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新世界

　　

　　苏浪承认她说的有道理，悬铃儿活着的时候就像一头夜行的灵猫，霸道、坚忍、凶残。他叹了一声：“悬铃儿，你生前，我确有许多伤害你的地方，你找我报仇，我也不好说什么，都由得你，但请你不要滥杀无辜了。否则……”

　　“你要杀我？”

　　“作恶多端，天谴必至，你好自珍重。”

　　苏浪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心一直是悬着的，若悬铃儿动手，他怎么办？这个女人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也不消停，他恨她却并不讨厌她，甚至在她成为尸人之后还有几分同情她，若她非要动手，他应该怎么办，他还有选择吗？

　　幸运的是，她现在变得非常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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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坡上多了十几具尸体，一个个瘦骨嶙嶙，似人又不像人。

　　“别怪我们滥杀无辜，他们不无辜，你看看他的牙齿，参差不齐，都崩碎了半边对吧，你再看看他们的肚子，鼓囊囊的很恶心对吧，这是吃人肉啃人骨所致，永夜到，粮食冇，只能吃人肉，哼，吃了人肉拉不出屎来就成了这幅鬼样。”

　　苏浪笑道：“又胡说，这是吃土所致，记得早先皇帝说，内外仓里有的是冥域粮种，可以在永夜之后种植，为何不见他们种植呢。”

　　司空百岁冷笑一声，指着这漆黑一片的旷野：“我善良而又无知的天佑侯大人，三丈之外看不见人，你让人哪有心思耕种？你试着想想你在田的这头锄地，你的妻女在田的那头拔草，你们彼此看不见对方，你的地锄完了，准备回家吃饭，叫她们却没人应答，你过去一看，她们已经被饿鬼给啃了，你说说你还有什么心思去耕种。”

　　乌行俱道：“这夜的确黑的可怕，刚黑那会儿，我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怀疑自己是瞎了。记得我在北清书院时读过一本古籍，上面说冥域不死族人并未因为黑夜而丧失视力，他们在黑夜中视物跟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的目光更加敏锐，我在想假以时日等我们的眼睛适应了以后，天就不那么黑了。”

　　这几句话一说，不觉让苏浪刮目相看，昔日的纨绔子形象已经荡然无存，这分明是人族未来的希望嘛。

　　这一日来到广阳山下的广阳院，永夜之后这里门可罗雀，上山学道的人从此绝迹。管院的弋徽刚从海外归来，三人好奇地问起海外三岛的情形，弋徽道：“那边天也黑了，不过不似这边的黑暗无边，海天交接处总还有一丝微光，让人有所希望，看来移民海外的人还是有眼光的。”

　　司空百岁道：“这就好，等忙完这阵子，我还是要出海去，免得在这里憋屈死。”弋徽笑道：“此刻出海已经没有指望了，鲛人大行其道，占据了沿海的沼泽湿地和江河入海口，正积蓄力量溯江而上，攻略沿江村镇。蜃国现在也在图谋西征，百浪水师跟他们连番恶战，竟是败多胜少，形势不容乐观，扶余已废，将来能勉强保住百浪和白济就不错了。你们要想出海，先得过鲛人这一关，其次还有无数的海中古怪，你们来看看这个。”

　　弋徽领三人来到一口水瓮前，瓮中有清水，水里面游着一条诡异的鱼，身体像鲶鱼，额有花纹，像极了一张美人的脸。

　　弋徽捋起袖子一把将它抄出来，再看时，“美人”已经咧开了大嘴，白森森的牙齿，犹如锋利的剃刀，望之令人生畏。

　　“这种东西，连鲛人也惧怕它三分。”

　　弋徽把鱼丢回水瓮，那鱼受惊之后，脾气变得无比暴躁，在水中极力翻腾，一个徒弟将一根木棒伸进去，被它嘁哩喀喳几下啃短了七八寸。

　　众皆大惊失色。

　　“这鱼我叫它‘美人鱼’。”

　　众人惊叫道：“美人鱼！休要毁了这个好名字。”

　　弋徽不好意思地笑笑：“若不然又叫它什么合适呢。”

　　司空百岁道：“叫它大嘴鱼吧，嘴大有牙，算了还是叫大牙鱼。”

　　一直没说话的乌行俱道：“不如叫假面鱼，鱼有人面却是假的。”

　　弋徽连声喊妙，问了乌行俱的来历，便道：“听闻海州那边出了点乱子，少公子不畏艰难回海州，真乃百姓之福。”乌行俱道：“何谈百姓，家人内讧，不得已而为之。”又问弋徽从何处得来这假面鱼。

　　弋徽心惊，暗赞乌行俱有眼光，便道：“这是我遍寻海外得来的，或者可破鲛人的势力，只是……此物太过凶狠，入江则江水尽赤，入湖塘则一切鱼虾蚌蛤都成了它的口中食。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用它们。”

　　乌行俱道：“仙长何不将此物送去江南江北，交给那儿的土豪都督们，世间之物生生相克，运使得当就是善啊。”司空百岁道：“就是，就是，否则您在这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名堂来，岂非自寻烦恼。”

