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02】

        爸爸妈妈教我学着去“相信”，就像是在拉近人际关系，让我融进一个圈子里，看起来不要太孤独，不合群，太难看。

        但是我忘了，人本身应该是一个圆润的球体。

        对，要立体的，圆润的。

        那些被信仰摧毁的人就像是一个半圆，洪水一涌进来，他们就死在了这场美丽的狂潮里，而被现实踩进泥里的人是一个平面圆，很单薄，山崩地裂，他们就掉进了深渊，成了殉葬品。

        肖晴芳被翁建华提头撞死的那一天，是翁乔敏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到身边亲近的人受伤流了这么多的血。

        肖晴芳晕了过去，翁建华被女儿的尖叫声拽回神来，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再看看跑过去抱住肖晴芳的翁乔敏，他一下子慌了神，仓皇地开门逃走。

        肖晴芳昏迷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头部因裹着纱布和绷带，稍稍动一下都麻烦，她总感觉自己很累，有时上一秒还在跟翁乔敏讲话，说着从前经历过的事，下一秒就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睡。

        肖晴芳躺在病床上，眼神空空地看着天花板，“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出门赚钱了，十八岁那年我在餐厅工作，认识了一位比我大两岁的服务员，那时候我们都比较害羞，谈恋爱根本不敢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大声说‘我爱你’，所以我们白天就老老实实工作，晚上就聊个天，看电影逛街都是我们不敢想的东西，没钱啊……”

        在大人眼里，十七岁的早恋是没有结果的穷途，二十七岁的谈婚论嫁才是真正的浪漫。

        但是，浪漫本身不是一个年龄范围，更不是那些扯淡的分门别类。

        翁乔敏给肖晴芳剥了橘子，送到肖晴芳嘴边她就说不想吃了，她对翁乔敏说：“你吃吧，女孩子多吃点水果对皮肤好。”

        肖晴芳虽然是翁建华二婚的妻子，翁乔敏的后妈，但是她对翁乔敏是真的好，所以后者跟她很亲。

        翁乔敏记得，读高三的时候，每天晚上，肖晴芳都会送一小盘处理好的水果进她房间里，有一回翁乔敏随口说了一句“我想吃石榴，但是它的籽太多了，难吃”，第二天肖晴芳就送了碗剥好的石榴给翁乔敏。

        翁乔敏看着碗里一粒粒的红石榴，心有些热，肖晴芳摸了摸她的头，说：“写作业吧，早点休息明天才有精神听讲。”

        “嗯，好……”

        翁乔敏对肖晴芳说：“阿姨你吃点吧。”

        在翁乔敏的劝说下，肖晴芳只吃了一小块橘子。

        之后肖晴芳越来越奢睡，有一天，她突然问翁乔敏：“你有林序的联系方式吧？”

        翁乔敏像是很惊讶肖晴芳提了这个名字，她犹豫了一会，才点头。

        “能帮我打个电话给他吗？”肖晴芳苍白的唇勉强扯出一点干巴巴的笑，“他把我拉黑了。”

        分开后，翁乔敏记得林序亲口说过：“我讨厌那个女人，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起她。”

        自从林序的那句话后，翁乔敏就没再打扰过他了，她本来以为和林序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一点联系了，却没想到自己人生中还会有这种需要硬着头皮找他的时候。

        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

        晚饭过后，翁乔敏蹲在湖边打电话，电话拨通的过程她很紧张，屈起食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脚边那一小块有点秃的草地，很快地，她碾出了一个小泥坑。

        电话突然通了，翁乔敏的心被牵紧了，这几天照顾肖晴芳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林序那边有点热闹，像在酒吧，翁乔敏听到有人唱歌，还有一群人在叽里呱啦地说英文，跟笼子里的小鸟一样。

        林序有些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肖阿姨生病了，她说想见你。”翁乔敏因为心里没底，语气有些虚。

        林序冷笑一声，说：“生病了才想起我啊，她以前干嘛去了？我饿得一天只吃一顿的时候，她理过我吗？我外公去世的时候，她回来了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翁乔敏是没办法回答的，林序听到电话那边安静了，他满意地笑了笑，对翁乔敏说：“你让她做梦去吧，我不会回来的。”

        “额……”翁乔敏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实在是没资格发言，所以闭嘴了。

        林序说：“她不是很喜欢你吗？她不是把你当宝贝供着吗？你去陪着她好了。”

        语落，电话就被无情地挂掉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往后的几天，无论翁乔敏怎么打电话，林序都不接，要么就直接挂断，也不知道是不想听见她的声音还是不想听到“肖晴芳”这个名字。

        没办法，翁乔敏只能给对方编辑一条信息，说肖晴芳去世了。

        当时，翁乔敏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她没有开灯，一边哭一边打字。

        林序知道的，在翁乔敏心里，自己是个冷血鬼。

        一个自己母亲的葬礼也不来参加的冷血鬼。

        造物主好像对他开了个大玩笑，让他遇见翁乔敏，却又不让他们有在一起的机会。

        林序好不容易挺过患双向情感障碍的日子，迎来一次复生，可现在，他的姑娘告诉他那些悸动已过期，续期无门。

        “如果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这个选择。”林序说:“对不起，我没办法原谅她。”

        “嗯。”翁乔敏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气定神闲得让林序有些无话可说。

        翁乔敏不否认自己是个踩在别人头上幸福生活的人，她自己没经历过林序的生活，所以不做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劝说。

        林序说自己原谅不了肖晴芳，大概就像她对肖晴芳去世的事释怀不了。

        他们像是站在钢丝两端的人，各自维持平衡，用自己的一套底线标准去生活。

        “回去吧。”翁乔敏下了驱逐令，“谢谢你送东西过来。”

