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驯马

她说出绛珠一名不过历了几场冬风，昨日沉酒未醒，这会子就有了刊印的诗册。停船的空当，黛玉看着楚承安传过来的眼神，心尖似被人曲指弹过，猛地一颤，继而平添了意味不明的痒痛。

        偏楚承安不知。

        因着皇家的王爷带着王妃过来，留华园的主人索性清了马场。塞外择选的马匹清一水的高大健壮，但楚承旭外家世代武将，对于马儿也有自己的考究。他眯着眼看了一会，悄声跟哥哥耳语道：“可惜了，都是被圈着逗乐的。拉去外面，只怕马车都赶不得。”“来此处的大都是达官显贵，伤了哪个，留华园也担待不得。”楚承安倒是饶有兴致，他一应看过，一眼看中一只通体雪白的马儿，那马睫毛很长，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却透着股悍气儿。

        留华园主人徐子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下一个趔趄，暗骂底下人不知，怎的把这个性情不定的凶货牵了过来。

        “王爷，请看那匹，都是择选的好马——那只更是几十年才出一匹的良驹！”

        “徐老爷有心了——”楚承安如何看不出徐子山的急迫，但他相中那匹白马，也不计较驯服一二。楚承旭倒是看得很开，笑道：“徐老爷也不必担心，别瞧我六哥看着文弱，实在也是跑马射箭的好手！”话说到这里，徐子山还能怎样？两位王爷起了兴致，又带着王妃，说不得就是要特地训一匹烈马，在新妃面前逞一逞能耐。眼看带了清场的架势，徐子山也不敢多待。只能吩咐手下人在外面留心，一有动静赶紧进去帮忙。

        “哥，咱们不过借他一个场地，自有各自的马匹，你平白留下这么个做什么？楚承旭在军中惯了，对这里只会跳远兜圈的家伙很是可惜。来此的贵客不乏懂马的人，而徐子山也确实在择马一事上下了功夫，只可惜那些好马，生来享天地灵气，却在这方栅栏之内做了玩物。

        “我不过是看这匹毛色顺亮，想给你六嫂择一匹坐骑。”楚承安目光放向缓缓走来的黛玉和许凌萱——许家也是武将，许凌萱也有自己的爱马。只黛玉从前一直居于贾府，想来不曾骑过马匹，岳父是为文臣，也不会着心教养女儿溺于此事。这白马性烈，还不曾彻底驯服。他相中这个，也不过是想给黛儿挑一匹机灵的坐骑。哪怕不比逐月，好歹也不能堕了主人灵气。

        “这样一匹？”楚承旭看了眼自家王妃身后的棕马，又看一眼六嫂羸弱的身姿。静默一阵，还是道：“六哥，要不还是寻徐子山换一批矮脚马……”“换什么矮脚马？”许凌萱听话听一半，近前了颇为不满。“都到了平地，骑矮脚马跑多不痛快。”“你是跑马跑惯了，六嫂怕是头一回吧？”楚承旭也不瞒着，昂头示意楚承安手里牵着的白马。腿长鞍高，六嫂只怕上都上不去。顺着他的话头，黛玉二人的目光也看向那并不老实的马儿。他虽被楚承安牵着，却不停摆弄头尾，想要挣脱束缚。似乎是因着这会周围人少，原先被驯马师傅压下去的凶性起来，挣扎地更加厉害。

        许凌萱小小叫了一声，拉着黛玉微微后退。楚承安倒是面色不变，扭头冲黛玉道：“虽是凶了些，却是这里边最好的一匹。待会驯服了，也不比逐月差上多少。”

        听了这话，黛玉想起楚承安那匹通人性的黑马，当真有些心动。

        多说不说，楚承旭对他六哥很有信心。大概因着六哥平日朝堂上总是充当文臣的角色，父皇连带一众大臣，根本忘了自家六哥是成婚也不忘温习武义的角色。六哥从小就老成，皇家子弟也都是娘胎里一步一步长成，难免有偷懒耍滑的时候。但楚承旭和楚承安一并长起来，却从未见过他的松动。嘉贵妃曾经说‘老六心思忒重’，那时候，她在皇后面前咽下一句‘慧极必伤’，而今马场，她的儿子吞下一句‘情深不寿’。

        楚承旭压下自己的心思，默默退开——六哥是什么性子，他从来都是知道的。他虽匹得上一句锱铢必较，却也涌泉相报。自己在军中事事件件，少不了六哥的殚精竭虑，便是外祖与舅舅，也说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难以舍下这样大的心力。心里想着，眼前看着，楚承旭忽就难受起来。

        耳边传来一声轻呼，楚承旭抬眼看去，六哥已经骑上那匹白马。那马儿似气极，跑动之间左摇右摆，拼了命的想把身上人甩开。此情此景落入眼中甚是惊险，楚承旭看去，却见六嫂的眼睛错也不错的紧盯着六哥看，一方帕子捏在手里，上面的鸟儿都变了形状。

