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摄制组在第二天去补录了烈士石堆的镜头。

        山上的雪好像永远也下不完一样，这天又下了大雪，上次在石堆上补石块的只有代游和周醒。

        这次是哨所全员和摄制组全员。

        杨旭在石堆面前的雪地上写了一排大字。

        明白你的功勋，却不知道你的样子。

        李段把这句话拍了下来，回去的路上，他说杨旭在烈士面前文化水平都提高了。

        哨所连续不断地在祖国边防线上进行巡视，这样的镜头他们已经拍过无数次，代游说过程都是差不多的，不需要补录。

        李段后来又紧急开了个会，说除了战士们的体能训练外，没有其他需要补的镜头了。

        李段一瞬间很怅然。

        “这就拍完了。”他笑了笑。

        是呀，拍完了，巡防、夜间潜伏、物资搬运、守边防等等，日复一日，他们的生活总是孤独又重复，拍过一回只需要个把月。

        但他们这样生活很多年。

        代游和李段说，明天会安排体能训练，让他们拍完了别多耽搁，赶紧回去。

        李段答应了，代游又说，今天不用再跟着，让他们在哨所等就行。

        李段则坚持能多拍就多拍，他认为没有废镜头，哪怕最后没用在正片里，也算一个有意义的证明。

        他们再一次去了九号界碑。

        这天，周醒第一次看见代游宁静、满脸风霜的样子，他的眼睫上浮着厚厚的一层白晶，轻眨一下都会簌簌掉下很多冰花，但他始终闭着眼。

        去的时候，代游仍然走在第一个，雪还在下，李段拿着摄像一直在录，周醒拿着航拍遥控跟在他身后，杨旭带着收音走在一边。

        他们排成一列，前面传来喊声的时候，周醒迅速抬起头。

        是代游的声音，他说：“退！”

        队伍停下了，所有人一起向前看去。

        代游正蹲在冰面上，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冰洞。

        这洞隔开了他和身后的所有人，而冰洞原本的位置应该站着王前。

        后面的官兵迅速做好准备，他们退后几步远离冰洞边缘，以防造成更严重的塌陷。

        代游打了个手势，洞对面的官兵手里抱着一捆安全绳，他将端头扔了一大截过去，代游抬手拽住，同时迅速把绳子在掌心绕了两圈，然后手一撑就跳下了冰洞。

        救援迅速有序，他们甚至没过多交流，每个人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厚厚的冰层下仍有流水，洞上面负责拽绳子的战士在代游跳下去之后一直密切注意着安全绳，他手上的绳子迅速变少变短，一圈圈都尽数跟着代游下到了冰洞里。

        那么远，他们到底被冲到了哪？

        “绳子不够！再接一根！”那人喊。

        很快后面的人就递上了新的一捆安全绳，他马上接好，新接上的那一段又迅速一圈圈进到冰洞里。

        周醒怔愣着想往前走，却发现她的腰上还绑着安全绳，她看着冰面上的那个洞，嘴唇都开始颤抖。

        “解开，解开。”

        她抬手用力攥着绳子，扭头去看沈东。

        沈东在队伍的最后一个位置，他解了，还需要杨旭解，不然周醒根本没办法出去。

        杨旭下意识点着头，伸手放到腰间去看沈东，似乎想等沈东开了之后他好马上让周醒出来。

        但沈东只是拧着眉毛：“不能开，现在很危险，不能落单。”

        李段看了周醒一眼，最终叹了口气，仍是什么都没说。

        他手里的摄像还在持续记录着。

        最前面的官兵被绳子拽得向前滑了一段，他周围的人也赶紧上前一起拖住绳子，人群前行了几步。

        周醒也被坠得向前走。

        她越不过人群，也不能完全看清其他官兵救助的过程，只能听见他们在交流，如何让安全绳和冰洞的豁口减少摩擦以防被切断。

        她只能听着，只能看着，甚至手里还在继续操控着航拍录制着，但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捆接上的安全绳跟随代游进入冰洞的过程终于停了下来，前面的人喊了一声。

        有人解着腰上的绳子，有人迅速估算好下到地底部分绳子的长度和距离。

        “别解绳子，站在原地等！”

        沈东给前面的杨旭交代一句就迅速和两名官兵一起转身向身后跑去。

        冰面光滑，他们跑得急，一路摔了几跤才停下来。

        “已经知道停在什么位置，他们去凿冰了，”李段看着周醒，“肯定都能救上来。”

        周醒没说话，看着远处的人不断挖着冰面。

        冰洞前还留了一名官兵，他继续拽着绳子。

        听见李段的话，他回头说了一句：“会救上来的。”

        周醒出神地望着远处，冰面已经被凿得出现了一个凹陷。

        她喃喃地问：“那一捆绳子，有多少米？”