        翁乔敏语气里没什么温度，把那些恩恩怨怨划得清清楚楚。

        “你照顾好自己，早餐记得吃。”

        翁乔敏把林序送到门口，“我不是幼儿园的小孩，不用你提醒。”

        不需要提醒是一回事，吃不吃又是一回事。

        “对了。”林序想起一件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

        翁乔敏的手被展开，林序把一块小毛毡放在她的手掌心。

        翁乔敏看了看手里的小绵羊，接着抬起眼睛看林序，后者说：“我戳的，送给你。”

        林序说：“要是你喜欢，我下次戳个大点的给你。”

        “别。”翁乔敏阻止对方，道：“我对这个不太感兴趣。”

        像是怕对方把东西退回来，林序开口道：“那这个你收着吧。”

        “你还是送给别人吧。”翁乔敏把东西放回林序的口袋里，准备关门了，“我要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

        说完，木门重重地合上。

        林序沉了脸，失落的情绪铺天而来，这几天做毛毡戳到指腹的疼痛感在他的每一寸神经上同他宣战。

        ＊

        东哥最近在忙的案子就是“翁建华杀妻案”，当年翁建华杀人后逃了好几年，最终在要过海关的时候被拘捕。

        “翁建华杀妻案”一直备受关注，所以在“报案人是杀人犯的女儿”这一消息传开之后，网上对翁乔敏的评价呈两极分化，有人说她有格局，明是非，也有人说她是白眼狼的。

        有一次翁乔敏一点开热搜，底下的第一条评论就是：【只有我觉得一位父亲有这种白眼狼女儿很可悲吗】

        －【是的，键盘狗，只有您一人这么觉得呢，您就是拯救世界，悲悯苍生的“大好人”】

        －【卧槽，兄弟，你说了我不敢说的话，挺住哈/狗头保命】

        －【你好像有那个大病，法大于情怎么了？而且翁建华的确做了错事啊！】

        －【牛啊，那我祝你以后有一个这样“大义灭亲”的女儿/抠鼻】

        翁建华虽然逃了这么多年，但因为之前做了十几年的董事长，手下有好几套别墅，所以，他即使这么多年不工作，也能过得很滋润。

        这不，一审那天翁乔敏坐在证人席，差点认不出肥头大耳的翁建华。

        翁建华的律师莱奥很厉害，莱奥之前是他公司的法务，在他手下干了八年。

        翁建华这人虽然商人重利，但他对员工一点也不抠门，只要事情办好了，好处一点也不会少，因此，当年公司资金链出问题时，愿意留下来追随他的人很多。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翁建华早就不是什么董事长了，他既然能请得动莱奥，除了情分在，恐怕还花了不少钱。

        翁建华杀人是真，即使莱奥再厉害，他也是要吃牢饭的，只不过一位优秀的律师，能让他少吃点苦头罢了。

        对翁建华这种富豪来说，在监/狱里多待一秒，都是对美好人生的不尊重，所以，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他都舍得花。

        上次，东哥作为原告律师在法庭上跟莱奥交锋，莱奥那张嘴翁乔敏算是见识到了，简直就是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一审不太顺利，莱奥稳占上风，所以，庭审结束后，东哥一出来，对翁乔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叔尽力了。”

        因为知道这件案子对翁乔敏来说有多么特殊，所以东哥也想赢一个好结果。

        “叔，谢谢你。”翁乔敏知道的，那个莱奥是名牌大学毕业，再加上他比东哥大了十几岁，人生阅历要丰富得多，所以，翁乔敏有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翁乔敏觉得就算自己上去了，也不见得能比东哥要好，所以她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求别人。

        周哥走上来，说：“那个莱奥太气人了！避重就轻算什么男人啊！有本事直面问题啊！”

        翁乔敏没说话，事实上，律师不是头脑发热的莽夫，到了法庭，大部分律师都会选择像莱奥那样做，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做鸡蛋碰石头的事情。

        周哥经常网上冲浪，这会儿忍不住来八卦，他问翁乔敏：“你爸爸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爸爸对你不好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

        类似的话翁乔敏曾经问过林序——“你妈妈对你不好吗？”

        当时林序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说:“小公主，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对自己的孩子好。”

        他说:“我很讨厌她。”

        翁乔敏犹豫一下，兰姐注意到了，她对周哥说：“别人的家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对哦……”被这么一提，周哥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急忙抬手遮了一下嘴巴。

        “对不起啊，小敏……我……”

        周哥不知道要怎么跟翁乔敏解释才好，他刚刚问问题的语气有些激动，跟带着一颗看热闹的心去问别人的家事似的。

        属实有点多管闲事。

        翁乔敏像是一点也不被这个问题伤到，她淡然地回答说：“我对他没什么感情。”

        翁建华一年从头到尾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公司就是在飞机上，小的时候，翁乔敏只有节假日能见到父亲，不过，每次父亲回来都在睡觉，翁乔敏很少和这个男人交流过。

        有一次，翁乔敏跟妈妈说幼儿园有亲子活动，希望爸爸妈妈能尽量参加，那天，妈妈像是知道翁建华一定不会来一样，电话还没打过去询问一番翁建华的意思，她就蹲下来跟翁乔敏说：“小敏放心，妈妈一定会去的。”

        翁乔敏永远记得，她的妈妈在亲子活动上“当爹”又当妈，别的小孩子都是爸妈一起来，只有她是一个人。

        妈妈在亲子比赛中获得二等奖，奖品是一只小棕熊，然而，翁乔敏接到玩偶的那一刻，像是被触到了某个开关，绷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

        翁乔敏十岁那年，妈妈因为子宫癌去世，后来她被送去市里的私立初中住宿，周末能见到的，只有上门打扫的家政阿姨。

        直到肖晴芳住进她们家，翁乔敏的住宿生活才暂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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