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未曾

日已中天，她才迟迟醒来。

        她只觉寝殿内的花香都比往日更加甜腻，晕染着她香甜的梦境。她缓缓睁开眼，侧躺着看着透过窗的光亮似层薄纱铺散在屋内生长的花上，恍惚间回到许多年前的午后。

        她守着记忆又沉沉地合上眼，她感到颈下有一个毛茸茸的异物穿过，睁开眼看是一只缠着她裙带的手。

        身后的人抬手为她盖上一层薄被，然后又将她搂进怀里，贴上她白皙的后背亲吻着。

        万妖女王哑笑着，呢呢地问着他什么时辰醒来的。

        “也是刚起不久。”通臂猿猴想也没想便回答。

        怀内人翻转了身体，看着他早已穿好了衣服，脸上的猴毛也梳洗的很利落，她便知道他醒来已经很久了。

        原本她也是不爱睡懒觉的，只是失了内丹之后，身体一直未曾调理好，又先后被杨戬和孙悟空所伤，导致她内里虚弱。恰巧心中安稳不必忧虑，她便贪睡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通臂猿猴看着她有点失了血色，不禁有些担心。

        “没有不舒服。”万妖女王枕着他的臂膀，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不过是昨夜睡的有些晚了而已。”

        “抱歉。”通臂猿猴心领神会，揉着她的腰身，凑过去顶着她的额头，“再睡一会儿吧。”

        万妖女王感受着他一轻一重地抚慰，腰身的酸痛已好了很多。

        “不碍事的，已经好很多了。”她的声音带着朦胧的慵懒，直直戳着他的心窝。

        等通臂猿猴愿意放万妖女王下床时，已是日薄西山。

        婢女送来了衣服打算侍候女王，却被通臂猿猴拦在门口。通臂猿猴接过衣服，看着婢女向他身后张望有些飘忽的眼神，他装腔作势地咳了咳，婢女才从自己的八卦之心中脱离。

        婢女说着僭越了，便挡着笑慌忙逃窜了。

        通臂猿猴笑着不谙世事的小妖，走回榻旁，看到万妖女王裹着被单缠了身子冲他展颜，伸出手想要接过衣服。

        通臂猿猴向后退了一步，让她抓了个空。

        “说好了的，让我来服侍你。来。”

        万妖女王不再主动作动，随着通臂猿猴的摆弄为她穿上衣服，侍候她洗漱，又顺便在盒中抽了只金钗为她挽发。

        “这么贴心，是从哪家姑娘那里学来的。”万妖女王坐在梳妆镜旁，照着镜子理了理颈间的碎发，然后转过身子看着通臂猿猴一脸满意的笑，不禁有些吃味。

        “这还是一百年前，那个叫丝丝的女子教我的。”

        通臂猿猴虽说有时有些莽撞，但是对待某些事情却认真的很。

        那段时间，他们朝夕相处，如胶似漆。

        虽然那时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而显得有些疯魔，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有另一丝情愫在悸动。

        万妖女王体贴痴情，若说他当时未曾动心，一丝怜惜却总是有的。

        那日大雨倾盆，他坐在窗前的榻上抱着酒坛，看着辽远的黑。他心中的空洞便如黑夜一般广阔。他想起了师父弥勒佛对他的谆谆教诲，师兄黄眉老祖对他的疼爱，以及师弟们望向他时难以遮掩的敬仰。

        他捧起了酒坛又大快朵颐，想要沉溺在酒香混沌之中。酒裹带着雨中的冷冽倾洒出来，落在他涌着燥火的胸膛上，打湿了一片衣襟。

        通臂猿猴抹了抹胸口的湿润，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只翠绿的小雀鸟。

        他四处征战，讨伐恶贼，斩妖伏魔，立下不世功勋。他那时何曾不知有一只小雀鸟一直在身后注视着他？

        “你如果能化为人形就好了。”通臂猿猴戳着雀鸟额上的一抹白，喃喃地笑道，“不过这样也很好，有你陪我，我这一路也不会很孤独。”

        小雀鸟伏在他手心中歪头看着他。通臂猿猴自知雀鸟听不懂话，也笑自己痴傻。

        修仙成佛，本就是感悟众生的孤独之旅啊。

        可是她听懂了。

        并且，她也一直苦苦修炼，想要尽早化为人形，好陪伴他。

        “……将军……”

        “……大将军……”

