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旧邸

她仿佛是在一个漫长无边的梦魇中游走，三百年不散的执念，魂牵梦绕的脸孔就在眼前——但，如今那噩梦已然醒了。

        分明是妖娆的样子，此时的赤鸢却如同少女般，笑得羞羞怯怯。她也着实有些鬼通，须臾之间行了不知多少路途，楚承安稳下心神时，就已经在一处装饰不俗的地宫之中。

        说是宫苑，却也不怎的贴切——四周空空荡荡，呼吸声都伴着回响。墙壁上嵌着几只灯台，但在这宫室之中，那点烛火弱小得可怜，只奋力照明一点边缘，映衬着墙砖上复杂的纹路。

        但此时，楚承安却是没有闲心去欣赏这些的。

        他的目光被宫室中央的高台吸引，那上面似乎有什么，楚承安看不清，却莫名觉得一定要上去看看。几乎是无意识地，他挪动步子，向着高台走去。赤鸢就在他身后，看着他移动，并不做声，也未阻拦。瞳孔深深，脸上带着些堪称病态的兴奋。

        “楚承安。”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话，似男似女，忽男忽女。

        “楚承安。”这个声音耳熟得紧，像是烙进生命的最后一丝残影般深刻。楚承安残存的理智要他停下脚步，可身子却不听使唤一样，脱离控制，兀自向着台子走去。

        停下。

        耳中伴着雷鸣哄响，楚承安只觉得额头似有针刺，细细密密的痛楚令他的额头泌出冷汗，顺着脸颊砸在地下。耳边那道隐约的声音不停，随着楚承安离台子越近，那上面的东西也看得更加分明——那是一尊玉棺，半开着，坐落在一道复杂的石刻阵法中。

        如今还有些距离，楚承安已经嗅到了浓重血气。石刻阵法的凹陷处已经被献血浸染得发黑，哪怕如今，也有新鲜血液在其中流淌。楚承安前世上阵杀敌，也见识过尸山血海的场面，可那些所带给他的冲击，却被这静谧流淌的东西盖过了。

        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笃定那东西正静悄悄趴卧于地，只等着他靠近，就奋起声势将他吞没——

        停下。

        身体好像有了自己的思想，楚承安眼睁睁看着台子上的玉棺在面前放大，甚至能清楚的看到那上面根治缠绕的花纹与被枝蔓捆绑的蛟龙——指尖已经被攥出血来，其中一滴落下，正好滴在玉棺边缘的龙首上。与此同时，一道白光乍起，顷刻间就将楚承安笼罩在其中。

        ——这是赤鸢的诡计？！

        身体依旧无法掌控，楚承安无法回头，也因此，他错过了赤鸢骤变的脸色与来不及脱口的惊呼。

        “——阿川……？”

        宫室空空荡荡，墙壁上本就卑微的烛火一声炸响后熄灭，偌大的宫室瞬间被黑暗淹没，一片静寂中，唯有赤鸢一双红眸，闪烁着既惊且怒的光。

        她仿佛是在一场幻梦中醒来——一开始，分明是大圣要安置她的魂魄，可一睁眼却是到了一番新界——高墙大院，却处处都是清冷。杂草鼓着花苞，在屋瓦间钻出。坛中的花木无人打理，如今只剩下几根枯枝横在其中。挂着蛛网，不知放了多久，唯有院中一棵玉兰树，咕噜噜吐出骨朵，做足了盛开的准备。这样一个院子，荒凉与生机共存，雕着松鹤的木门庄严肃穆，关得严密，仿佛同院子一并死去。

        黛玉看着，莲步轻移，不多时就到了门前。

        那上面的雕纹似也旧了，无人保理，带着故作姿态的骄矜。这宅子的主人大约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做了这般败落模样。

        黛玉早也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孩子，那些开阔的东西、外面的东西、不该被女子知晓的东西，恰如她所钟爱的诗书礼乐，将黛玉滋养灌溉作如今的模样——至少如今，她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白皙的手指与积了灰的门形成极大反差，就在黛玉的手即将触到那只仙鹤时，另一只手自身后探出，缓慢而轻柔地止住她的动作。

        并没有惧怕，只这一个动作，黛玉就知晓了身后人的身份。

        “安定？”

        “黛儿。”楚承安点点头，看到黛玉，比起欣喜，更多便是担忧。“你怎的会在此？赤鸢应该只找了我一人才是。”

        “我却也不知缘由，晃一晃神，便已是在这儿了。”楚承安当时模样，大圣也与黛玉说了。听他这样一句，就知楚承安当是自己找上赤鸢，这样想着，黛玉心里便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大圣使法子护着我的魂魄，我无事的。”

        “幸好有大圣在。”楚承安勉强露出一抹笑，紧接着，便引着黛玉向外走去。“只是没有缘由地来到这里，却不知那赤鸢又要做什么。”

