三个对魂力的流动非常敏感。”

        “这与魂术无关。”他像风一样移动,绕直琅嬅身后,“只与你有关。”

        爵印处传来热度,视线开始模糊,心脏突然一阵阵抽痛起来,有热流溢出嘴角。琅嬅清楚自己正跪在地上,而陈诺的手环住了她的腰。“琅嬅,你再想想琅嬅,这里是哪?去那个石阵从哪里走……”

        “阿诺,别问我,阿诺……”声音被翻涌上来的血液阻断,头痛欲裂。

        许多模糊的虚景从近旁飘过,就像是从时间镜面中投射过来的倒影。它们迅速成形,在属于灵魂的世界中编织,再与现实世界重叠,跨越破碎混乱的空间,接洽出大城曾经的本貌。“这才是你的天赋,琅嬅,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掌控者,你才是楼兰真正的主人。这里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才存续至今。它们经你的意志而改变,也将由你的思想而显现。”

        “真正的空间存在于我的思想……”琅嬅的肩膀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颤抖。

        “还记得我带你去的那个秘境吗?”陈诺低语,“所有的空间天赋在那里都无效,是为什么?”

        “是因为思想障壁。”

        思想,思想,思想,思想……就像有无数老鼠胡须在心头翕动。“你能做到的,琅嬅,灵魂本就平等,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能锁住它……”

        脊椎阵阵刺痛,仿佛被灌注进烧红的铁水。琅嬅发觉自己被翻转过来,面对面坐在陈诺的膝头。她的头向后仰着,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整个时间的长河都被叠压在了里面。那些沉睡的记忆如同古老的回音,在头脑中浮现——十二根石柱,呈顺时针方向排列成一个圆环,每根石柱的上端都雕刻有一只眼睛。被穿刺于阵中的人好像悬挂在枪尖上的鱼,不断扭动身体……“它就在……”

        炽烈的光辉突然照亮了一切,原本的画面瞬间频乱,许多从未出现过的记忆冲入脑海。

        “告诉我,你期望什么。”突然间,有人在背后开口。琅嬅转过身,却发现空无一物。

        “是你在叫我吗?”另一个声音响起,稚嫩,清脆,如溪水般悦耳,“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是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命运。”第一个声音变得不辩性别,“我不需要进来,我本就在此。这是我的阵,拥有我的意志。”

        “你的阵?”模糊的身影仿佛包裹了一层雾气。琅嬅瞥见两个互相对视的人形,一个是年轻男子,另一个是个孩子,“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你想出去?”

        “是的。这里就像座牢笼,困死了一切。”

        “可是出去需要牺牲人命,你也期望?”

        孩子沉默了,似乎在衡量代价与所得。片刻之后,他作出选择。“我希望出去。如果生命失去了自由,那还有什么意义?”

        “如你所愿。”男子伸出左手,掌心里是一把仿佛绿叶般的匕首,“听好,把它贴在你的魂印上,它会和你的身体融为一体,代替我执掌世界的摄政王。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出去以后,找到这里丢失的阵和守卫阵的‘心’,然后审判世界……”

        审判……

        一道透明的气壁突然从地面拔起,横亘在琅嬅面前,将她驱赶出去。

        所有的幻象全都消失了,眼前恢复楼兰遗迹斑驳破败的花岗岩石壁。她的面前,陈诺倚靠在一根折断的石柱旁,似乎刚刚清醒过来。

        “琅嬅,也许我们今天真是来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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