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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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清明花酒从酒坛里倒出来,便自有一种清香,像一阵清风横扫过桌案。
宋如玥的馋虫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她端起酒杯,先尝了一口,果真味道和颜色一样清冽甜美,她喝得眉开眼笑,又给自己斟满了。
宋玠笑道:“醉酒伤身,你可不要贪杯。”说着他饮了一口,也赞道:“果真不错。”
宋如玥与他碰杯:“皇兄,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样好的酒了。”
宋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苦笑道,“不大敢了。”
宋如玥直勾勾地看着那伤痕,半晌,轻轻问了一句:“皇兄……疼么?”
宋玠摸了摸那凹凸不平的伤疤,道:“已经不疼了。”
他反问:“你从永溪出来,想必也不能毫发无伤。”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温柔地、悲怜地看着宋如玥,“你……还疼么?”
宋如玥被他这样一看,几乎情难自禁,连忙低头喝酒。这酒忽然变得有些辣口,令人皱眉、令人声音干哑。
她哑着声音:“我……”
酒杯底好像忽然成了万花筒。
两三年来,她哭过太多次,辰静双也极尽包容宠爱。可是宋玠来问,终归不同。宋玠终归是她幼年里最大的依赖。
她紧紧攥着酒杯:“皇兄……”
宋玠轻轻包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像她小时候一样。
宋如玥道:“我看着母妃在我面前自刎,眼睁睁看着……”
宋玠道:“皇兄相信你,你想必已经尽力了。顺娘娘也不会怪你。”
“可是我会怪我自己。”
“那也无妨。”宋玠轻轻笑了出声,“有时候,皇兄也会怪自己。”
宋如玥问:“皇兄怪自己什么?”
“皇兄啊……”他轻轻叹出一口气,“皇兄怪自己,当年非要和珪儿争一番长短,怪自己空许辰恭,也怪自己没能守住永溪城墙,以致天下有此大劫。”
“……这怎么能怪皇兄?”
“玥儿如今难道不知道么?有时候,自罪就是这样无理可循。”
宋如玥道:“我若当时……再多留意一些,再叫更亲信的人去保护她……”
宋玠摸了摸她的头,为她斟了满杯的酒。宋如玥颤抖着喝完,忽然发出一声啜泣。
“我以为……皇兄,我以为我当时已经救下了母妃,我都以为等我回去了,我和辰子信就能好好奉养她。子信少年丧母,母妃必能抚平他丧亲之痛,子信也必是个孝顺周到的好儿婿,可我,可我竟然掉以轻心……”
那一小坛酒已经喝完了,她颤巍巍地去够下一坛,倒了一杯,溢了大半,还是宋玠扶稳了她的手。
“皇兄不知道,这两年,我本还有一位至交。”她顺着抓住宋玠,把脸埋在他掌心里,压着哭声,低低地、悲切地陈说:“我们初识,就打了一架,没想到因缘际会,竟成了同病相怜之人。可是后来……”她笑了一声,“后来,西凌圣女成了西凌王。西凌被我搅得天翻地覆,再无卷土重来之力,可是她从此生死未卜,林荣也因那一战——”
宋玠道:“……西凌好战,上一任西凌王时,他们已经蠢蠢欲动。西凌战祸,是天下大势,人力不能改。萨仁之名我有耳闻,这人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也非好战之徒。你们都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如玥道:“那一战,只因我冒进,天铁营折损大半。天铁营随我出生入死三年,前后加起来都没死过那么多人。”
高央和其余几个天铁营将士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忽然察觉了什么,闭了嘴。
仍是宋玠哄着宋如玥:“总还留了一半。”
宋如玥摇头道:“皇兄,这些年,我最大的倚仗就是天铁营。辰子信虽深情,可他终究是辰王,我也终究不能全然依赖于旁人。唯有天铁营的忠心,才是我最能用、最肯用的。他们也从未让我失望,我交代的事,他们桩桩件件,无一不办得利落稳妥。我从前只知袁进林荣,可是这些年,我已能叫出天铁营每一个人的名字,和他们每一个人都交过手。若非他们,我已然死了不知多少回。”
宋玠道:“既然如此,黎国别后,皇兄也可安心了。”
宋如玥弯了弯唇角:“皇兄身边,不也有这些忠肝义胆之士吗?”她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似乎已经不胜酒力,端起的酒杯根本兜不住酒,那独特的清甜香气被洒得到处都是。她脚步虚浮地走到卢余面前,站定,双手举杯:“方才我就瞧了出来,这必是一个最忠心的。皇兄能平安到今日,必是这位的大功。我如今举目无亲,我宋如玥——不能不敬你一杯。”
她这番话简直闻者伤心,自己说着都要落下泪来。可卢余看着她,全然不为所动,语调依然平平:“殿下,我有职责在身,不能饮酒。”
宋如玥道:“无妨,你们与天铁营同样,我既然理解天铁营,自然也能理解你们。你……以茶代酒即可。”
说罢,放下酒杯,竟要亲自替他倒茶。
卢余伸手挡了挡杯:“殿下——”
宋如玥不饶,去拨他的手。
她手上还真有些功夫,卢余一时不以为意,竟没拦住,被她探了杯去。卢余有些不悦,起身道:“我不能——”
宋如玥空着的那只手,借着他茶杯的遮掩,从袖中猛然抽出一道光,向他迎面劈来。卢余一悚,下意识伸手抵挡,谁知手腕一凉,竟生生被剁了一只手去!