        “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楚承安没有回头，只是推开了外院的大门。缺了护理的家伙像是经受不住这般行为，发出难以忍受的难听声音。

        “这里是我的王府。”

        安定王王府，或者说是前世的安定王王府——老九登基后不久，他就被废除爵位，囚于王府。一个庶人，自然不能配置亲王规格的仆从。那时的王府除了他便是陈知礼，维持温饱已是勉强，更谈不上照顾花草，打理门庭。他不知自己怎会突然就来到了前世的府邸，更不知黛玉怎会也一并来到这个地方。

        惊讶之余，还有些难以启齿的心绪在其中。那些他不愿提及的晦涩过往，被直白而突兀地铺开，铺开在他心上人的面前。

        他们出了院子，前方是铺着卵石的小径。看守的侍卫没有闲情雅趣侍弄花草，楚承安和陈知礼也没有这个气力。小径之上早已生满野花杂草，被无数人踩踏过后，又顽固得冒出新芽。

        看着黛玉颇为讶异的眼睛，楚承安大抵能猜出她的困惑。只是事情的真相如同喉间的鱼刺，吞咽不了，吐出也要费一番波折。楚承安在孙悟空面前可以说，对着黛玉，他却突然笨嘴拙舌。

        不知如何开口，那些落魄的往事是他本能的不可言说。楚承安当然希望自己在黛玉眼中永远是潇洒的样子，如今前生过往展露在眼前，□□裸的丑陋，仿佛是一团破烂锦布。

        安定王王府的布置和理穆王府的相似，楚承旭偏好怪石，当初也给他六哥安置了一列。但楚承安每日相对，只觉得石头突兀，便又着人开了一方池塘，伴着嶙峋怪石，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那里面曾也有异处引进的锦鲤，如今却只剩下未落净的残荷。

        楚承安不曾出口的耻意并没有瞒过黛玉，她虽不知王府中为何是一片破败，却知道安定是知晓缘由。黛玉也未曾追问，只是苦中作乐一般道：“留得残荷听雨声，这般看着，倒也有一番意趣。”

        “京中的王府新修成，后院是仿了水乡景致，湖中有一凉亭，平日无事，也可享享平水泛舟的乐趣。”之前一句，楚承安并没有接话。他像是炫耀玩具的孩童，迫不及待地丢了破的，拿着更好看的跟眼前人邀奖。听到这里，黛玉抿一下嘴，也想到之前他问自个儿想不想在住处修一方南方水色。

        一路走来，楚承安就是想带黛玉出去，他分明朝着大门处走，兜兜转转，竟又回到最初的院落。

        眼看楚承安又要迈步前走，黛玉赶忙扯住他的袖子，道：“这般幻境，若是无人破局，凭着两只脚，如何走的出去？”看楚承安没说话，只眼中带着些晦涩。黛玉又道：“走了许久，又到了这里来，我想着，阵眼便在这里了。”

        “安定，你一早知道里头有什么？”

        一阵风吹过，玉兰树树枝沙沙啰啰。楚承安的目光在那道门上停了许久，才转向黛玉。

        “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这回轮到黛玉不答话了，楚承安的心在腔子里横冲直撞，将面对自己惨状的羞恼让安定王有些上火——但他也清楚，自己一定也带着黛儿出去的。

        “那里面的，应当是我——前世的我。”楚承安避开黛玉的眼睛，只是望着地上的枯枝残叶。“我原是死了的，可是不知怎的，又……”

        “我不想你进去，实在是因我不愿让你看到那般情状——”楚承安微微侧过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黛玉的表情。“太窝囊了……”

        “噗嗤。”

        出乎预料，黛玉不见恼火恐惧，反而一下子笑出声来。大约这样子的安定实在有趣，像只藏在洞里的兔子，软绵绵的，还偏要竖着耳朵振奋声势。这般形容若是让那些被安定王压着打的人知道了，不知要呕出几口心头血。但林姑娘这一笑，实在是让安定王愣住了。

        “黛儿？”原本白皙的面颊迅速补上淡红，仿佛抽离的血液一股脑全回了脸上。楚承安无措地看着黛玉，直等林姑娘不笑了，才听她道：“那有什么，我只认得眼前这一个安定，前世那个窝囊不窝囊，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头一热，来不及言语，就觉得有人拉住自己衣袖。再低头，就见黛玉冲着他笑。

        “宫里不知派了多少人来，你想在这里待着，我可不能看着爹爹伤心了。”

        压在心头的什么，突然就化作一团烟雾散去了。楚承安反手握住黛玉的手，和她一起走到门前。伸手拂去仙鹤上灰土，楚承安回头，笑道：“当真不嫌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嫌弃。”黛玉点头，带着促狭式的郑重。

        “好。”

        吱呀一声，那道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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