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道阻且右

小猴子望着天边的薄云卷着落日的余晖，他急切地赶到小河边，蹲下身将河中的盈盈搅得破碎。他捧起一汪清水舔着下了肚。

        河水带来了些许凉爽，他欢脱的思绪也逐渐冷静下来。

        小猴子盘坐在河边，调息着身体。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黄昏。

        他原本是江湖艺人养的一只小猴子，随着主人四处奔波。

        他脖上有一条铁链，自他记事起，便没有离开过他。那是主人用流放犯人的铁锁改造而成的，比他年长一些的老猴指着自己脖上的铁链，这样告诉他。

        老猴还与他讲，耍猴人就用着这铁链束缚着他们，要他们全心全意给主人卖艺赚钱。

        他记事起没过几年，老猴便死去了。

        他死在一个寒冬里。

        在卖艺时，在主人撑起的竹竿上跌下来，摔死的。

        摔死的，或许也是饿死的。他事后这样想。

        当时主人抚着老猴的尸体仰天大哭，失去多年陪伴的老友的桥段让他赚了盆满钵盈。

        散市后，主人脱下自己的外衣包裹着老猴，说是要去找个好地方将他埋葬。可是等回到住宿的破庙里，主人便用随身携带的刀具卸了老猴的四肢烤了以饱腹。

        酒足饭饱后，主人将剩下的心脏与尾巴扔给了小猴子，便倒在一边沉沉睡去。

        那是他独睡的第一个夜晚。

        以前他与老猴子相互依偎，倒不觉得这寒冬有多难过。只是如今，只剩他一个缩在稻草堆里，只觉寒气入骨，心底冷的非常。

        第二日他便生了一场大病。

        耍猴人带着他与老猴子的猴皮去了下一个乡镇，又借着卖猴皮赚得的一些钱勉强度过了几日。

        主人不会花钱为他请大夫医治，没了敏捷的身手，赚不来钱财，他的饭食也减少了，再加上主人日日鞭打他，他的身体状况也每日愈下。

        终于，入春时，他趁耍猴人不注意，咬伤了他的手臂，叼了他的铁链，转头便向无垠的荒地跑去。

        他紧闭着眼，只听耳边冷风呼啸，奔跑时划过的枯草刺入他的伤口，但他不敢停下来。

        他想起那日在破庙中，主人展开外衣，活生生剁下还有一口气的老猴的四肢，又活扒下他的猴皮的场景。

        耍猴人在他身后拼命追赶，他不能失去他这仅剩的，懒以生存的玩物。他掏出匕首，打算向小猴子的腿扔去。

        只是面前兀地闪了一道白光，转眼间，他扔出的匕首竟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他轰然倒下，小猴子放慢了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转身去张望。

        女子身穿一袭绿衣，她的脸藏在残阳的阴影下，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唯有她的双眼在盈盈闪光。

        女子看了他半晌，向他走了过来，蹲下身，变出一方浸水的丝帕，擦拭着他脸上与手上还在泛血的伤口。

        “你如今无家可依，可愿与我走吗？”女子为他输送了些真气，以确保他的伤口短时间内不会溃烂。

        后来他才知，那个脸上总是带着些许落寞的仙女，竟是万妖之主。

        万妖女王待他很好，先是带他去客栈歇息了两日，又找了大夫为他医治伤口，昼夜不离他半步，细心照看他，喂他吃饭，喂他喝水，生活过的好不滋润。

        他就这样随她回了万妖国。

        万妖国虽聚集了十方精怪，但猴子还是少的可怜，他在万妖国无依，便被雪妖梦魔等养在宫内侍奉女王。

        万妖女王同他说，这里便是他的家，他可以随意打算他的将来。因此他便求了女王，能否让他与白狼一同修炼心法，好为守护女王出一份力。

        万妖女王允准了，他便成了白狼的小徒弟。他们虽是守卫，但平日并不需要做些什么，万妖女王是十方妖魔共同臣服的主人，并不真的需要他们保护。而且万妖女王长年游历在外，身旁只有一个颇通医术的仙友随行。

