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后来的日子里，许诗筠总会时不时的在梦里忆起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眸，一次又一次，或泛着雾气，或带着欣喜，或是充满歇斯底里的悲伤……

        她自从学会分辨美丑之后，便见过了形形色色的美男子，却总是记不住他们的脸，就算是之前那个异常好看的男子，她也早已将他的模样抛之脑后，却独独没有忘记那双让她深深震撼的眼眸。

        她想着，再次遇到时，她一定会认出他来。不对，是认出他的眼睛。却不曾想，世事无常……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然沦为阶下囚。

        许诗筠站在边上，看着他清瘦憔悴的脸庞，莫名有些感伤，她见过他眉眼带笑意气风发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落魄。

        这样的他，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就算是身陷囹吾，他还是那样好看，好看到她一眼就在那一堆死囚里将他认出来。

        她这才知道，他叫苏漠，是镇国公的嫡子，也是那日赏诗宴的魁首。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的未来本该一片光明，仕途将扶摇直上，没想到他还未施展身手，就出了这档子事。

        多残忍啊，他的人生还未开始，就要彻底结束了。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眉眼舒朗、才学无量的翩翩佳公子。

        镇国公府倒台已是定局。从人尽皆知的名门望族到满门抄斩，原来也只是不过一瞬，令人唏嘘不已。而苏漠亦是一样，只如昙花般短暂的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就会随着整个镇国公府烟消云散。

        许诗筠沉默着看了苏漠半刻，眼眸转了几转，忽然想起赏诗宴那日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只可惜那时她头也不抬的走了。

        现在，她倒被勾起几分好奇，想知道他到底想和她说些什么。

        反正他如今也快成刀下亡魂了，姑且让他把那些话当做遗言说完吧，省得他死后将那些未做完的事一并带入黄土，变成一缕阴魂不散的幽魂，夜夜入梦纠缠着她，扰得她不能安眠。

        许诗筠打定主意，便轻悄悄的走上前去，在他身旁站定，俯下身子，语调温柔的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苏漠。”

        彼时苏漠正恹恹的坐在地上，低着头看着手上的镣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有人在叫他，他才恍恍惚惚的抬起头望过去，一脸漠然。

        可当他抬眼看到面前之人是许诗筠时，那双形状好看的丹凤眼瞬间亮了起来，就好似漫天繁星尽数揉入他的眸中，泛着翻涌的波澜。

        那双令她痴迷的眼睛里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浓烈到恨不得要将她狠狠地卷入其中，与他共同沉沦。他仰起头欣喜的看着她，良久，唇边缓缓绽放一抹柔和的笑意，好似雨后初晴，美轮美奂。

        那张清隽柔美的脸也完完整整的映入她的眼帘，许诗筠呼吸一滞，心脏忽然漏了一拍，而后开始剧烈跳动，过于狂乱的频率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就算是这样不合时宜的场景，她还是被他的容貌惊艳到了，她偶然想起曾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现在想来，大抵说的便是如此吧。

        那时的她尚不明白，只觉得这句话真是好笑得很，怪不得兄长老是阻扰她看这种满是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原来是怕她一头扎入感情的漩涡里无法自拔啊。

        可是她一向拎得清，看便看，却从未当真过，毕竟那些书上描写得都过于夸张，将现实世界里支离破碎的爱情写得过于理想化。她曾亲眼见过书本之外发生的那么多悲欢离合，又怎会被这些满是情爱与虚幻的话本子给骗了。

        对啊，只需想想便知，世间哪会有这样完美的爱情呢？男子不都是尖酸刻薄、冷漠无情之辈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贪婪的污浊之气，怎会让人有心旷神怡之感？

        与之相恋，又怎会让人犹如“坠入一片盛大花海，浑然忘却世间繁杂，身子也轻盈了几分”？

        在那时的她看来，这就是胡诌，简直离谱得不能再离谱了。而今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世上还真就有这么一种人存在，不过甚少，却反而因数量稀少而格外的引人注目。

        这不，只是望着面前之人这张人神共愤的脸，她的目光就无处躲藏。男色……果然误人，就如附骨之疽，渐渐蚕食人的心智，佳人一笑就足以让人方寸大乱。

        放眼这片天下，大概没有几人能拒绝这样一个眸中带泪、带着破碎感美男子吧？反正她是不能的。

        罢了罢了，她好色，这她认了。

        她有些怨怒的瞥了苏漠一眼，发现他正直愣愣的看着她，那双黝黑的眸子里不自觉的带着些雾蒙蒙的水汽，那副委屈而又可怜兮兮的模样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暗自叹了口气，用力的捏紧手中的帕子，颇为不自在的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余光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在他的侧脸落下。即使他的脸庞沾染了一些尘土，却依然没有影响他的美貌，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两人一立一坐，相顾良久却始终无言，任由时光匆匆流逝，徒留夏蝉空鸣。

