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回门

细思量，精打算。黛玉桌前坐了一个时辰，好歹摸清府中人手采办，着人吩咐问过，四时不常的礼节物什也吃透大概。只是到了此处，黛玉心中犹有疑惑。见前儿说安定有个得用的陈管事，可府中管事的人物斗转一圈，她也没看见一个姓陈的。

        黛玉却不觉是安定有意欺瞒——林大人的心病，担心宫闱复杂，人际扰乱。安定王自己也不是天真烂漫的性子，有的没的，索性一应掰碎了讲给女儿——黛玉是知晓王府中大多养了幕僚，既然说去书房议事，想来是安定给哪位不便见人的先生安排的假值缺。于着这个，黛玉倒不怎的意外。她只是纳罕，到底是什么事赶在新婚次日，连得安定大清早赶去书房，商议到近晌午时才回来。

        林如海是知道安定王心思的，自己女儿如今已是上了皇家玉牒的正经王妃，他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安定王的那艘船。更何况心里已是恼了康泰帝作为，林如海说什么都得为了孩子拼上一把。这些事，他也是告诉女儿的。本以为玉儿听了会吃一惊，却不想他的宝贝闺女也不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寻常女子。安定早年与林岱通书，后来真身厮认也不曾掩饰自己的谋略与手段，黛玉心里门清儿，眼前那个可不是只会招猫逗狗的酒囊饭袋。

        父亲不瞒她，安定也告诉她许多。可就是如此，黛玉才心里奇怪，是什么要紧事，非得这样急迫？

        王府不比闺房，寻常都有三五个丫头候着。用过午饭，黛玉借着午后小睡，要身边人自去休息，才算得了清净空头。隐隐听到门闭合的声音，架子上的白鸟抖擞羽毛，落地就变成了青年模样。这些日子府里忙着，他不敢轻易变作人形。楚承安正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喜气里，更是顾不上搭理他。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松快机会，休说黛玉，纤云也是狠狠松一口气。

        “你瞧你，跟大圣学了几日，还是这么个样子。”说来好笑，纤云变化看去已是二十出头的身量，细瞧起来却像个孩子一样。当时大圣说是因他修行之日尚浅，如今楚承安却是长叹一声，拿瞧傻子的目光往纤云身上放。这却不是纯粹揶揄，纤云生长于天精地灵之处，得日月造化修得灵丹。性子纯粹，却也太好玩闹。跟着陈知礼说文习字时就总拿障眼法糊弄，如今换了孙大圣□□，也是学的半桶水晃荡。

        原说一头白毛太显眼，要他换个寻常人的模样，谁知这学了几日，又是黑又是白又是蓝，还不如原先样子顺眼。楚承安自己是做事做极的性子，看他没什么长进，本想教训几句，结果被新婚媳妇掐了腰肉。只敢在心里想说慈母败儿，十分委屈的安定王自己去端茶倒水，留着黛玉去夸奖自我感觉甚好的纤云。

        凭良心说，黛玉也觉得纤云这样子奇怪。但楚承安一张嘴，准把纤云说得泪汪汪要安慰。两个家伙闹起来，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清静又泡汤了。

        幸好纤云读书不多，黛玉拐外抹角几句，他就当得了天大的赞美，自己又得意起来了。再抬眼，就见楚承安端着茶盏过来，一副憋笑的样子，不知道偷听了多久。

        “辛苦王妃，来，喝口茶，润润嗓子。”楚承安一拿调，黛玉就知道他在使坏。随手把手帕丢在他身上，却见这坏人一脸正经的收好，却是不给她了！黛玉又气又笑，伸手戳戳楚承安的肩膀，别过脸，又去对着五光十色的纤云。

        跟着大圣几日，别的没有，坐桌子的习惯却是一脉相承。纤云坐着桌子曲着腿，配着一头花花乱乱的头发，看得人眼疼。

        “近来也到年了，你若是闷在府里无趣，就自己去外面玩玩吧。”楚承安想了想，还是道：“出去之前，让大圣给你换个普通人相貌。”

        “可我就是这么漂亮，没有办法。”纤云吃掉最后一瓣橘子，满意的看到楚大魔王心服口服的低下头。“我可以去玩吗？你没有别的事要我帮忙吗？比如那个石龟的事？”

        “石龟？”

        “你怎么知道？”楚承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当是陈知礼告诉纤云的。看黛玉不解，他解释道：“早些时候，有人在河中污泥里挖出一只石龟，通体玉白，纹路精细。那时都说是祥瑞现世，父皇便命人将石龟放在城门口，如今也过去了几年。谁知就在前日，那石龟忽就裂开。”

        “然后呢？”黛玉心中觉得不好，怪力乱神，偏巧是前日三个皇子大婚。安定特去与幕僚商议，想来是只冲着他来的。

        “瞒不了你。”楚承安失笑，“坏就坏在，那时恰是你我礼成的时段。当时父皇让我与老七老八分时行礼，却不想让人在此事上钻了空子。”看黛玉点头不语，楚承安又道：“我本不欲与你说这些腌臜事，但你既然问了，我便也不瞒你。黛儿，你放心，我自会处理好的。”

