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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远嫁


进到屋内,两人脱去大氅,坐定。茶还没上,宋如玥开门见山:“燕王替燕鸣梧把提亲的物件都送到了。”

        辰阮一怔,又掩面笑开:“这事全凭王兄和玥姐姐做主就是。”

        “我问你——”宋如玥不吃这套,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细弱的手腕,掌心里的茧蹭过她柔嫩的肌肤,“‘招招舟子,人涉卬否’,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她直视着辰阮双目,仿佛要从中揪出一丝可喜的犹疑。

        辰阮睁大眼睛。

        “你到底没有出嫁,此事不无余地。只要你说一声不愿意……我和子信,自然要把你的如意郎君,送到你手上!——退婚不难,燕鸣梧始终对那个丹华念念不忘,我手下天铁营大可借此抓住他的把柄,毁了这桩婚约。你若是心悦穆世子,我也可派人去查。他若真正可靠,便去提亲,若不可靠,朝中另有许多才俊——”

        “——玥姐姐,”辰阮笑着拍了拍宋如玥手上的夹板,“不疼吗?”

        “不相干!”

        “相干!”辰阮阧然提高声音,“玥姐姐不必骗我,你我都知道,辰燕结仇,后果如何!若为我一人,战事再起,又要多少人死、多少人家破人亡、居无定所?!”接着,她猛吸一口气,却最终放低语气,轻声道出心里真正重要的原因:“再说,如今辰国内乱刚定,父王定然已在伺机而动,西夷又是久敌……若燕国进犯,我们以何抵挡?难道玥姐姐断了手臂,还要为我上战场吗?——就连那位贴身保护你的林副统领,今日也不在。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我不傻,知道又有祸事。”

        宋如玥嘴唇颤抖,勉强做出一副声势很足的架势,笑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辰阮竟真的答了上来:“林副统领来去无声,一次无心吓着了我。那以后,他每每出现在我附近,都要发出一些小信号向我示警。这次却没有。”

        “我的确派他去做了别的事,但并非又有祸事。你总是想太多。”宋如玥眼睛都不眨,飞快换了谎言,“你王兄已经继位,百官臣服,三军俯首,纵使真的战乱,我又怎会再上战场?”

        辰阮摇摇头,拂开她的手掌,对她笑了。

        “玥姐姐,是我去意已决。齐国世子是个纨绔,穆国太过遥远,更难安身。世上男子,身份与我相称的,只剩燕世子一人。”

        宋如玥哑口无言,片刻后,又另作挣扎:“或许,穆世子对你有意呢?”

        这一次,辰阮有些悲伤地笑了。她笑得那样安静,安静到有些苍白病弱。

        “穆世子……是个最多情的人。那些与他夺嫡的兄弟,他也只是断了他们的念头,不杀害他们性命。穆国王室其乐融融,他从长兄手中夺来的世子之位依然稳固。玥姐姐说的这个梦,我做过许多次。可这样的人,若真心悦于我,怎么这么多年,毫无动静?”

        宋如玥再无借口。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够倔,然而竟犟不过这么个温柔的孩子。她不免有些无奈。又想着辰静双与他妹妹是一路性子,或许有法,而这位年轻的辰王——亦折戟了。

        这桩婚事,终于再无余地。

        -

        辰静双与宋如玥,对燕鸣梧另有一处忌惮:生怕他将碧瑶的身份公之于众。但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无论林荣传回来的燕鸣梧的动向,还是例行递回京中的战报,都没有一丝可疑。

        二月五日,辰燕联军与辰恭相遇。燕鸣梧亲自出阵表明身份,辰恭竟然有耐心听他讲完——而后,他令三军止息。

        两军对峙数日,谁都不想抢先出手,都试图把对方吓走。直到四天后,辰恭一方不知为何,军中起了乱子。

        -

        辰恭仓促撤走,燕鸣梧自然更不会主动折损燕军,因此也缓缓退后数里。直至辰恭远去,再无回击的可能,他才下令开拔,和李臻一起率着燕军回国。

        林荣也有惊无险,平安归来。

        -

        二月十六,辰阮出嫁。

        辰静双在城墙上目送她,看着长长的队伍随她一路出京,带她离开故乡,两行泪水潸然而落。

        前日夜里,花园中,他最后一次与妹妹夜谈。夜谈后,他难掩失落,回到寝宫——宋如玥的望凤台。宋如玥劝解他,与他讲:“不必担心阿阮。我从前也以为阿阮柔弱,近来才知她心内自有一股力量,不逊于你我。”

