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细语

牵马的管事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安定王与王妃说话，不敢多言的退开去。黛玉直望着楚承安的眼睛，那双眼在无数个日夜蕴含着如水月色，可如今见着，却发觉他连夜晚的寒瑟也未曾放过。

        “黛儿？”那双眼动了一下，方才的沉寂仿佛是黛玉错眼的幻觉。不远处，许凌萱唤她一并来玩。楚承安笑着，吩咐人牵来一匹更温驯的花斑马。棕白相间，比方才的白马更加可亲，却少了一分鲜活气。

        “过来，我带着你骑。”

        周围侍奉的都是两个王府里的人，闲杂人等都已经去到外面。黛玉从未自骑过马匹，望见楚承安伸过来的手，未几默语，伸出手去，只触及几处茧痕。再那边，理穆王夫妇二人见这边同骑一匹过来，并不知道方才片刻凝滞，只是打趣道：“倒显得耽搁你们了！”

        黛玉比楚承安矮上一些，这般坐着，正窝在他脖颈处。楚承旭见她紧攥缰绳，朗声道：“六嫂不必害怕，我六哥的骑术在我们兄弟间也是数一数二的！”闻听此语，黛玉便是笑笑。只是说到这里，楚承安的手臂却是紧了几分。附到黛玉耳边，低声道：“别怕，摔不着你的。”他们二人本就贴的极近，这会子说话，热气全数暖在黛玉耳尖，耳尖面颊都热，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臊出来的，还是被北风吹出来的。

        楚承旭带着王妃一马当先，楚承安顾及黛玉初次跑马，指使着马儿跑的慢些。许凌萱闷了好一段日子，如今快快活活跑了一通，回头就见她的林姐姐还慢悠悠在后面。刚想停住，就被身边的楚承旭牵了缰绳。她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气恼道：“做什么这样赶？林姐姐还在后头呢！”“我怎么娶了你这样傻的媳妇？”楚承旭腾出一只手去拧许凌萱的鼻尖，笑骂道：“你上赶着讨六哥的嫌，真恼了他，我可不帮你。”“我没……”许凌萱撇撇嘴，她哪里想去招惹安定王，她分明是为了林姐姐！“林姐姐想骑马，安定王这样一味带着她跑，还怎么学？”“哎呀——”楚承旭叹气摇头，心里很为自己的小妻子担忧。说这同骑一匹是夫妻俩之间的乐事，也就自家这位，到了马场撒欢似的乱跑。

        “哎，阿萱，我问你，你想不想和我骑同一匹马？”楚承旭挤眉弄眼，突然想戏弄一下自家王妃。结果却见隔了一个马身的姑娘凝眉思索，继而一脸认真的摇头。

        “我还是喜欢自己骑。”

        楚承安带着黛玉过来时，就看见自己弟弟趴在马背上，见到自己过来，递了个眼神后，又趴着数马毛。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去看一边的理穆王王妃，却不知许凌萱心里怕他，一见他看过来，眼神立刻飘忽躲闪，就是不跟楚承安对视。最终还是黛玉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而有了林姐姐解围的许凌萱，也立刻抛开不知怎么就消沉起来的夫君，复又活泛起来。

        “姐姐，咱们去那边玩吧。”许凌萱指的地方栓了几匹矮马，很适合初学者尝试。黛玉还在贾家时，就很向往楚承安信里说得纵马直行，偏此时知道自己无甚经历，空口要骑平白难为他人。可由楚承安带着，看许凌萱骑马飞纵，黛玉心里竟也生出些豪气来。

        看她意动，楚承安便勒马停住。黛玉下马，见楚承安也要过去，便牵住他的衣衫，小声道：“承安，你不问问你弟弟怎的了？”

        虽说是自己要求的，但她忽就这样叫他，声音又轻又软，小锤子似的在楚承安身上敲敲打打。他咳了一声，很想说并不想问弟弟怎么了。

        在楚承安心里眼里，自己的黛儿像是融了花的溪流，轻轻柔柔，玲珑剔透。只在一旁看着，都能抚住心口一点晦涩。直叫他恨不得上觅源头，下寻流处，叫这溪流不碰一点脏污。

        但偏偏，溪水停不住。

        眼见黛玉看着矮马跃跃欲试，楚承安顿了顿，道：“可你初次骑马。”“那边驯马的师傅都过来了，不当事的。”黛玉见有转机，难得撒娇一番。揪着楚承安的袖口轻轻晃，直看得他别过脸去。

        “行进慢些。”“我省得。”——黛玉笑得明艳，楚承安背在身后的手却渐渐收紧，而许凌萱看大魔王点头，怕他反悔似的拉着黛玉向那边过去。站在原处看了一会，楚承安翻身上马，一扭头，刚刚瘫成一团的弟弟正拖着下巴，看热闹一样瞧他。

        “这副样子是做什么？”楚承安拽他起来，楚承旭也顺着力道坐好。遥遥看见安定王妃上了矮马，摇摇晃晃骑着，开心却做不得假。“突然舒服一些了。”楚承旭笑嘻嘻的看着哥哥，完全不怕六哥作势要抽鞭子的假动作。楚承安鼻子里哼了一声，加紧马儿的步子，但耳朵却还注意着那边的声音。

