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彼时，许诗筠尚不理解徐漠为何会突然领兵出征，虽然她久居深闺，却也曾听人说过男子大都有征战沙场、大杀四方的雄心壮志。

        而他作为镇国公的嫡子，骨子里的血性从未湮灭过，就算他纡尊降贵的给她当了那么久的男宠，也没有真正将羽翼完全斩断，自甘堕落的成为她的笼中雀。

        世人皆知他是公主府里以色侍人的如酌公子，却再也无人忆起当年那位白衣玉冠，才情容貌贯绝皇城的翩翩少年郎——苏漠。

        那年的赏诗宴上，他眉目间皆是数不尽的少年意气，清风朗月的孤高气质在一众男子里是那样耀眼。

        彼时的他正风华正茂，身上总是有着一股蓬勃的朝气。那种少年所特有的风姿向来最是吸引人，自然也轻易的引起了许诗筠的注意。

        直到后来的许多年，她淡忘了很多事情，甚至忘记了洞房花烛夜时温玉衡的模样，却独独没有遗忘她初见徐漠时，那种从身到心都如沐春风的感觉。

        记忆回转，恍惚间她又看到了那个眉眼带笑的白衣少年郎……

        宴席尚未开始，贵公子们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谈天论地，或高昂或清亮或低哑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就如初生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大多数男子年少时皆志向远大，又总是盲目自信。那颗想要征服天下的心从不遮掩，可他们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是否有相应的能力。

        那些久居蜜罐的公子哥们尚未知晓俗世的残酷，都对自己的将来无限憧憬。言谈间大多无所顾忌，甚至大放厥词，好像只要伸手轻轻一够，世间万物便可收入囊中似的。

        虽然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在交流着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有些家风严谨的公子却始终没有贸然开口说话，只是自顾自的低头倾听着那些男子近似于废话的自夸。

        初秋的风很柔和，气候也变得舒爽宜人，既不燥热也不过分寒凉，算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在这样舒适的的氛围下，人们往往很容易就敞开心扉。

        渐渐地，起初还有些拘谨的人在听到了感兴趣的话题后，也开始不自觉的打开了话匣子，融入到谈话里。

        风拂过厚重的帷幔，坠着流苏的帘子随着风轻轻的摆动了几下，便逐渐归于沉寂，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红色的帷幔上绣着繁复精巧的花纹，从外观上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似乎只是件极其普遍的物什，却没人知晓这道帘子后，其实暗藏玄机，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不同于外面的喧嚣，帷幔后的小隔间倒很是安静，这里既隐蔽私密不易被人发现，又清新雅致。

        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小隔间里的设施完备，各种事物皆是应有尽有，既有小桌椅也有贵妃榻，壁上还挂了几副风格不同的书画，但无一例外都是金贵的名品。

        梨木雕花的小案几上摆了些糕点，小巧玲珑的模样甚是好看，甜腻而又诱人的香气不断四溢，勾得人垂涎欲滴。糕点旁边还贴心的倒好了茶水，以供人解腻。

        炉子内的檀香尚未燃尽，浅淡的烟雾弥散在空气里，晕染了榻上美人精致的眉眼。

        木榻上的女子以手扶额，侧躺着闭眼小憩，呼吸平稳而又绵长，应是睡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女子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似有悠悠转醒的趋势。不消半刻，她终于缓缓睁开凤眸，好看的眼睛里尽是倦意与茫然。

        这一觉许诗筠睡得甚是安稳，她已经好久没有睡得那么舒坦过了。

        她眨了眨眼，仍旧有些恍惚，困倦在脑海里不断盘旋缠绕，勾得她想继续倒头就睡，可残存的理智最终还是将她拉了回来。

        但她还是不想动，挣扎了好一会后，她才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四周，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昏昏沉沉的脑子逐渐清醒。

        似乎是想起什么，紧接着她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瞥了一眼房间里用来计时的器具，当看到里面的流沙已经所剩无几时，她有些慌乱，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已经睡了将近一个时辰。