        过了一会儿，苏漠好似忽然想起来他还是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赶忙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灰，有些尴尬的对她笑了笑，然后才柔声开口：“罪臣苏漠拜见公主殿下。”

        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低哑的声音就如醇香浓厚的美酒，让人想要小酌一口。

        他怎么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你那日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她回过头，素白的指尖轻轻抚着袖子上的云纹，状似不经意的问道。

        苏漠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悄然上移，看着她身上那件素色的云纹月华裙，再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残破不堪的囚服，那双晶亮的眼眸渐渐暗了下来。他的心脏也好似漏了风，冷风不断从缺口灌入，虽是炎炎夏日，他却如坠冰窟。

        她还是旧时模样，而他的境地早已全然不同，他已是将死之人，又怎么敢将潜藏在心底的秘密全盘托出。这样卑贱落魄的他，一定会让她觉得不耻吧？

        他摇摇头，苦涩的笑了笑，淡淡说道：“没有了，公主。”是他不配。

        许诗筠看着他逐渐暗淡下去的眼眸，动了恻隐之心。

        她不想让他死去。

        他这样好看的人，不该就这样在世间销声匿迹。至少，在她厌倦他之前，不能。

        许诗筠微微俯下身子与他视线齐平，伸出手指缓缓拂过他冷冽的眉眼，带着无限眷恋与痴迷抚着他的侧脸，嘴里喃喃道：“算你命好……等着吧，我们还有大好时光。”她肆意的捏着他的脸，幽幽叹了几声后才转身离开。

        当晚，她便进宫向父皇请旨留苏漠一条命。出乎意料的，父皇竟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平静的问她为什么。

        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说：“以他的身份死不足惜，但也不是非死不可。不如留他一条贱命，在儿臣身边做个卑贱的男宠，足够了。”

        “哦？若是有朝一日他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了，你当如何？”

        “杀之。”

        ……

        “徐”同“许”，是许诗筠亲自赐予他的姓，也是她亲手为他打造的牢笼。

        没错，她要折断他的傲骨，将他囚于公主府中，直到她厌倦为止。从此之后，他不再是国公府的苏漠，只是属于她一人的徐漠。

        可许诗筠明白，只在她面前低眉顺眼的徐漠，心里始终有一方广阔天地，他就像蛰伏于寒潭里受伤的龙，终有一天会盘旋于天际。

        骄傲如他，怎会甘心被囚于这小小的公主府之内，整天陪她摆弄些女儿家的玩意呢？

        可她总归是气的。

        气他如此决绝，丝毫没有顾及她的感受，连商量都没有商量一下，就擅自请了圣旨，想要离她远去。

        他就这么想离开她吗？

        忘恩负义的贱男人！

        难道是她的公主府留不住他么？

        他是不是忘了他当时是怎样衣衫半解的勾引她，甚至将衣服褪尽，毫无尊严的跪下来，红着眼睛乞求她怜爱时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着寸缕的绝世美人跪在她面前，让她瞬间起了欺负他的心思。

        她要折断他的傲骨，让他从仙界跌落凡尘，最好卑微到泥地里，如蝼蚁一般任她拿捏。

        她嘴角噙着笑，单手挑起他光洁的下巴，盯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可愿臣服于我？”

        微凉的手指拂过他的眼睑，眼皮，睫毛，带着独属于她的温度和馨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在下一刻为她折腰。

        “公主请垂怜！”那样的话语他都能毫不脸红的说出口，试图乞求着她的宠爱。

        哪还有当初那副孤高傲岸的样子？男宠这个新身份果然很适合他，那双好看的眼里就该只有她一人。

        他怎么不想想他这个大暖炉走了，以后谁来给她暖床呢？谁来替她梳妆打扮，又有谁来替她着罗袜？

        难道公主府里的饭是他可以白吃的么？

        他不过是个卑微的男宠！没有她的允许他凭什么离开！

        那时候的她骄傲稚嫩，心中全是些数不尽的少女心思。她只当徐漠忘恩负义、吃里扒外，那她也就不必再对他客气。

        他擅自请旨之后的那些日子，她始终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一句也没有。

        就算他三番五次的主动跟她搭话，她也装作听不见，挽着其他男子的手，目不斜视的从他身旁走过，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徐漠感受到了她的冷漠，脸色有些阴沉，扯了扯唇，几次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开口。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徐漠眼里浓重到快要溢出来的悲伤和痛苦，可她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只因她的心里根本泛不起任何波澜。