        楚承安并非空口承诺，他知道那白龟本就不是什么天降祥瑞，如今碎裂，当然也是有心人所为。只是想不到老九竟然也会使出这种法子，想来自己这些年，实在是让他们头疼了。当年宫中大封，淑妃本以为自己将得贵妃之位，谁料最后晋封的却是老七的母亲，如今的嘉贵妃。嘉贵妃的儿子与六皇子好，六皇子自己也极得康泰帝重用。淑妃被按死在妃位上，她乃至她背后的穆家当然着急上火。楚承安与他身边的人知道，安定王是康泰帝制衡的棋子，可在外头人眼里，嫡长子的太子下台，康泰帝将目光放在嫡次子的身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九皇子入朝本就晚了许多，不赶紧把楚承安拉下去，等他积累了更多的人脉声望，成了气候，哪里还有九皇子的机会？

        这一遭‘不详’，自然也是他们的手笔。早知道祥瑞非天降，拿去做梗自然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这边虽得了保证，黛玉却知道事情并非楚承安说起来那般轻松。他既然也与幕僚商议，想来消息就是已经传开了。不详，说来虚无缥缈，可就是这两个字，古往今来拌住多少人？眼见安定似有打算，黛玉顺着他的动作倚入怀中，勉强按捺忧虑，从心里盘算别的主意。

        眼看这一对相依相偎，含情脉脉，一切尽在不言中。桌子上的白鸟捧着果子愣了半天，觉得自己的格外扎眼。

        转眼便到了回门日，拜过娘家父亲是一礼，明日黛玉还要跟着楚承安参加宫里家宴，见过大小妯娌，认识各宫娘娘。最重要一条，便是拜见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公公。

        但，亲礼情理，总是不同的。

        回门日，黛玉早早便起身梳洗。喜庆的红杉，描了金纹。书图为她梳了展扬的妇人髻，端庄不失娇俏，嵌了掐丝莲蕊与紫步流苏，涂了胭脂，含了口脂，亮亮堂堂又喜气洋洋，看得黛玉平白不好意思起来。

        “王妃这一笑，更显得肤白胜雪，老大人看了，就知道我们王爷对王妃是顶顶好的。”书图这话，楚承安听了一笑，代换他自个，日后有了女儿择了女婿，任那小子多么殷勤，也只觉得油嘴滑舌。想来在林大人眼中，自己也是差不多的形状，兴许还要兼具一条老谋深算，小小年纪就觊觎他姑娘！

        这话可不敢出口，楚承安等黛玉装扮好，方带着黛玉到早已备好的马车。他自己是不上车的，扶黛玉上去，打转上了自己的爱马。逐月并不习惯等候，见到主人，不耐烦的刨了几下蹄子，吃进一颗方糖，才老老实实走在马车一侧。这时候，楚承旭也正巧出门，帘子后的理穆王王妃正与楚承旭说话，见那边马车，当下舍了，欢喜地喊了一声林姐姐。黛玉也听到她的声音，隔着帘子应了一句，便听到马车行动的声音。

        “日后相处的日子多着呢，咱们先走，别让爹等急了。”又是熟悉的捻腔作调，黛玉本想笑，却不知怎的顿住。

        她突然想到，楚承安大概从未有过这般亲昵称呼父亲的机会。

        林府离安定王府并不远，黛玉心里记挂父亲，也不计较马儿跑快一些。兼之此时日头尚早，街上没几个行人，不多时就到了林府门前。

        林如海早就携人等在门口，见到人来，赶紧跪下行礼问安。女婿是娇客，这皇家的女婿更是娇客中的娇客。楚承安早在林如海下拜之前就翻身下马把人扶住，林大人连带贾老夫人，他都不欲摆什么王爷架子。扶黛玉下来，二人做足了晚辈的礼节。

        “倒是做小辈的不周到，累得林大人、老夫人等着。”安定王规规矩矩行晚辈礼，其余人看在眼中，却也不敢骄矜。林如海带着女婿去前厅喝茶，贾母便带着黛玉去内厅说话。林如海在心里松口气，安定王愿意做到这一步，女儿的日子总也差不了。但贾母心里还记挂着宝玉的事，如今离了人，散了众，便也问起安定王为人并黛玉府中生活。

        “王爷为人宽和，治下有方，府中并无人为难我，外祖母放心就好。”黛玉被贾母握着手，感觉贾母手心微凉，忍不住担忧。“老太太近来可是身子不好？府库中也有些药材，权取些送去府上，好生将养。”

        “不过方才受了些风，不当紧的。”贾母笑笑，拍拍黛玉的手，叮嘱道：“你既嫁入安定王府，处事便不可与往日相同。王爷性儿好，对你好自然是得的，但你也不可自专。便是方才你说送药，知的说你孝顺，不知的便要说你不敬夫主了。”理理黛玉鬓角，看外孙女梳起妇人髻，贾母眼中禁不住闪起泪光。

        “皇家不比别家，龙子皇孙都是一等一的身份，你在后宅，便要替王爷了去后顾之忧。打理内宅和睦亲族，这才能让王爷安心去做大事呢。”

        黛玉来不及张口，贾母便紧接着道：“好孩子，外头都说安定王内宅空旷，这也是你的福气。当下紧要的，便是先为王爷诞下嫡子。当年太子是元后所处，如今安定王亦是中宫嫡子……这些话，本该你母亲教导你，奈何她是个狠心的——”

        “老太太……”一番话下来，倒让黛玉不知怎的接口了。她看着外祖母，依旧慈爱的眉眼，看着她时仿佛融了春日溪水般温柔。可这时候，她的话却作了藤蔓，抽干了周围气息，令她喘不过气来。

        黛玉突然很想逃开，想逃到那大圣在旁打趣，纤云拿纸作怪，安定坐在她对面，对着诗句自愧弗如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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