        万妖女王轻晃着他的身体，想要让他清醒一下。看着他一会儿满面愁容，又一会儿低头痴笑，她心中也不免忧虑。

        “大将军，你的伤还未全好，不要贪杯，知道吗？”万妖女王抬手想要替他理顺被风吹散的脸上的猴毛，却在将要触碰到他时缩回了手。

        她知道，他不愿意她触碰他。

        几日相处下来，她已摸清了他现在的脾气秉性。

        每每她想要靠近他时，他总是会身体一滞，然后接受她的亲近。

        小到一个握他手腕的动作，他都会轻微地皱下眉头。

        不是戏中人，不明戏中意。

        那些日日陪他杂耍的小妖看不出来他对她的抗拒，但她将他藏在心里，朝思暮想了一千年。

        她不只懂他的渴求，也知道他心底的抵抗。

        她将手藏回袖中，咬了咬泛白的唇，转身给他拿来被单披盖在他身上。

        万妖女王抱走了他的酒坛，小心地为他掖好被子，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

        他的眉眼流露的桀骜不驯，与一千年前并无二致。

        “我知你不愿留在万妖国……可是，我能为你做什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

        万妖女王垂头，终是难掩心中的痛楚，看着他垂下的手，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指腹。

        通臂猿猴感到身上有些温暖，思绪也逐渐安稳下来。他耳边传来她清晰的声音，声音哽咽，让他的心不由得刺痛了一下。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隙，入目的是她的忧虑，是她想要靠近，却只能拂一拂他指腹的无奈。

        他突然想要看她的笑脸。

        只是一瞬，他却被自己的想法给狠狠吓住。

        为什么……想要看她笑的模样？

        他细细梳理了这几日他在万妖国的经过。

        他自她面前醒来，听她是怎么由那只可爱的小雀鸟变为一条人见人怕的蟒蛇。她带他去看她苦心孤诣的万妖国，尊他为万妖之王，让万妖听命于他。

        她对他说，他可以受万妖膜拜，她也愿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一生一世侍奉他。

        她说的诚恳，望向他时纯澈的眼中总是带着希冀与满足。

        可是他总是害怕见到这样的她。

        他知道她趁老蛇妖虚弱时杀了他，当然那是为了报仇。他也知道她后来凭借非凡的手段保住了她万妖之王的尊位，当然身为老蛇妖的遗孀这本就属于她。他更是知道当日黄眉老祖来向她借万妖金丹时，她引他入魔道，当然这是因为黄眉老祖的心性不够坚定。

        看啊，她行事有千百个理由。

        可是……他总是害怕，在她痴情的面目下，她是否在算计着他。

        所以，他想看她的眼神，却害怕与她相处。

        她望向他的眼神太过单纯，可是她微凉的肌肤总是能将他从温柔乡中一把拉回。

        他会告诉自己，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雀仙了，她如今已是心机深重的万妖女王。

        可是每每他这样劝诫自己时，他又会想起她温柔的笑。

        她毫不掩饰她对他的痴情，不分昼夜地为他疗伤，哄他开心。她的情谊，难道也会是她某一环中的一部分吗？

        通臂猿猴感到头疼。

        他咒骂酒精作祟，想放下戒备然后休息一会儿，却在她落下泪时，心中的防线瞬间崩塌。

        万妖女王委屈地落下眼泪，又怕做出声响慌忙地抽回手擦了擦眼角，却在抬头想起身离去时撞上他痛惜的眼神。

        “……大将军……”万妖女王喃喃地叫着他，想要尽快止住泪水，但心里却更加郁悒，反而使得她哭的更加伤心。

        “……女王……”通臂猿猴甩下身上的被单，贴近身子将她一把搂在怀里。

        他怎么能怀疑她的用心呢？

        通臂猿猴在心中唾骂着自己。

        她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他怎么舍得怀疑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子？

        后来的事情，他多少也是有些记忆的。

        他一向不是一个发乎情止乎礼的懂事猴子。

        他看着万妖女王缩在他怀中抽泣。

        他知晓她是在为了他这几日冷待她而伤心。

        是啊，如果是他通臂猿猴满心满意地去讨好她可她却连一份蜻蜓点水的温柔都不肯回报他，他会不会觉得委屈，亦或是痛心？

        可是他该怎么回报她呢？

        他倏忽想起，她曾对他说，她要将这万妖之国打造成一个连神佛都不能侵入的铜墙铁壁，这里就是他们的爱巢，他们要永生永世在这里。

        通臂猿猴抚着她颤抖的臂膀，在她的额头上落下带着醇香的吻。

        她是一千年前陪伴着他的小雀鸟，也是如今爱他入骨，甘愿舍弃尊贵身份侍奉他的万妖女王。

        通臂猿猴的吻将万妖女王的思绪从难抑的伤心中抽离出来，她从他的怀中撑起身子呆愣地看着通臂猿猴此时已沾染了□□的眼神，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通臂猿猴哑然失笑。

        他扳下她冰冷僵直的身体，让她舒服地躺在自己身边，然后扣着她的双手解下自己的束腰，压下身子贴近她的唇角。

        窗外雷声大作，但他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她低沉的喘息。

        通臂猿猴的心渐渐被她的□□所笼络，他欺身进入，又吻上她的唇，吞下她因突如其来的痛而发出的低吟。

        她的身子发冷时，他就会再次压上身体，好让自己同她的身体火热起来。

        万妖女王白皙的肌肤上泛着粉红，混着他亲吻后留下的印迹。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想要遮掩住他的眼睛。欢愉盖过了痛楚，她想她此时已经无法给他一个娇媚的笑容。