        “六哥，许家也是马上的好手，你弟媳也是自小让许靖山练过的——实在不行，不还有留华园的人跟着么？”楚承旭看六哥不说话，以为他还是放心不下六嫂。只是静默半响，却听见楚承安问道：“承旭，你家王妃惯骑射吗？”“说不上长于此道。但比起其他世家小姐，总是好上一些。”楚承旭没扪过弯来，但哥哥问了，他也就老老实实答。“到了明年秋狩，你会让她跟着咱们一起进林子么？”

        “谁？我王妃？”楚承旭摇头，“那是求着找罪受了，进了林子危险，又都是想着在父皇面前挣脸的世家子弟，哪里由得她去争？”“那若是她想去呢，你让不让？”楚承安的追问让楚承旭心里纳罕，眯眯眼睛，七王爷危险的看着六哥：“哥，你别受不了六嫂求，脑热答应带她进林子射弓吧？我的王妃可不陪你们闹。”

        “想什么呢！”楚承安在弟弟肩上擂了一拳，转而去说别的话题。只是再经过两位笑闹着的王妃跟前时，他依旧忍不住侧眸。

        林黛玉是他重生后意外的枝理，是无关世事的另一份欢喜。想让她过得比旁人更好几乎是楚承安登基之外的另一重执念，但如今他却有些迟疑，自己的保护是否束缚她的羽翼。

        楚承安有个绝活，他不想说，别人决计看不出他心里错落——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和他共事许久的臣子谋属。今日又是游湖，又是跑马，在留华园用了迟来的午饭，黛玉虽有些疲累，却实在高兴极了。跟依依不舍的许凌萱约定下次，她便也与楚承安回府。难得出门悠闲，待到楚承安回去上朝，想也再难有这般时候。此番出门的都是贴身照顾的人，书图雪雁不提，便是画月也多了兴奋神色。过了这许久，反而过了午后困倦的时候，索性换了居家常服，令人在后园亭中摆上茶水，自去闲散。

        粗略看去，便是王爷与王妃，一个苍蓝箭袖衫，一个杏红垂地衣。但若是有灵知者望去，却可见别有赤金并玉白，四者对向而坐——

        “好不容易出去，又不带我。”纤云刚从陈知礼那里逃开，他也不晓得这讨厌的家伙是怎么了，这段日子拘他拘的死紧，半点空闲都不留给他消停。他在府里受苦，另外两个却去游湖，纤云掰着手指数着他们的‘恶行’，非常认真的生气。“你们不知道陈知礼现在有多麻烦。”

        这话乍一出口，一下子就引起黛玉的注意。虽然心里清楚这位空有职位却从未见过的‘陈管事’是幕僚，但楚承安对他的格外信重，也让黛玉对他好奇。只是这时候，父亲与外祖母的话又浮上心头——这是她不该知晓的‘外事’——黛玉张一张口，又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了。

        但楚承安一直看着她。

        “陈知礼是跟了我很久的幕僚。”楚承安故作轻松，石桌下的手却紧紧攥住。“他有一条腿不大灵光，你若见到他，一眼就认得了。”没料到楚承安会主动开口，黛玉端着茶杯，讶异得忘了放下。外祖母曾经说过，皇家尤其忌讳内宅乱外。文帝之后的皇后个个出身大族，但鲜有母族丰荣。老夫人并不熟悉安定王，却也知他是有主意的，说不得就有争位的心。

        好，也险；险，却好。

        她说与黛玉听，像是劝告，又像未雨绸缪的叮嘱——如果，外孙女做了皇后。

        贾老太君说得隐晦，可黛玉早在楚承安书信间知了许多，更别提还有世外的大圣，林间的妖者。她亦曾心里烦忧，这般突兀的推开眼前窗户，却不叫她迈开步子，竟是不如做个瞎子的。可如今，应当‘小意侍奉’的人突然来了房前，自然而然拉她出了屋子，还笑她：“门就在这，怎么在窗前枯坐？”

        见黛玉不语，楚承安暗想莫非自己猜错。结果石桌下的手忽然被紧紧握住，再看黛玉，已经红了眼睛。

        一时间，楚承安手忙脚乱，连黛玉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分明欢喜，心里却委屈。

        “我要去骑马，自己骑。”

        “等那白马驯服了，我们再去留华园的马场。”

        “还有诗册。”

        “外头已经有了绛珠的名气，就等着你出续了。”

        “我……”黛玉真是不知自己怎么了，泪珠滚落，一张脸被捧住，眼前的人吃惊又慌乱，全不见曾经温和持重。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被一把拉进怀里，依旧笑得不住。

        “你啊——”楚承安不明所以，但见黛玉好些，也不愿再追问什么。二人到底肉眼，可大圣垂坐一旁，却见黛玉泪珠落在半空，如有人承接般散作虚无。周遭并无妖异恶气，孙悟空知道，除了眼前那个拿翅膀捂脸的小傻瓜，这边并无第二个妖修。

        而那气息并不陌生，虽微弱，却还是让大圣捕捉。

        老熟人，全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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