        他想不通，她身为万妖国的王，在王宫内接受万妖的朝拜与侍奉，难道不应该比在外流浪过的更好吗？

        他心有不解，但是每次当万妖女王回来时，他看着她欣喜的笑容，他想要问出的话就梗在喉中。

        他想，也许在万妖国外，也有一个，如女王般对他这样好的人，在照顾她吧。

        终于调息好了身体，小猴子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了，但他转身要走时，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只高他许多的猴子拦住了他。

        “小猴子，你要去哪儿？”那猴子身上泛着一道柔和的光，似乎不是凡间之物。

        “我去哪儿，为什么要和你说？”小猴子面色冷淡，无端被人拦下，心里有些不快。

        “你是不是宫里的猴子？”那猴子转了转眼珠，又扬起一抹笑。

        小猴子不想再回应他。

        这些年，他被无端拦下的次数也不少。这些人无非只有一个目的。

        求他引荐，得个好姻缘。

        恶心。

        小猴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冷声道：“我还是劝你省省口舌。我家女王早已成婚，夫君乃是神猴大将军。即便女王没有婚配，也轮不到你。”

        “自古道，仙佛最是无情。”小猴子抬眼，看着那猴子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你未问过我来处，怎么轻易判断我来自仙佛二界？”他笑笑，“而且，我听说那神猴大将军一百多年前就死了。你怎么知道，现在在你面前的我，不是你家女王中意的良婿呢？”

        小猴子被怼的搭不上话，也懒得同他争辩。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猴子，居然这么狂妄。

        但是，这猴子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小猴子觉得无趣，几欲要走，又被他身手拦了下来。

        “我这有一样东西，你且拿回去给你家女王，只说这是弥勒佛祖送来的贺礼。她一看便知。”那猴子交给他一面铜镜，说的认真诚恳，“再帮我告诉她，我会在当年与她分手那里等她。”

        万妖女王已褪下沉重的外衫，换上了轻薄的纱裙，打算休息了。

        这一个月，她并不好过。

        那日他俩在万妖国境外分手后，他便不知所踪。他那一句“我一定要娶你”总是让她心烦意乱，心中也无端生了些希冀。她在那边安营扎寨，等了十几天。十几天未见他回来，她也觉得有些可笑。

        为什么，她心中会徒升几分期待呢？这样的结局，她不是早就接受了吗？

        她坐在镜前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那日，唐三藏一剪剪下她的一缕发，却听孙悟空在一旁缓缓说着。

        “师父，这长发剪了未免太可惜吧。”

        唐三藏左右掂量着万妖女王的面容，也觉孙悟空的话有几分道理。

        也许，他只是看出，她并不是真心皈依佛门。

        她穷尽一生，也只是想要离她心心念念的人更近一些。

        青灯古佛，并不是皈依佛门的唯一生活。

        因此，她带领十方妖魔又回到了万妖国。

        听到她要放弃王位，她手下的妖魔纷纷表示愿和她一起，哪怕一辈子吃斋念佛也甘愿。

        万妖女王并不愿带他们一起，但他们一路跟随，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当唐三藏放下剪刀时，她也松了一口气。

        药仙送来了明日的药材，看到万妖女王坐在镜前出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失了内丹后，身体一直羸弱。和孙悟空大战之后，身体状况更是不如人意，终是落下了病根。

        这一路，药仙陪同万妖女王找寻通臂猿猴的转世。虽然一路上万妖女王不曾说过什么，但她知道她一直受着煎熬痛苦，无论心里还是身体。

        只是她不懂，在她看来，通臂猿猴对万妖女王极好，许给她的那些山盟海誓，药仙一个局外人都深受感动。他们马上就要回到万妖国，可以长长久久地厮守了，怎么万妖女王又赶走了通臂猿猴呢？

