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偏执

暮色苍茫，薄雾缭绕。

        万妖朝贺，祝万世恩爱。

        通臂猿猴看着手中的清酒，烟花满天，映照在他的酒杯中，打散了杯中的面容。

        他一时情迷，只是几杯薄酒，他便已头脑昏昏。身边女子一袭红衣，似已看出他的不适，连接下了梦魔递来的酒杯。

        “这一杯，我替大王回敬。”万妖女王双眸盈盈，抬手刚要递到嘴边，通臂猿猴便低头凑了过来。

        他环着万妖女王的肩，伸手抬起杯底，便将万妖女王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别傻，世间哪有让夫人挡酒的规矩。”通臂猿猴微醺，声音慵懒也满怀宠溺。

        “可是大王你……”

        “今日你我大婚，我只想喝的尽兴……”通臂猿猴平日滴酒不沾，从拜堂至今，不过十杯酒，他已快要承受不住。

        “……大王，你来，我替你整理衣衫。”

        万妖女王借着整理衣服的借口要拉通臂猿猴到一个没人注意的小角落，通臂猿猴匆匆放下杯盏随着她的拉扯，耳边是万妖艳羡起哄的声音。

        “你不胜杯酌，少喝几杯，他们一向不知轻重的。”万妖女王捋顺了他领间的褶皱，替他挑去肩上落下的猴毛。她皱了皱眉头，看着通臂猿猴脸上的潮红，拍了拍他的胸口：“低头呀。”

        “嗯？”通臂猿猴低头将脸凑到她面前，看着她眼中带着些无奈的闪亮，只觉万分可爱。

        万妖女王攀上他的肩，渡了些真气给他让他清醒一些。

        “有没有好受一点？”她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问着。

        万妖女王的真气清冽干净，让通臂猿猴身上的热气散去不少，胸口也不似刚刚那么燥热。

        “好多了。”

        万妖女王看着通臂猿猴的面色干净了些，舒心地点了点头，便要拉着他回去，只是手中的柔软执拗，再加上她也有些醉意，通臂猿猴只是轻轻拉扯，就将她拽回了怀中。

        “这样就想走吗？”通臂猿猴紧贴着万妖女王的背，腾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

        “刚刚那真气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再多渡些给我如何？”

        通臂猿猴的拇指抚上她殷红的唇，看着她有些惊慌的神情，唇边多出了一抹玩味。

        “……大王……”

        万妖女王声音渐弱，随着通臂猿猴扳过她的身体。通臂猿猴扣住她的腰身，低头覆上她唇上的微凉。

        “你应该叫我一声夫君……”

        通臂猿猴感应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白衣男子，不禁觉得有些扫兴。

        “师兄？”

        黄眉老祖双手紧阖，平静地看着通臂猿猴：“阿弥陀佛。师弟，莫要一错再错了。”

        他好不容易洗尽妖魔气，重新被弥勒佛接纳，如今已安分了很多。

        通臂猿猴闻言坐直了身子仰天大笑。

        “师兄这是何意？刚刚你难道没看到，在梦中，我与那万妖女王欢喜自在。诵经念佛，红鱼青罄？这才是虚空一梦！”通臂猿猴气那无道的上天，气那斩不断的佛缘。

        他坐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面有愠色地盯着黄眉老祖：“我已在咸阳城给过了你们答复，你们为何不放我入红尘？”

        黄眉老祖看着面前已染了些邪气的通臂猿猴，恍惚间，他仿佛又见到了一百年前那个打的孙悟空失了七十二变的万妖国王。

        “不是我们不愿放你入尘世。”黄眉老祖收起双手，面色严肃，“师傅知道你有此劫难，所以让我带你去地府，借地藏王的转世轮一观。”