　　弋徽连连点头称善。

　　得知三人此行目的，弋徽唤来神针鹤，送三人进入海州城。

　　乌行风发动兵变囚禁乌世冠后，乌行起也率兵从外地赶回来。兄弟不合由来已久，由不得不打上一仗，结果乌行风棋高一着，斩了乌行起的脑袋。

　　因为内讧而耽误了一些时日，这就给了乌行俱一个机会。

　　乌世冠虽然被囚，麾下旧部大多却得保存，很多人依然兵权在握。

　　苏浪和司空百岁护着乌行俱杀透重围，在大总管府密室里救出乌世冠。

　　乌行俱要杀亲卫将领乌邨越，乌世冠将他拦住，笑道：“你叔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为的是保存实力，扶你上位。”

　　乌邨越为证清白，当即率甲士将歇宿在乌世冠妾侍房里的乌行风拿来，死到临头，乌行风仍大叫自己无罪。

　　乌世冠便定他通奸乱/伦之罪，迫令其自尽。

　　一时以乌行风名义击鼓聚将，暗中埋伏刀斧手，将乌行风的亲信将佐斩杀无遗，重新控制了海州城。次日，召集全体将吏和乌氏族人，宣立乌行俱为世子，执掌海州军政。

　　父子二人政/变谋划之娴熟让苏浪和司空百岁叹为观止，待海州新局已立，二人便辞别乌家父子二人向北而行。

　　海州之北是齐州，芈氏举族保守几个大堡垒，尚能支撑，再向北，情势愈发糜烂，除了极个别有重兵驻守的孤城，绝大多数的城镇村落都成了废墟。

　　人因对黑暗的未知而生恐惧，因恐惧而生恐慌，恐慌是一种瘟疫，通过人心在传播，当所有人都感染了这种瘟疫时，一切便不可收拾，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人已经被自己打败了。

　　废墟之中只有狐兔乱窜。

　　显然永夜之后，动物的适应能力远远强于人族。

　　这一日，二人歇宿在幽州境内的一处废弃村落，司空百岁打了两只野兔，生了一堆火。兔子的香气引来了八个饥饿的流民，一个身材高大却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外加一个只剩半条命的老妪，人人面色寡白，眼泛青光。

　　篝火的光刺的他们眼睛发胀。

　　他们逡巡、徘徊，畏怯不敢近前，又不甘心离去。

　　苏浪招呼他们过来，众人畏畏缩缩不敢动，司空百岁便将一只烤熟的兔子丢了过去，那汉子接着，先撕下最好的后腿给了老妪，再留下一条后腿和一只前腿给自己享用，最后将身体留给六个孩子，这孩子早看着兔子流口水了，一旦入手，顿时狼一般地分食起来，直打的头破血流，结果最大的孩子吃了另一条前腿和胸腹肉，其余四个实力相当的分食剩下的肉，最弱小的一个孩子只能捡食众人丢弃的骨头。

　　看他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没命。

　　苏浪于心不忍，撕了一条腿递给她，那孩子竟不敢接，倒是他的一个兄长劈手夺了过去，张嘴就咬了一口，未及咀嚼就挨了老大哥一顿毒打，不得不将到手的食物交出，蹲在那眼巴巴地看着老大哥大快朵颐。

　　他那兄长为了笼络人心，撕了一块肉丢给他，他便欢天喜地地吃起来。

　　这一幕看的人很不舒服，苏浪招呼司空百岁起身上路。

　　村口的树上挂着一具尸骸，肉已腐烂，但仍可看得出一道道的割痕。

　　司空百岁仔细观察了，对苏浪说：“割他肉的时候，他应该还活着。”

　　苏浪道：“何以见得。”

　　“你看看他的牙齿，都崩碎了，咬的，人还没死却被人割肉，你想想得多疼，可是又跑不掉，所以只能咬牙硬扛，所以就成这样了。”

　　苏浪叹息道：“已经开始人吃人了。”

　　司空百岁道：“早晚的事，没东西吃，人就是禽兽，你信不信，刚刚趴在地上捡骨头吃的小丫头早晚得饿死，或者没死就被父兄煮来当宵夜。”

　　苏浪有所触动，连声叹道：“是啊，是啊，她的父亲还知道照顾老母亲，还知道给孩子们留一口，但她的兄长们就已经近乎禽兽了，只顾自己。”想到这他心里猛然一揪：“当日我们初入冥域时见到几个商人围着桌子吃人，我们骂他们是禽兽，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你说这日子久了，我们会不会也变的跟他们一样？”

　　司空百岁笑道：“你好天真，吃人早就开始了，神京城的一些馆子里早就有‘金玉良缘’这道菜了，你道那是什么，一个大托盘里坐着一对金童玉女，都是不满月的孩童。一份一百金饼，要吃得提前三天预定。那时候天可还没黑呢，现如今他们就更有理由了，天降永夜，食物不足，不吃人吃什么？”

　　苏浪怒道：“虎毒不食子。”

　　司空百岁笑道：“那是因为老虎不缺吃食，若是饿狠了，照吃不误。”

　　苏浪道：“我一直以为人若吃人就不再是人。”司空百岁嘿然冷笑：“你要这么说就别活了，同类相残最狠的就是人。你说吃人不道德，乌家父子兄弟就道德了吗，不仅自相残杀，还要连累别人送命。”

　　苏浪忽然一笑：“那你当初为何寻死觅活的要当人，做个黄狗不是挺好的吗？”

　　司空百岁白了苏浪一眼，表示不屑跟他争论。

再往北走就看不到人吃人的惨象了，南侵的蛮人将方圆数千里的范围变成了无人区，所有的城镇村落一扫而空，只余荒野中数不清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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