        “女王，药要按剂量吃，身体才能快些好起来。”药仙将药包交给侍女，在万妖女王身旁驻足迟迟不肯离去。

        “怎么了么？”万妖女王放下梳子，看着药仙，有些疑惑。

        “我只是想知道，通臂猿猴对你情义深重，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只是为了这事？”万妖女王淡淡一笑，又拿起梳子百无聊赖地梳着发尾。

        “他怎是真心想与我成婚……不过是惦念着我给了他万妖金丹和内丹的情谊，再加上成佛之路有些无聊罢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他不过是一时冲动，就好像他当年被开除仙籍堕入妖道，也只是他一时赌气罢了。”

        “而且……”万妖女王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就算他现在真的想要长长久久地和我厮守，难保他以后不会后悔。等他后悔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他会不会怨我，恨我，为何要拖他一起万劫不复？”

        “我等了一千年，接下来，许是最多也不过百年岁月。等他修成正果，我也便了无牵挂了。”

        万妖女王转向药仙，冲她弯了弯唇角。

        “你有没有后悔过？你已经位列仙班，却还是甘愿留在这万妖国吗？”

        闻言，药仙笑的却是比万妖女王洒脱。

        她不言语，耳边传来了婢女通传的声音。

        “女王，小猴子来了。”

        万妖女王与药仙相互看了一眼，便告诉婢女让他在外等候。

        万妖女王随手拿起一只发钗绾了头发，又穿上了外衫，刚想要出去，便被药仙拦下。

        “女王，不如穿那件红色的？”药仙心中了然。

        那件红色的外衫，本是当年为了迎接通臂猿猴凯旋特意赶制的衣服。红色，在她亲手布置的婚房中，更显柔情。只是通臂猿猴死后，她便将那件外衫收了起来，它同通臂猿猴的死，都成了她心中不可触碰的伤疤。

        “不过是去见一见小猴子罢了，哪里需要那样隆重？”万妖女王一直心有芥蒂，只是她一直放不下，那件衣服她也一直舍不得扔下。

        “很久没见你穿了。我觉得你穿红色，甚美。”

        药仙要年长她一些，她刚杀死老国王时举国不安稳，药仙也帮了她许多，因此她一直很敬重药仙。眼见药仙这样固执，她也是不好回绝，只好找出了那件红衫换上。

        通臂猿猴死后，她瘦了不少，当年那件红衫如今穿上已经很宽大了。

        “小猴子，出了什么事吗？”万妖女王匆忙赶来，看着小猴子从衣袖中拿出一面铜镜，有些不解。

        这小猴子，眉眼中当真是有些像他的。

        “我今日在外面遇见了一只奇怪的猴子。”小猴子将镜面置下，双手举起铜镜。

        “奇怪的猴子？”万妖女王心头一紧，欢喜与担心相互交织，她说不清此时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接过铜镜，只是通过铜镜背面简单的花纹，便辨认出了这是何物。

        小猴子将镜子交给万妖女王，便乖乖地低下了头。他不敢多看她一眼，有些情意，只能放在心底。

        一滴清泪落在铜镜上，小猴子抬头去看，却看到万妖女王满面泪痕，空出的一只手正捂着胸口哭得不能自已。

        “女王……”小猴子喃喃叫着，她这般抑制不住伤心的模样，他哪里见到过。

        他记忆中的万妖女王，一直都是温柔浅笑，又带着些惆怅的样子。就算旁人对她无礼，她也不过只是冷下脸来。

        这样不可自抑的样子，他连幻想都未能想过。

        药仙站在万妖女王的身后，见到她这幅样子，急步上前想要安慰她，却目光也落在了那面镜子上。

        “昆仑镜。”药仙也懂得了来人的意思，欣慰一笑，转向小猴子，“小猴子，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那个猴子说，这是……弥勒佛送来的贺礼。”小猴子一五一十地传达。

        他蓦然想起了在何处见过那只野猴子。

        他初到万妖国时还没完全认得宫内的通路，他兜兜转转竟走到了王宫的偏殿。

        万妖女王彼时正躺在座椅上休息，而梦魔和雪妖正在座椅旁低声窃语，见到小猴子来了，便悄悄招手让他过来。

        梦魔手中正拿着他的法器，他知晓梦魔是在施展入梦大法。而入的是谁的梦，小猴子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雪妖搂过小猴子，让梦魔将万妖女王的梦境展示在法器上。