        她对徐漠的耐心早已消耗殆尽，就连微乎其微的怜悯都已经荡然无存。

        那次之后她一连几日都没有再见过徐漠，可这对她的生活根本造不成任何影响。

        不过一个男人而已，换谁又不是一样的？

        她仍旧如从前那般，日日宿在其他公子那，在他们怀里安然入睡，日子好像又重回正轨，平静如水。

        徐漠出征的前夜，她也依然歇在宋栩那里。

        宋栩是新近得宠的男侍，一张脸长得很是清纯，皮肤白皙细腻，大大的眼睛就像小鹿的眸子，俨然一副娇软可欺的小白花模样，可他在□□上却又玩得特别开，很得她宠爱。

        灯火葳蕤，身边年轻漂亮的男子习惯性的将她圈在怀里，温热的体温从皮肤处传来，异常温暖，也格外惑人。

        冰冷的夜，幽暗的烛火，温软的躯体，浅淡的清香，她很快就进入梦乡。

        烛火摇曳，暗香浮动。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察觉到有人正轻手轻脚的爬上了她的床，初时她还睡意朦胧，以为是宋栩起夜回来了，便没有过多在意，眼皮一沉又睡了过去。

        不对！宋栩明明还拥着她睡得正香，那她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让她从迷蒙中清醒，她忽的睁大眸子，下意识的想要叫醒她身后的宋栩，却突然闻到从那人身上传来的清冽气息，那是独属于徐漠的味道。

        她提着的心也随即放下。

        光线很暗，徐漠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只能依稀看出俊俏立体的轮廓，可那双深邃的眸子依旧亮得惊人。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眼里的深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一副哀哀戚戚的样子，手却毫不留情的想要将她从宋栩怀里拉出来。

        许诗筠抬眸看他，面无表情的一把按住他作乱的手，他身子一僵，停下来，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她清晰的看到了徐漠眸中凝聚的泪意，但她此刻还不想吵醒宋栩。

        可她的行为在徐漠眼里，无疑是她偏袒宋栩的证据，甚至为了宋栩拒绝他的碰触，她果然喜欢上了别的男子。

        她不要他了。

        她只是短暂的宠了他一段时间，就将他彻底抛弃。

        他垂下眼，黑眸幽深，心里泛出的爱意和疼意蔓延至全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看着她，眼里是即将破碎的光芒。

        这些日子里，察觉到她的厌恶，他根本不敢去找她，总是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准备出征物资上，企图用繁杂的军务麻痹自己，可他总是会晃神，想起他们情意绵绵的曾经……还有她挽着别人笑靥如花的模样。

        浓情蜜意的过往变成猝了毒的刀子，一遍一遍的搅动着他的心，殷红滚烫的血液不断涌出。旧时的伤口还未愈合，就又一次被划开，反反复复直至溃烂流脓。

        他开始数着自己离出征还有多少日子，也数着她宿在其他男子那里的次数。数着数着他的心也越发慌乱，她已经好久没有来找他了。

        她是不是早就忘记他了？

        他按捺不住自己心中无边的思念，总是偷偷的打听着她的动向，耳中传来的却是一遍又一遍让他心碎的传言，听着她今天宠了谁明天又宿在哪，心中滔天的苦楚就快要将他淹没。

        可他还是好想她，很想很想。

        他白日里与常人无异，晚上则是歇斯底里的崩溃。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跑到她歇息的地方，看着里面的烛火被人熄灭，他眼里的光也暗淡了，可他还是不愿意走，就那样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吹冷风。

        石阶很冷，风很冷，他的心也很冷。

        满天的星星晃着他的眼，他独自看着清冷的月亮高悬，无知无觉的坐着，看它从西边坠落，直至晨光熹微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他也知道，她大多都留在宋栩屋子里，所以他今夜才直接到他这里来，果然一抓一个准。

        可她不愿跟他走。

        徐漠见她没有开口，眨了眨眼，忽略就快夺眶而出的泪水，心中酸涩不已。但他依然红着脸快速的掀开她的褥子，小心翼翼的钻了进去，然后将她搂入怀中。

        过了片刻，有微凉的泪水落在她身上，一滴一滴，很冷。他伏在她的肩头，哭得肝肠寸断，低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饶是这样，宋栩还是睡得很香，浑然不知有人早已登堂入室。

        他一直哭，她便温柔的抚着他，安慰着他激动的情绪，抚着抚着，倦意袭来，她不知不觉的阖上双眼。迷蒙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呢喃：

        “明天我就要走了，可以去送送我么？”

        满室静谧，一夜好梦。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原来他出征是为了她，从遇见开始，他就只是为了她。

        他本就是为她而生。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他平生无所愿，唯一的贪恋便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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