        此刻护送辰阮的,就正是碧瑶。

        天铁营随行。

        这一路要花掉两天的功夫,可去意绵绵,步子迈不快,拖着拖着,就成了三天的路。

        三天里,宋如玥嫁女儿般的不舍,将天铁营搜集的燕王宫的情报都反复告知与她,又数次叫她有不顺就写信回家,好一番搜肠刮肚,最后一夜再次劝她:“此时反悔,无伤大雅。你王兄的疆土,护得住一个小姑娘。”

        辰阮只拉着她的手笑:“玥姐姐安心。”

        -

        到了辰燕边境,来接人的是李臻。他家里有一四五岁的女儿,因此对碧瑶观感甚佳。车队才远远露了面,他就一骑当先,迎了过来。

        “我们世子猜着就是将军亲送,因此叫我在此处等着。邸下还说,有些话请您不要放在心上,他就是想吓唬吓唬将军,并无威胁之意。”李臻对碧瑶露齿一笑,“多日不见,恭喜碧将军又添战功!”

        “一些小把戏,侥幸活命罢了。”宋如玥一哂。

        这时辰阮从轿中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小刀。宋如玥暗自一惊,却见她打过招呼,只是走向辰国境内的一棵柳树,砍了一根干瘦瘦的枝条;又踱入燕国境内,指挥自己的侍女将它栽了下去。

        “我带它离别故土,希望它在燕国,亦能生根发芽、枝繁叶茂。”辰阮温声道,“碧瑶将军,前方就出境了。不必多担心,且回吧。”

        宋如玥拉着辰阮,看了一眼李臻。后者忙道:“将军放心,我必定会将辰郡主安然送到皇宫。世子也吩咐了,说郡主娇贵,命我好生待她。”

        宋如玥仍不放心,道:“我将阿阮视若亲妹。旁人我不知,我自己却格外重视骨肉亲情,为此,旁的一切都无足轻重。此话,亦请转告贵国世子。”

        “自然。既然将军如此说,我更要细心护送,请将军放心。”李臻向宋如玥抱拳,又问辰阮:“郡主还有什么话,要对碧将军说吗?”

        辰阮嘴角带着甜甜的微笑,眼眸微动,看向宋如玥。

        风还是有些冷,吹得她的脸红扑扑的。

        “祝碧瑶将军,平安长乐。”

        她好像预感了什么,对宋如玥郑重地盈盈下拜。

        此时,此地,高天,广野,白雪,棕枝。天铁营和燕国大军彼此相对,风从辰国吹到燕国,小姑娘头上的妆饰发出轻轻的叮叮声。那声音转瞬又被风卷走,顺着她柔顺的长发,一直滑落到发尾,消散了。

        -

        此时此刻,稍远些的地方,辰台城内。

        左右大营的将士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陶维指了指郭琦的眼圈:“没睡好?”

        “何止啊!”有人杀气腾腾地替着答了,“气得我也一宿没睡!”

        陶维歪头,以此问:为何而气?

        “陶统领您知道,咱们王上分明迎娶了安乐公主做正妃,甚而明说了不设侧妃,但那些孟军就是不服,说碧瑶将军为辰立下了汗马功劳,还说他们进城时,王上亲自迎接,还为碧瑶将军牵马!我们昨天大闹了一番!”

        陶维不懂这有什么好吵闹的,只吩咐道:“不要为此吵闹,不准动手。等碧瑶回来,我也会请她约束好那边的人。”

        “那您放心!”郭琦拍着胸脯说,“我们关系好着呢,就是这件事上,实在不懂他们!”

        -

        再远些,诸封地的边界。

        齐王欲进京匡扶皇室,与辰恭打得不可开交——先前就是齐军奇袭,逼得辰恭大军不得不从辰国边境撤走。齐王身先士卒,几欲遇险,甚至有一次为流矢所伤,连血都忘了流。所幸命大,次日就被人发现,取出了那片带着锈迹的凶器。

        -

        更远处,大豫。

        永溪城外,有一座废弃许久的皇室别院。别院内荒草萋萋,简单搭建的木架上,一个年轻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脸色憔悴,皱着眉,明显很有些不适。但他颇具城府,见此处不熟,只打量着四周,一时没有出声。

        昏迷前的景象历历在目:无力抓住的手,满城箭雨,残阳如血……还有昏迷前那可怕的灵犀一闪,叫他想到了那要暗害他的人是谁。

        ——不过无妨,彼人不足为虑。只那一瞬间的功夫,他已经想到了要如何应对。眼下死里逃生,便不愁没有机会。

        只不过,此处是何处?此时是何时?外面情势如何?