        她暗自懊恼片刻后，习惯性的伸了一个懒腰，却不小心牵动到手臂，如万蚁噬咬的痛楚瞬间袭来。她精致的眉毛轻皱，不禁嘤咛一声，似乎极其痛苦。

        缓了好一会，她才恢复过来，然后低头揉捏着被自己枕得酸疼发麻的手臂，瓷白的小脸上透出几分抱怨。

        恰在此时，外头爆发出一阵阵男人的哄笑声，醇厚低沉的嗓音透过障碍传到她的耳边，听着那近乎带着戏谑意味的笑，她不悦的皱起眉头。

        还没等她回过神，紧接着便传来了一些并不清晰的低语，其间还夹杂着其他男子的揶揄打趣声。

        讥笑，起哄声不断。

        这反倒勾起了许诗筠浓厚的兴致，她就喜欢看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在没有一个女子在的场合里，是否还如人前那般谦和有礼。

        果不其然，独属于男人的劣根性展露无遗。

        许诗筠暗自嘲讽了一番后，便从榻上起身，随意的理了理衣着，而后轻手轻脚的走到帷幔后侧耳倾听。

        她伸手想要拉开帷幔，留出一条缝隙以便窥探外头的情况，未曾想那道帷幔竟然被死死缝住了，根本就拉不开！

        长叹一声过后，她不禁有些气闷，想来也明白这定是皇兄的“良苦用心”。

        他就是在防着她看美男子！

        难道是怕她见了姿色不错的男子便把持不住将人掳走？她哪有那么肤浅啊！

        许诏或许想破头都想不出来，那个他费尽心思安排的小隔间，竟然就这样被自家妹妹嫌弃了。

        隔着一道帘子，那些男子的身影很是模糊，许诗筠并不能看清他们的容貌，只能依稀看到他们的身量，但这不妨碍她偷听一堆男人像女子那样谈论八卦。

        听着他们谈话里的内容，许诗筠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下意识的眉头紧锁，只觉无趣极了。

        果然是些表里不一的家伙。

        都说“三个女人一条街”，如今她反倒觉得一堆男子聚在一起效果也是一样的。府里那些就已经够她头大了，没想到外面的男子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要不是皇兄诚心邀请，她才不肯赏脸看一群大男人摆弄一些她并不理解的诗词歌赋。

        好在今日的宴会倒没有拘泥于身份之别，她也就不用端着架子坐在上首，一颦一笑都得格外注意。没有身份这层拘束，她行事倒也算是随意自在。

        只是辜负了皇兄的苦心，诗词歌赋她倒没听多少，他们谈论的八卦反倒入了她的耳：

        什么某某官员因为直言不讳又进封了；刘家公子学富五车又容貌俊朗；谁谁夜宿青楼被自家娘子抓住了；城北李秀才家里有个母老虎……

        本来也只是一些关于男子之间的谈话，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什么“我觉得那家小姐容貌甚好……”进而将话题引到了评论京中各女子相貌那方面。

        不知提到了哪家小姐，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切，奇丑无比！对着她谁还能吃得下饭啊？”而后竟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这她可听不得半句。

        别的也就算了，但公然谈论女子相貌，甚至对其人身攻击绝非君子所为，她可忍不得。

        暗自听了好一阵，许诗筠还是无法平复满腔的怒火。她实在好奇能那样肆无忌惮的对女子评头论足的男人是何模样。

        她起身，拿过放在木架子上的面纱便要出去，脚步一顿，她暗自思索了片刻后，又将面纱放了回去。

        她乃一国公主有什么见不得人？见不得人的应是那些暗地里说别人坏话的小人！

        许诗筠悄悄的从来时的侧门走出，寻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来认真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想要找出那位随意讥讽别人的男子。

        大厅内，那些衣着华丽的公子哥们仍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高谈阔论，表面看起来一片和谐，可他们分明成了不同的派别。

        举目四望，许诗筠在最吵闹的那一伙人里听到了令她最厌恶的声音，抬眼望去，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甚至说得上有些丑陋的脸，右颊上还长了颗痦子。