        前面的官兵紧了紧拳头：“15米。”

        15米的绳子，代游带进冰里两捆。

        远处突然喊了一声：“开了！”

        周醒不清楚她是自己跑过去的还是被杨旭和李段一左一右用绳子连着滑过去的。

        快到凿开的冰洞前，周醒只觉得腿软，她膝盖一弯就差点跪在地上，杨旭在旁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由于时间紧急，沈东他们凿开的洞不大，只能堪堪容纳下一个人的身子，杨旭和李段现在不管能不能落单，都直接一把卸了腰间的绳子扑上去和其他官兵一起拉人。

        去之前李段把摄像一扔交给了周醒，她机械地捧过机器，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她深呼了一口气，迅速调整好画面对准救援现场。

        周醒先看见的是王前，他脸上有血和冰，眼睛直愣愣的，似乎转动一下眼珠都十分费力。

        他的脸在冰洞下绝望又坚韧。

        周醒睁大了眼，鼻梁一酸就掉下泪来。

        她不敢想再晚一会他们会成什么样，也不敢想代游是什么情况，她只能继续拍着、记录着。

        她在代游危难时，仍然得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依然得还原这场事故的急迫与军人的艰难。

        她眼眶酸，鼻梁也酸，但手里的摄像机却稳得不像话。

        王前很快被救了上来，马上有官兵脱了自己的军装裹在了他身上，杨旭把人搂到了自己怀里，敞开外套拉链，一脱衣服包住王前，手上还一边搓一边往他的脸上捂着。

        其他人迅速回过身子去拉代游，镜头里，周醒看见代游的左腿横着踩在了冰壁上，他是在冰下用腿挡住了王前的身子，以防被冲得更远。

        代游的脸出现在镜头里面时，周醒好像一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雪花落到眼皮上，重得她好像再也睁不开眼。

        代游闭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睫毛被冰霜搭着，嘴唇也一片惨白，左脸凝固了一片血迹，而那血是从头上流下来的，沿着军用防护帽的边缘。

        周醒一瞬间很想吼，但她终究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甚至连流泪都悄无声息。

        沈东脱了自己的衣服盖到代游身上，又给他做了一些简单的保暖设施，代游的身体不那么僵硬后，沈东迅速背起代游，另一名官兵背起王前，所有人都向哨所疾步奔去。

        周醒觉得她现在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她应该崩溃的，但是没有，甚至在李段大口喘着气从她手上拿过摄像时，她还能注意到李段的手在抖。

        “你可以吗？不行的话我能拍。”

        李段看了她一眼，很久没有出声，周醒没催他，也可能只是随便问了一句话根本没期待得到回答。

        “可以，可以。”李段说。

        周醒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她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向前快走了几步，把围巾摘下来遮到了代游身上，他戴着漏指手套，外面的骨节处还有血，但周醒还是把那副很大的棉手套给他套了上去。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人。

        代游手指动了动，微微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看清后，他扬了一下嘴角，然后用食指蹭了蹭周醒的手心。

        周醒一瞬间眼睛就红了起来，她也冲代游笑了笑，然后低头快速把手套给他戴好。

        再抬头时，代游已经重新闭上了眼。

        李段一直在镜头后看着，他咬了咬牙，深呼了一口气，画面里，周醒开始脱外套，李段抬起头叫了她一声。

        “干什么？”

        “给王前。”周醒说。

        “他裹着我衣服呢，不用你的。”杨旭说。

        “是么？”周醒抬头看了一眼，王前背上果然有一件衣服，“那你披会我的吧，别感冒。”

        周醒看着杨旭。

        李段终于制止了：“别闹，你没看他里边还一件呢么，再说他也比你禁冻，衣服好好穿着。”

        周醒点点头重新拉好拉链，李段和杨旭对视了一眼。

        周醒现在是不对劲的，救援时的镜头都是她拍的，但她没看见杨旭什么时候脱的衣服，也没看见杨旭穿了两件，她确实在拍，但也确实被吓坏了。

        回到哨所，人群紧张又迅速地照看着代游和王前。

        为了照顾方便，他们进了一间房，官兵们拿了很多热水和保暖贴，还拿了药箱，进到房间后又做了什么，周醒不知道，可能是脱了他们的衣服，用厚棉被裹起来回温，也可能是别的。

        周醒靠在房门外的墙上，仰起头顶着墙。

        李段和杨旭一直站在她的旁边，不说话也没其他动作。

        周醒脑袋完全放空，她很少有这种时刻，始终一片空白的状态。

        她记起，上次代游的嘴角被磕青了，那次他说是赵封掉进了冰洞里，他去拉人的时候被碰了一下。

        他说的碰，是不是放在今天也算碰了一下？

        只要最后还有条命在，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可以叫做——碰了一下

        周醒的心一下皱得很紧，到最后甚至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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