        过了半晌,仍没有声音。他焦渴不已,尚能握雪润喉;但实在饥饿难忍,只得一步步往外挪去。

        他太虚弱了,几次险些跪倒。但他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已无大碍。

        其余地方也一样破败,杂草丛生,全伏在雪下,踏起来倒也舒适。他顺着雪地上的小路,穿过小院,才见歪倒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衣着颜色寡淡,料子却泛着富贵的光。长发只以一根发簪别住,余下尽数披在肩头,颇有疏狂气度。

        他一愣。

        那人已经听了动静,回头见他醒了,便乐得放下酒盅,亲自起身拉他:“醒啦?来来来,这是穆北的寒酿,你渴了吧?来喝几杯!”

        他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云游四海、已十数年未变的脸,喃喃唤道:“广成王……”

        嗓音沙哑,几不成声。

        -

        千里之外,穆国王宫。

        “九王兄!”一个少年噔噔噔地跑进章元殿,“九王兄,不好啦!”

        这位“九王兄”看起来和宋玠有点像,都是和气融融、进退有度的:“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少年急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道:“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那个、那个辰国的郡主……要嫁人啦!”

        “九王兄”手里的笔一顿。

        没等墨迹氤氲成一个不可挽救的墨点,他已经搁下了笔,问道:“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嫁给谁了?”

        “我截了给你送信的人,这消息本来是要直接给你的!她要嫁燕鸣梧,辰静双做主嫁的,二月十六就从辰台启程了!王兄你现在出去说不定还拦得住!!”

        “九王兄”自嘲地一哂,摇头道:“她二月十六从辰台出发……哪里拦得住?说不准现在已经由燕军护送着往燕桥去了。罢了,这也是迟早的事。以后不提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喜欢她吗?不是你让人三天两头递她的消息给你的吗?”

        心无城府的少年被自己的九王兄瞪了一眼。

        “罢了、罢了,我去找七王兄玩!九王兄你也是,我们几个没权没势的争不起,你好好的一个世子,喜欢就去提亲呗,再不济就抢过来嘛,非得憋着,把人憋没了吧?”

        “你懂什么?”穆世子轻斥了他一声,“她身子不好,辰国太远,我怕她远嫁过来,反倒步了她母妃当年的后尘。”

        “是是是,九情圣——”

        -

        少年出门后,穆世子再无心动笔。他打开桌子下面的一个暗格,珍重地取出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个眉眼如水墨氲开的少女,抱着手炉,在梅树下抬头赏花。

        那是十四岁的辰阮。她一直在宫墙内,穆世子为了这画像,颇费了许多功夫,到底也只有这一张。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这是穆世子听画师所说,辰阮极喜欢的一句诗。他不舍得去提亲,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可还是不由得失意地自问:“就是指燕鸣梧?”

        画中人自顾自赏梅,唇角噙着天真笑意,当然没有回答他。

        -

        几日后,辰阮抵达燕国王都,燕鸣梧倒给了辰国几分颜面,亲自出城来接。而辰阮看见他,便想起法灯禅院的闹剧,不由得微微脸红,眼眸转了几转,才看向他,抿着嘴一笑。

        为此一笑,燕鸣梧忽然心动。可是很多年以后,他才想起,上天似乎没打算给他们一个良好的开头——他先前一贯地轻慢,把辰阮安顿在了丹华的旧院里。

        辰阮虽然不说,但那些枇杷树,是怎么也隐瞒不了了的。不过她善解人意,虽也想到了法灯禅院的枇杷,却没有问,只是安然地住了进去,遵照流程,很快便与他拜堂完婚,成为了“燕世子妃”。

        燕鸣梧餍足,一声声唤她:“阿阮,阿阮。”

        辰阮舟车劳顿,本已倦极,此刻更只得以含含糊糊的鼻音回应,不料引得燕鸣梧愈发兴起,一夜未歇。

        不过燕鸣梧也似有几分真意。次日,辰阮感了风寒,他竟也真鞍前马后地伺候起来,别说下地,连冷水都不让她沾。

        -

        人间至此,仍似一片柔和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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