        呵，她当是谁呢？可不就是孙籽那纨绔么！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这样说别人的，也不看看自己贼眉鼠眼那样，哪来的大脸嘲讽别人丑，更何况对象还是个尚未出阁的女子，足见他家教有多糟糕。

        孙籽此人行事作风出了名的不检点，吃喝嫖赌简直无恶不作，倘若不是他家境足够殷实，祖辈身居高位，在金钱与权利的加持下，就算他人品差到极致也还是有人肯揶揄巴结他。

        他只是运气好了些，投胎到了一个好人家，如若他没有这些，只怕早已被世人所唾弃，根本没有人愿意与他相交。

        他又哪能有机会吊儿郎当的坐在这里，边说话边抖着腿，猥琐至极的笑着评判别人，身边还可以围着好几个公子随声附和。

        而那些真正有才学却家境贫寒的人，往往无人问津，甚至都没有机会坐在这里。

        世态炎凉，向来如此。

        想通了这些弯弯绕绕，许诗筠只觉心中悲凉，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都冷透了。

        攀龙附凤，好色成性，骄奢淫逸，多疑……以上种种，也让她对那些所谓的贵公子们甚至所有男子都越发厌恶。

        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一个从身到心都完美无双的男子了吗？她没见过，至少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

        男人，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对于他们，她从来都是玩玩而已，从不当真。

        如此，往后她会让自家皇兄用人时千万要注意，孙籽连同那几个附和孙籽的男子是绝对不能任用的，她可不能让这些渣滓陪在他身旁。

        既已得知真相，她也就不想留在此地了。

        她站起来，正欲转身就走，却忽然瞥到了一晃而过的素白袍角，那一抹亮眼的颜色竟然奇迹般的让她灰败的心情明艳起来。

        许诗筠朝着前方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孙籽身后不远处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因为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孙籽那些人身上，她竟半天都没有发现还有旁人。

        男子背对着她，独自立于栏杆处望着远方的湖面，他的背影颀长挺拔，宽阔有力的肩膀与紧窄的腰线干净利落，一袭白衣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很是好看，气质干净又清爽。

        他就像游离于世外的谪仙，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气息与周围的人毫不相融。他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那些无聊的谈话充耳不闻，似乎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凭借着许诗筠阅男无数的经验，只一眼，她就知道这个好看的背影后一定长了张惊艳绝伦的脸。

        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一睹尊容，他好像对外界事物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

        许诗筠咬了咬唇，决定还是先看完美男再走。毕竟她是真的好奇他长什么样子，带着强烈的渴望，她盯着他的目光也就越发紧了。

        似乎是感受到她了殷切灼热的视线，终于，白衣男子转过身来。

        毫无准备的，她看到了一张俊郎无双的脸，那一刻她的心跳近乎静止。

        男人眉眼清冽，一双眸子更似一汪清泉，深不见底却又格外撩人，就连容貌也是举世无双。是她府里那些庸脂俗粉怎么也比不上的。

        他们就这样隔着人群遥遥相忘，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流逝，她清晰的看到他的眸子里面干干净净，却有着她的倒影。

        他看着她，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其柔和的微笑，眉眼带笑的模样惊艳了时光。

        从前她并不理解古人为何会用“目若朗星”“玉树临风”来形容美男子。

        如今她好像明白了，也许长得好看的男子大都有着一双令人沉醉的深邃眼眸，那种感觉就像风吹开残存的乌云后，阳光撒向大地时的明朗干净，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欢喜。

        她仍旧惊叹于这世上竟然有那样一双好看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给他造一座金属囚笼，再给他配上一副锁链，将他关起来独自赏玩，让他的美只为她绽放。

        她想，那双眸子被泪水沁润的模样一定好看极了。

        可她也明白，眼前那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并非池中之物，所以就只看了他片刻便移开眼。

        目的达成，许诗筠向他点了点头，回以一笑后，便淡然离场。

        转身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那男子欲言又止的动作，可她还是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毕竟，她只是想看看他的脸罢了，并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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