        小猴子看着显示在法器上的景象。

        那是他未曾见过的万妖女王。

        她一袭白衣，庸庸懒懒地挽起了头发，发上落了几根雀鸟的羽毛。

        梦境中出现了一只身形高大的猴子，那猴子一身红衣，肩上与胸前装饰着几片金甲，他头上带着金冠，面容非凡。

        万妖女王抬头看着那猴子，干净的面容上染着一抹红晕，眼睛闪亮，是他从未见过的娇羞模样。

        他们一起走过花田，走过田野。

        他们共乘一骑，那猴子牵着缰绳，万妖女王坐在他身后紧抱着他的腰身，闭上了眼甜蜜地笑着。

        她会唤他大将军，他会喊她丝丝。

        她总是喜欢揉玩着他身上的猴毛，他总是喜欢低头吻上她的鼻尖。

        雪妖告诉小猴子，这是万妖女王早亡的夫婿，神猴大将军。

        只那一次。

        梦魔入梦，只那一次，便被万妖女王察觉了。

        她面色惨白，紧抿着朱唇，看着跪下请罪的三人，终是不忍责罚，就背过身去让他们快些离开。

        万妖女王也是那时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当年梦魔进入通臂猿猴的梦中，他醒后，那样的寂寞和无助。

        “他还说，他会在当年与你分手的地方等你。”小猴子看着万妖女王慢慢镇定下来，心中空洞的地方也莫名涌上一丝欣喜。

        原来，当年她给予通臂猿猴万妖蛇丹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通臂猿猴看着湖水中倒映的一轮明月，不自觉笑了起来。

        连老天都在暗示他，这是个适合破镜重圆的时间。

        他闭上眼倒退了几步，感受着暖风从他身上擦过的触感。

        “你看我现在，像什么？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可是，那样不好吗？

        通臂猿猴站在当年那个位置，只觉心口堵闷。

        他那时只在意他自己的不如意，却没有发现她望向他时眼中难以抑制的落寞和痛惜。

        一直都是她在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让步。

        他堕入妖道，她便将万妖国拱手相让；他想要率领万妖攻入罗刹国，她便要代他去；他急切想要提升功力，她便将内丹相送；他死前一句轻描淡写的嘱咐，就让她产生了心魔为此还下嫁给老龙王。

        “……丝丝……”

        她一直都如此深切地爱着他，将她的一切都交托给他，只是希望他达成心愿，然后让自己安心留在她身边。

        哪怕她见到了他最后变成伏虎罗汉的结局，她也没有纠缠，只是在他转世后化身雀鸟守护着他。

        通臂猿猴越是回忆他们之间的种种，心里便越是疼痛的不能自已。

        他想，他要将她这些年受到的委屈和苦楚，加倍补偿给她。

        他远远地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通臂猿猴睁开眼，转身望向她跑来的方向。

        她也遥遥就见到了他，随即停下了脚步。

        她一袭红衣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倒艳而不妖，更显柔美。

        “昆仑镜。”通臂猿猴一步步走向她，“你可看了昆仑镜中的景象了吗？你我，是不是真的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我没有看。”万妖女王看着通臂猿猴靠近，直至她只要上前一步，就可以缩进他的怀里。

        “为什么不看？”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万妖女王低头借着月光，看着通臂猿猴摩擦着的手指，她伸手握上，想让他安定下来。

        “昆仑镜，可看过去和未来。”万妖女王眼角染上了红，声音有些发闷，几欲哭出声来，“这样的礼物，让我十分感动。你已经把你的未来交给我了，我哪里舍得怀疑你的真心。”

        “……丝丝……”通臂猿猴紧紧拥抱着万妖女王，仿佛想要将她完全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我们永生永世都在这里。”

        “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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