鲜血溅上宋如玥素白的脸。她面无表情,方才醉意已一扫而空,见一击不中,一眯眼,瞬间又劈出两刀!
卢余怒道:“来人——”
高央等人团团护住宋玠,其余的便与卢余手下缠斗到一处,不叫他们有机会对宋如玥出手。有他们在,宋如玥便肆无忌惮地往前劈砍,第一刀砍伤卢余小臂,不等刀锋卡入骨头,第二刀已飞快划出,直取他咽喉。卢余虽失了一只手,左手却也不弱,趁着两刀间隙拔出腰间佩剑,死死抵住剖风刀刃。
卢余惊怒道:“你这是要与启王翻脸吗?!”
\"翻脸?\"宋如玥笑了一声,“我是要翻脸!但不是跟皇兄,是跟你!”
说话间,两人已经各自拆了数招,小小的酒肆里血腥飞溅。
卢余到底是辰恭心腹,被他亲自指定了来监视宋玠,宋如玥原本不是他的对手。可她出其不意,骤然砍了他的惯用手,卢余剧痛之下,只能咬牙拼力抵挡,却也落了下风。
“启王果然!”
可宋玠是听了他恨恨的这一声,才近乎无辜地看了过来。宋如玥一刀崩开卢余的目光:“你倒是身手不错,还有功夫东张西望!”
卢余虎口都被她震出了血。
酒肆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戍卫在宋玠身边的皇宫禁卫、随着宋如玥扑上去杀敌的天铁营将士、卢余身后仓促反击的兵士、听了里面鸡飞狗跳的响动,正要从外面闯进来的两拨人……统共那么小的地方,桌倒椅翻,站都站不开,因此砍杀便格外激烈,血肉横飞。一晃神的功夫,卢余已经看不见宋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起伏不定的脑袋——
还有宋如玥。
这本该从小养尊处优的姑娘,持握匕首的手又稳又狠,一刀凶似一刀,刺眼的寒光排山倒海般迎面压下,无不取他要害。
“才见了你,我就觉得不对,全不像是你守卫皇兄,倒像是皇兄为你所制!”宋如玥动手素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眼下也不顾卢余逼到自己眼前的一刀,活似要以命换命,合身扑向他心口。卢余用伤臂抵挡,不意差了一寸,虽然一刀豁开了她脸,却也被剖风刺穿胸口。血一瞬间涌出来,宋如玥浑然未觉,目光如虎豹,凶狠慑人:“杀了你,断了辰恭的爪牙,我不信皇兄不肯回来!”
卢余拼力将她往怀里一抱,剖风瞬间没柄,他登时喷血,却森然笑了。
宋如玥身着常服,一袭纤瘦轻软的衣裳,能藏住一柄匕首,却藏不住心镜软甲。被这样抱死,怀中人难以使力挣扎,他都不用兵刃,一掌就能震断她心脉。
他出身草芥,幸得辰恭知遇之恩,如今以命换命,何曾吃亏!
卢余手掌压住宋如玥后心,察觉她身躯僵硬战栗,愈发觉得值得,骤然发力!
可就在那一刹那,左肩忽然传来熟悉的凉意,而后,就是一阵令人如坠深渊的剧痛。
不过,宋如玥的身子一震,也软了下来,滚了出去。
——想必是得手了。
他牙里咬着血,眼前模糊一片,身上仿佛传来朦胧的重击……
而后,他死了。死不瞑目。
-
“当啷”一声,刀剑脱手落地。
宋玠瞠目欲裂——一个天铁营将士被卢余的血打了一身,正把他拖到一边,要去抱起宋如玥。宋如玥嘴角涌出一线嫣红的血,眼睛半闭,已然失去了意识。
宋如玥方才与他谈,眼见顺妃死于眼前,难不自罪。
他方才还宽慰她,人人都有自罪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血红的。可是回过神来,自己仍被高央等人牢牢拽在原地,自己往前冲的那一步,好像只是一个暴怒的、失去理智的灵魂,往前冲了一步。
可他还活着,还要受限于这具躯壳。
高央眼底也泛着一线红,将声音压得极低,声调才被稳住:“殿下命我们保护启王殿下,在乱党死绝之前,不得叫殿下靠近战场半步。”
战场。
是,辰恭的人还没有死绝。
又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宋玠竭尽全力,在原地站稳。他的神色还是那样无懈可击——甚至方才他无意识冲出去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宋如玥,还是为了卢余。
他暗暗苦笑,自嘲失态:从投奔辰恭的那一天开始,不就准备好了,会有这样一天么?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宋如玥。她已经被人抱了过来,胸口还有痛苦的起伏。他试探着靠近,也被高央警惕地劝住了。
耳边杀声如潮,月光与花香都黯然失色,而宋如玥的袖口,还垂着那一行小字。
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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