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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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皇城的少爷兵们跑的跑,散的散,看似铜墙铁壁的京都,竟成了叛军来去自如的羊圈。
真正武举出身的禁卫军严守着宫门,给龙椅上的那位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宫里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李舛兴致倒好,进了京也不急着逼宫,而是晾着诸位皇亲贵族,自己走亲访友去了。
他踱着方步把那些叫的上名字的名门贵族都访了个遍,余下的时间便每日饭后乘辇去宫门口转转,溜弯消食,天气好时还命人在宫墙下搭起凉棚,和几个谋士一起吃瓜喝茶,听听小曲。
百姓们最开始心惊胆战,怕叛军烧杀掳掠,过了几日发现除了哪里都有重兵把守,街上时不时有军队巡逻外,好似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慢慢便开始有人出来做营生。
头几个或许是受到了叛军的示意,但领头羊一出现,其余人一看还真没什么危险,就也陆陆续续跟了出来。
一时间京城内繁华恢复,车水马龙,造反一事就像烂在地里的黄瓜,不新鲜了。
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普通人恢复了生计,官宦世家却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像任府,在城破的第一时间便被手持长弓的士兵团团包围,李舛下了死命令:重兵把守,擅闯者死,擅离者也死!
任府上下挂白,任疏桐一身丧服端坐在主位上,掐着李舛去宫门遛弯的时间点,提出想见一见殷刺史。
任疏桐其实是没见过殷桃这个人的。
当年科举考试时殷桃恰好和任之初同一年,为了避嫌,任疏桐没参与那年最后的殿试,只知道自家二儿子最终连中三元,把其他人衬得黯淡无光,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骄傲得很,哪里还会关注旁人姓甚名谁。
再之后任疏桐对这位三州刺史的印象便停留在了贪官污吏上,总觉得这大概是个獐头鼠脑、行迹猥琐之人,压根没往好了想过。
所以此刻见到殷桃本人时,任疏桐还是有些惊讶的。
大步行来的男子身着玄衣银甲,宽肩长腿,眉眼如刀。
整个人的气势锋利而沉郁,往那一站,不需言语,便无人敢来冒犯。
他并不像个贪官逆贼,倒更像是个进可平五关,退可守三城的帝王将相——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任太傅。”
殷桃进厅后,环视一周,并未托大,规规矩矩地朝任疏桐作揖行礼。
“殷刺史。”
任疏桐起身还礼,顿了顿,言不由衷道:“多谢刺史能给老夫这个薄面,亲自跑一趟府上,区区新茶,不成敬意,请坐。”
殷桃扫了眼通往花厅的小门,并没有落座的意思,只道:“不必了,太傅想来也不是专程请我喝茶的,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隐在门后的任贤只听见了殷桃波澜不惊的声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察觉,继续默不作声地听着。
任疏桐闻言愣了愣,随后自嘲一笑,放下了茶杯,“刺史聪颖,老夫的确是受人所托,有些话想问你,这茶不喝也罢,那老夫便直言了。”
“您请说。”
任疏桐:“刺史为何要跟着赵王造反?”
殷桃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为了扶持王爷。”
任疏桐直视他:“赵王行事阴损狠戾,最为重权,你就不怕,事成之后,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殷桃扬眉:“事成后我便交付兵权,回去继续当我的地方官,想必这点容人之量,王爷还是有的。”
“那你图什么?赵王登基,必是一介暴君,到时你就是助纣为虐的千古罪臣,百年之后连墓碑都要受万人唾骂……何必如此?”
殷桃闻言不屑一笑:“我现在不就是受万人唾骂的滥吏赃官吗?”
任疏桐袖子里的手骤然握拳,斥责的话几欲脱口,忍了半天才勉强忍住了骂这小儿毫无廉耻的冲动,隐怒道:“这不一样,刺史只要及时收手,当今圣上仁慈,自然不会亏待你。这些年你养兵的花销,赵王的爵位,史官的笔墨……都可以商量。”
殷桃闻言瞬间抬眼,惊奇而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番任疏桐,好似重新认识了他一般,片刻后才道:“我原以为这朝堂之上,最清正廉明的便是太傅您了,没想到……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任疏桐沉默以对。
任老太傅自认不是个圣人,而且生来就有些矛盾——他喜欢兵法,却不喜欢杀戮;喜欢利刃,却没一副擅长舞刀弄枪的身子骨;年轻的时候最大的抱负也不是当一朝太傅,而是像所有同龄男孩子一样,希望能身披红绸,征战沙场,守卫边疆,可又总是妇人之仁,对还没出现的敌人感到同情,一想到自己杀一个人,世上就会多出一个孤儿,就会有一位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他便下不去手,刀还没举起来,心已经软了。
堂兄常嘲笑他不适合当军人,而应该当个圣人,往庙里一坐就能受人香火那种。
也因此,那时候的他跟堂兄的关系其实并不算要好。
堂兄——也就是如今封罐的任老将军,那会儿已经是个小有名望的少卿,风华正茂,是个做事风风火火、喜欢出风头的人。而任疏桐则是个祖传的慢性子,连吃饭都细嚼慢咽,不肯像堂兄那样端起饭碗就不知跑哪去了。
任疏桐那时常常鄙夷堂兄的野蛮做派,但鄙夷里又总带着酸,羡慕人家英姿飒爽,是块当将军的料。
不过也还好,他没准可以做个文质彬彬的将军,实在不行,太尉也勉强算个军官。
直到后来碰到那件事。
那年的夏天格外的热,皇帝一家出门避暑,要点几个亲信伴游,任家作为龙椅前的“伥鬼”,自然首当其冲,把两个适龄的小公子——任疏桐和任少卿全点了去。
那年的任疏桐比如今的任贤大不了几岁,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闲人,日常就是做做将军梦、陪陪皇室游玩,对此业务早已习以为常,接到传御后就收拾好行李去了。
然后到避暑山庄的当晚,太子就遇刺了。
那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只不过年纪还很小,走路都要人牵着那种,软趴趴的一团,嫩得能捏出水,是老皇帝的宝贝疙瘩,走哪带哪,如今骤然遇刺,可把当爹的气坏了。
舟车劳顿了许多天,连任疏桐这种年轻人都难掩疲乏睡得很沉,刺客踏着夜色而来,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猫似的避开打瞌睡的宫女钻进了太子的院子。
任疏桐是半夜被侍女摇醒时才知晓太子遇刺的消息,吓了一跳,急忙披上衣服赶去太子的寝殿。
寝殿里,小太子乖乖坐在皇帝腿上,一副茫然无知的表情。
刺客虽躲过了宫女,却没能躲过贴身护驾的侍卫,刚一出手便被拦下,没伤到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而这倒霉孩子也并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含着手指,戳他父皇的龙袍玩。
除了自得其乐的太子,殿内其他人神色各异,嫔妃们在一旁抹眼泪,皇帝脸色黑如锅底,气氛低到了冰点。
那刺客狡猾,鬼魅般的冒出来后,见一击不中,扭身便消失在山庄里,在重重包围下竟如入海之鱼,再不见踪影。
这山庄是皇帝私院,在贵客来前自然是清过场的,侍卫发现异常后便立刻传令围住了整个山庄,保证一只耗子都跑不出去,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当值的弟兄说,是一个身形偏瘦、武功高强的人闯进太子殿内。”御前侍卫长握着刀森然道:“尔等可有什么话要交代?”