        他看了去，半响抿住嘴巴，又将目光放上跑场。

        怨不得徐子山生气，那白马当真凶烈。楚承安把缰绳拽的很紧，白马却半点也不曾屈服，甚至越跑越快，下了狠心要把背上的人甩开。已经过了几圈，仍不见马儿松动。楚承安在马上轻挑一下眉梢，暗笑这马居然也会隐瞒性情。

        分明是见了血也不松动的东西，难为方才看去还觉得有几分乖觉。

        但是，这马是打算给黛儿用的，说什么也不能留着这凶悍性子。

        凌空一条马鞭抽下，白马嘶鸣，疼痛间隐约缓了步子。楚承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这白马侧头望了他一眼，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硬是让楚承安看出几许恶意。

        外围的几人也看见白马停了，方想说这般凶顽的马儿也让安定王驯服了，就见那白马一下子跪卧当场，说什么也不再起来。

        楚承旭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算了吧，六哥，要驯服这一个，你一天两天是拿不下的。”楚承旭忍住笑，吩咐人牵来六哥的逐月和自己的踏霜。但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影子越过自己，直向着六哥过去了。

        “六嫂！”

        “你过来做什么。”楚承安无奈下马，抬头就见黛玉过来。他站在白马与黛玉之间，来不及多说，就被拽住衣袖。“方才几次你险些摔下来，我——”想说换匹马也就是了，但转而一想以安定的性子，这样说了才是让他难受，心里一转，道：“我看着理穆王都等急了，索性不急于一时。”“你也太看得起这家伙了。”想给王妃驯一匹好马未果，楚承安自觉有些丢份。低头看一眼趴窝的家伙，却见那马脸仰着，看见楚承安低头，呲牙喷出一段不屑的鼻音。原被楚承旭牵着的逐月一看就不愿意了，挣了上前，对着白马上蹄子。

        有同类来攻，白马一下子起来。奈何缰绳还在楚承安手里，他扬起蹄子想要对撞，却被楚承安一鞭止下。

        讨人厌的家伙只会对他甩鞭子——白马不屑的看着被喂了方糖的逐月，退到一边啃草。

        离得近了，黛玉就明白安定为何偏要这一匹。玉白的毛色，没有一根杂色。此时日光照着，乍一看去像是披挂一层金甲。留华园侍弄马儿极有手段，纵白马凶顽，那鬃毛也整齐顺滑，铺在头颈间，配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当真是灵性十足。

        心里有些按捺不住，黛玉试探性的摸摸马背。白马回头，楚承安想挡，然那白马见摸他的不是抽鞭子的家伙，无所谓的甩一甩鬃毛，继续啃草。

        “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楚承安失笑，人后的手暗搓搓握住黛玉，语气半是捻酸半是打趣：“也太招惹喜欢了。”“说什么。”理穆王夫妇还看着，黛玉一下子就红了面颊。她从楚承安那里摸了一块方糖，掩饰似的去看马儿啃草。楚承安也不戳破她，只是握紧腰间武器，打定主意一见这白马凶性起来，就先下手为强。

        但这马儿可能太有灵性，慢悠悠吞了黛玉手里的方糖，还冲逐月吐口水。这般模样落在黛玉眼中，不知怎么就生出一股熟悉来。而楚承安见她不说话，便对弟弟道：“你们先玩，我跟你六嫂稍后过来。”

        由着人拉过去，黛玉见楚承安发冠微乱，动手理过，笑道：“怎的不去与你兄弟跑马？”“看你不大说话。”楚承安喝一口茶水，面色一如既往的宽和。黛玉张了张口，看着安定堪称柔软的眉眼，忽道：“安定，你不必事事赶在我前的。”

        便如诗册，便如驯马。潦草一句便被放在心上是她的幸事，但，你尽知了，我便得了，何必这般小心？

        我们莫不是夫妻？

        “黛儿，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处处想你好的。”楚承安似乎愣了，但很快又笑起来。“方才虽看着凶险，但我也有驯马的经验，黛儿，你不必——”

        一根手指抵上唇珠，继而变换位置，抚上他的面颊。他的王妃仰脸看他，纯澈如水的眸子里映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安定，你在怕什么？”

        喉结滚动，空气仿佛都被凝固。黛玉缓缓收回手，却被猛地抓住。

        “管事。”楚承安声色如常，只是抓着她的手指扣地很紧。“那匹白马，且送到王府去吧。”刚刚被招来的男人不晓得方才的凝滞，打着笑脸说出一堆恭维话语。但安定王此时却是没有别的心思，草草说过去，他又回过头来。分明是艳阳高照的时候，黛玉却无端觉到一股寒意。

        安定看着她，面目隔绝时光，仿佛那个遥远的午夜，他直直的看着她，用比那一晚更沉的声音，一字一句。

        “黛儿，叫我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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