        “劫难？”通臂猿猴虽然如今觉得这词从佛家讲来异常刺耳，但还是不得不接受他如今面临一个大的劫难的事实。

        他是四大灵猴中唯一懂得情爱的通臂猿猴，他懂得如何在世间万种繁杂中辨明爱。只是他满心满意地捧着万般柔情，他心上的女子却要为了转世轮中的虚无而与他断绝情缘。

        真是实实在在的大劫难。

        他曾想过去地府，进转世轮中一探究竟。但月老那句“不得善终”却如同魔咒始终缠绕在他耳边，束缚着他的手脚。

        他早就不是一百年前那个敢作敢为的通臂猿猴了。

        他要做的每一个决定，他都要细细地琢磨一下，它带来的后果与那句“不得善终”是否有关。

        他愿堕入十八层地狱，亦愿受万世轮回之苦，但他不愿她被自己的任性牵连，自此万劫不复。

        “看过转世轮之后呢？你会放我回万妖国？”通臂猿猴怀疑弥勒佛的心意。

        “终是师徒一场，师傅只是想帮一帮你，你莫要无端猜忌师傅的良苦用心。”

        “师傅嘱咐过了，若你看过了转世轮，还是愿意回万妖国，我绝不阻拦。只是今后，你与那万妖女王何去何从，师傅也不会再过问。”

        黄眉老祖一脸真诚：“师弟，我不会骗你。”

        通臂猿猴知道黄眉老祖不会欺骗他。

        他曾听梦魔说，当年黄眉老祖为了救他，杀了弥勒佛，才堕入妖道。

        虽然那只是梦魔编织的一场梦，但他听了却还是很感动。

        到了地府，黄眉老祖向地藏王说明了来意，地藏王听后只是和他们说，很久之前大圣爷也曾带一女子来寻她已故的夫君，如今不知通臂猿猴是要去寻那女子，还是要去哪里。

        “阿弥陀佛。我师傅说，由我的师弟自己来决定。”黄眉老祖连连向地藏王道谢。

        通臂猿猴看了眼黄眉老祖，他神色平常，似是有些把握。

        “我要……我要去看那日万妖女王来寻我的情景。”通臂猿猴攥了攥手心的汗液。他只想看一看……看一看那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究竟对她说了什么，才使得她如今如此释然。

        转世轮开启，通臂猿猴化作一缕清风进入了转世轮。他眼前瞬时天昏地暗，冷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摸不着的气流仿若一座大山要将他的身体压碎。

        他想要运功为自己的身体分担一些痛楚，但却发现他四肢僵直，无法运功调息。

        “……丝丝……”

        他终是看见了她。他化作一缕风飘忽到她眼前，此刻她被心魔折磨，已憔悴不堪。

        地藏王准许她进入转世轮，他藏进她的衣袖陪她一起。

        万妖女王来到他第一世降生的那个小村庄，她找了许久未能找见他，险些要哭出来。

        通臂猿猴听到棍棒磨动的声音，他还没有回过神，万妖女王便先他一步赶了过去。她望着被拉扯的小猴子久久不能回神，等人群一哄而散，她才跌跌撞撞走到小猴子的身边。

        她柔声问他是否还记得她，让他仔细看清楚，还扔掉了他辛苦偷来的经书，让他不许再读。

        她失望地出了转世轮，请求地藏王让她再一次见见成年的通臂猿猴。

        地藏王闭上眼，不愿看她满面泪痕，他算到了通臂猿猴成就正果的时候，便让她再次进入转世轮去寻他。

        通臂猿猴眼见着万妖女王苦苦追寻他，他只能躲进她的衣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第一次见到她恼怒的模样。

        她拦着来庙中进香的百姓，扬言若是敢走便要通通杀了他们。

        她眼眶微红，但还是理好了仪态，在香客中寻着他的面容。

        “……大将军？大将军……”万妖女王早已筋疲力尽，她受七情六欲石的侵蚀太深，内里早已空虚，声音中已听不出她的底气。

        “万妖女王，不必再找，本座就在这里。”

        他听到那是他的声音。

        他随她转头望去，已化身为伏虎罗汉的他正端坐在那里，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她，便抬头不再看她。