他脚下跪了几排瑟瑟发抖的人,衣着虽不算华贵,倒也称得上体面,看打扮都是山庄里侍奉的各种内官,还有几名随行出宫的护卫,男女老少都有,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任老将军——那会儿还年轻的任少卿不明所以,凑过来跟任疏桐咬耳朵:“这些人怎么了?”
大概人总不能是十全十美的,任少卿脾气急躁,身法敏捷,可脑子却总是慢半拍,连这种显而易见的事都想不明白。
既然刺客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出现和消失,那就只能是想办法隐藏了自己。
从事发到现在已过去了一个时辰,侍卫们恨不得翻开山庄里每一寸草皮搜人,在侍卫长拿脑袋担保这一亩三分地里不可能再有能藏人的地方后,就只剩一种可能——那人乔装打扮混在了人群里,巧妙得避开了搜查。
而在场可能作案的除了各位知根知底的皇亲国戚,就只剩这些没有主子帮忙证明自己不在场的下人。
任疏桐懒得搭理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堂兄,默默找了个角落落座。
御前侍卫临时充当审讯人员,对着众内官威逼利诱了半晌,除了无意义的哭闹,别无所获。
“冤枉啊大人!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没杀人……大人,我真的没杀人!”
“大……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老小指着我养活,求您还我清白呀!”
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仆役压根没弄明白自己为何会跪在这里,也没听懂是要自己交代什么,只知道是上头的贵人们怀疑他们杀人,至于为什么怀疑他们、人到底杀没杀、要杀谁,都一概不知,哭得好像龙椅上坐的不是当今圣上,而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劫匪,要平白取他们性命。
皇帝本就不悦,此刻听了一耳朵颠三倒四的废话后更是耐心告罄,烦躁地摆了摆手,起身就要走:“不审了,既然不说,就都处死吧,朕明日还要陪太子放纸鸢,不想看到这些人。”
太子闻言咯咯直乐,只听明白了明天要放纸鸢,并不理解自己父亲刚刚下达了怎样一个残酷的命令。
旁观的任疏桐愣了愣,猛地站起身越众而出,跪到了人群前,“陛下!陛下三思!这些人里定有许多不知情者,还请陛下允许刑部仔细调查几日,再做决断,以免牵连无辜!”
老皇帝脚步一顿,侧过脸看他:“心远的意思是?”
任疏桐恳切道:“作奸者罪有应得,无辜者何其无辜,陛下,不如待刑部的大人们赶来,仔细审问盘查,找出真凶,再罚不迟。”
找到救星的内官们连哭带嚎地拽住任疏桐的衣摆,纷纷表示自己是无辜的,请大人明查。
老皇帝站在原地看了这出闹剧一会儿,可能也是气头过去了,冷静下来了,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不要吵了,既然心远这么说了,那朕便再等等。”
说完,他一挥衣袖,让侍卫长把那些人押下去严加看管,便带领一众随从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小太子趴在父亲肩上,朝任疏桐挥了挥手。
“恭送陛下!”
人潮散去,任疏桐悄悄松了口气,支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
任少卿凑过来:“可以啊你,圣上脸都黑成那样了,你还敢护着他们,真不怕圣上把你当同党?”
缺根筋的任少卿难得机灵一回,拿肩膀撞他。
“清者自清,我自然不怕。”任疏桐躲开他,无视掉那些死里逃生的内官们的感激涕零,小大人似的背着手往外走,“而且陛下对我很好,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把我怎么样,我要是不出来说,这一个命令下去,死的可就不是刚刚那么多人了。”
残害皇室血脉,轻者枭首示众,重者株连九族。
那刺客要是去杀个什么皇帝的三姑六舅的,可能就是掉个脑袋的事,但他想杀的人是太子,是储君,那就不是一个脑袋能解决的事了。
任疏桐自觉做了件对事,颇有成就感的睡觉去了。
然后第二天一早,随行侍女便告诉他一个噩耗——昨晚临时关押嫌犯的柴房起了大火,那三十多个嫌犯全烧死在了屋里,抬出来时个个都烧成了黑炭,一碰就碎,没一个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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