        她不想让他看见她此时的表情，快感与不适相互交织，她张口想要叫出声，但无奈喉咙酸涩，她已被他折磨的没了力气。

        “……丝丝……”

        日出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身上，通臂猿猴掰开她酥软的手臂，将她的手放在他慌乱的心口上，想要多看一看她面上的潮红。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不知为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就叫了。

        她先他醒来。

        通臂猿猴紧紧扣着她的身体，她害怕吵醒他，小心作动了很久才从他的怀里抽出身来。

        通臂猿猴感到怀里的人已经坐了起来，又颤巍巍地从他的身下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衣裙。

        通臂猿猴弯了弯唇角，感到她已经转过身子，才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坐在榻沿，穿上了贴身的衣服，又站起身来系上白裙，接着再一件件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衣裙。

        他在想，他该准备什么样的聘礼呢。

        他在想，他等下就要出其不意地抱住她，然后和她说，他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要长长久久地和她厮守，然后还要她给他生一窝小猴子。

        通臂猿猴愣住了神。

        她白裙上染着一抹红，让他有些心悸。

        他见万妖女王欲转身，便慌乱地闭上眼睛，装作还未醒的样子。

        万妖女王的呼吸逐渐靠近，通臂猿猴感觉自己的臂膀上落下沉重，随即眉毛上传来冰凉温柔的触感。

        她在细细地描摹他的眉眼，想把这份美好永远地镌刻在心里。

        “我们成亲吧。”

        通臂猿猴感到怀里的女子呼吸一滞，他睁开眼看到她已抽回了手，此时已将脸埋到他的怀里。

        “我是说认真的。”通臂猿猴隔着衣服摸着她背后的沟壑，“等我打败了孙悟空，取完西经后，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他想，她将万妖之国双手奉送给他，他也应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如意郎君，有多么的了不起。

        “好。”万妖女王在他怀里闷声应着，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你不要对昨晚有负担。”

        “我没有想到，那是你的第一次……”通臂猿猴看着万妖女王抬头看向他，她眸底的真诚与坦然让他产生一丝疼惜。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第一次，就可以任由你轻薄吗？”她浅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通臂猿猴知道她早已嫁与老蛇妖，在老蛇妖死后的几百年里，她莫不是就这样想着他，念着他，不愿意再将自己交付给别人吗？

        那……如果，他不曾来到她身边，她就打算这样一辈子怀抱着对他的爱意孤独终老吗？

        她怎么这样……痴傻？

        万妖女王沉吟半晌，抱着他的腰，贴上了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本就不愿意嫁给他……”

        “我只是一直等着你，只想等着你。”

        “如果你愿意，我只想把最好的给你。”

        通臂猿猴系上了束腰，神清气爽地伸了一个懒腰。

        万妖女王看着他难得的笑容，也顿时踏实了不少。她低头抻了抻他腰间衣服的褶皱，然后又替他系上她早就送给了他他却一直不愿戴上的同心结。

        她听说，在人间，相爱的男女会用同心结作为定情信物，以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的美意。刚巧乐魔平日喜欢去坊间游玩，便带回了两个给她。

        她想将其中一个送给通臂猿猴，但通臂猿猴虽然收下，却一直不愿戴在身上。

        如今，他终于肯了。

        万妖女王抚着同心结的缨子，只觉他的冷漠回应已是在千百年前。

        “……别忘了我……”她呢喃着。

        “什么？”通臂猿猴握上她发冷的手，心口阵阵发紧。

        “无事。你饿了吧？我们出去吃饭吧。”万妖女王整理好情绪，给通臂猿猴一个娇媚的笑。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千万别忘了我啊，大将军。

        她料不到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真的打败了孙悟空取得了真经，他真的还会再回来与她成亲吗？

        万妖女王牵着他的手打算起身，但通臂猿猴却攥紧了她的手。

        “起码梳理一下头发啊，丝丝。”通臂猿猴空闲的手拾起她昨夜落在枕边的玉钗。

        通臂猿猴抬手比对着她的发，却不知如何替她戴上。他正捉急，却听到她的调笑。

        “我来教你。”万妖女王接过玉钗，松开他的手，缠了缠头发便轻松将玉钗插入发中。

        “学会了吗？”

        “嗯，学会了。”通臂猿猴捧起她的脸，看着她抿起的唇，不甘下风地说，“让我也教教你，嗯？”

        “丝丝，无论成仙成妖，我们都至死不渝。”

        通臂猿猴眯着眼，用指腹揉搓着她刚涂好的唇。

        “你教给我的，我学会了。当然你的进步也很大。”

        闻言，万妖女王红了脸。

        昨夜多半是她主动，他知道她也是为了弥补他这一个月的煎熬。

        可是他煎熬，他知道她也不好过。

        不过，他想，他可以用永生永世填补他在她身边的空缺。

        丝丝，百转千回，我没有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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