        “大将军你难道忘了与我万妖国许下的誓言？”万妖女王想抬手去碰一碰他，但看着他神色冷漠，还是收回了手。

        “千世万世，不管成仙成妖，我们都至死不渝。”

        “但是为什么，你竟然皈依佛门？”

        “我已经参透了红尘，所谓情之为物，无非虚空梦一场。”

        “……我陪伴如来，观宇宙三界，听妙音佛法，内心只有欢喜自在……”

        “施主，你别再受你的心魔作祟了，还是回去吧。”

        说着，他便变回了伏虎罗汉的金身。

        万妖女王泣不成声，只是缩在他的金身之下，轻唤着他。

        出了转世轮，通臂猿猴随万妖女王落寞地回到了神猴将军亭。

        他看着她伏在神像的脚边，眼神空洞，泪早已干涸。她沉沉地闭上了眼，任由路人怎么劝说她都不肯离去。

        等到街上已经没有人时，他才现了真身。

        通臂猿猴蹲下身，看着面色惨白的万妖女王。他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他的面颊贴着她的额头，搓着她已凉的双手。

        “我早就看出你傻乎乎的不太聪明，没想到竟然这么傻……”通臂猿猴苦笑着。

        他当日狂妄，临终时还惦念着报仇，却不曾想让她如此痛心。

        通臂猿猴突然懂得了那句“不得善终”的意思。

        伏虎罗汉，你若真的堪破红尘，又怎会不愿再看她一眼？

        “……丝丝……”通臂猿猴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瘦了许多，眉眼间已没了他初见她时的精神。

        回到地府，他愤恨地指着地藏王，质问他为何要让万妖女王去见已经成了正果的自己。

        “阿弥陀佛。”地藏王又露出了那时面对着万妖女王的神情，闭上了眼，无论通臂猿猴如何指骂都不应答一句。

        “师弟。”黄眉老祖轻唤他一声。

        通臂猿猴侧目去看黄眉老祖。他瞪大了双眼，质问道：“你带我来这里，我想看的已经看到了。所以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嗯？”

        冷静下来，通臂猿猴只觉胸口的伤痛又蔓延开来。

        “弥勒佛究竟想干什么？他难道只想让我看一看，我最后一定要成为伏虎罗汉的事实吗？”

        “师傅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黄眉老祖有些动容。

        他比通臂猿猴更早认识万妖女王，身为局外人，他一度比通臂猿猴看的更清楚。

        万妖金丹。

        蛇丹。

        她给通臂猿猴提供的每一份帮助，都无疑是在她的心上剜了一刀。只是直至她的心千疮百孔，她也不愿吝啬。

        “看了万妖女王当日的结局，你当真没有一丝动容吗？”

        “若一意孤行，你难道不怕，她再一次堕入苦海吗？”

        “她这样痛苦，不就是我一心向佛带给她的吗？”

        通臂猿猴甩甩衣袖，瞪着在一旁默念着经文的地藏王，抬手梳了梳自己头上的猴毛，转头又冲着黄眉老祖邪魅一笑。

        “成不成佛，是我自己的事。”

        “若天意如此，我通臂猿猴偏要反抗！”

        “谁也不能阻拦我。”

        “我定要生生世世，和万妖女王在一起。”

        “哪怕再次轮回转世，我也会再去找她。”

        “我要世世成妖成魔，与她厮守。”

        “如今，我要回到她身边去。”

        黄眉老祖扬了扬唇角，拍了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既是如此，你把这份贺礼带回去。”黄眉老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铜制小镜子。他拍了拍通臂猿猴的手臂，将小镜子交付于他。

        “这是……”通臂猿猴有些错愕，他擦了擦镜边的灰尘，撇了撇嘴，“怎么这么脏？”

        黄眉老祖不再端着仪态，跺了跺脚，瞪了一眼通臂猿猴。

        “压箱底的。礼轻情意重嘛。你把它拿回去，万妖女王就会明白。”

        “好。”通臂猿猴自是明白黄眉老祖的意思，“我与丝丝，多谢成全。”

        “不过，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得到阎王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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