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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为人


“我偷偷去看了一眼,吓死个人,死那么惨,晚上肯定要闹鬼的……少爷,要不咱们回府吧?我听说皇后娘娘已经收拾行李准备回了,咱也跟着回去吧?”丫鬟惊恐万状地描述着。

        未来的太傅坐在温暖的被褥里,却只觉得浑身发冷,连清晨的阳光也透着刺骨的寒意。

        全死了。

        是谁做的?

        是那刺客看走投无路,想拉人垫背?

        还是陛下……

        “陛下说没说什么时候回宫?”任疏桐撑着额头道。

        丫鬟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陛下好像没打算回宫,奴婢刚刚还听说陛下领着太子殿下去猎场玩了。”

        任疏桐一愣,飞快地穿戴整齐,去猎场寻人。

        避暑山庄的猎场不是林子,而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主要是跑马打兔子用的,一排宦官站在外面预备着端茶送水,尽忠职守地伺候着场地中的一大一小。

        皇帝神态自若,好似并不知道山庄一夜之间横死了那么多人,乐呵呵地抱着小太子,手把手地教他放纸鸢的线。

        很有眼色的曲小公公一见到任疏桐出现,立刻踩着碎步进去通报,远远只见皇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曲公公便赶回来冲他有模有样地点点头:“陛下请公子过去。”

        任疏桐本想自己过去,但这姿态甚高的小太监已在他开口前自发领起了路,任疏桐只好知趣地闭上嘴,跟着他一步一步靠近猎场中间那高大的背影。

        老皇帝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来了。”

        任疏桐跪下道:“是。”

        “起来吧。”一阵风吹来,小太子手里的纸鸢线被扯出了老远,老皇帝帮他抓住线,往回拽了拽,“朕就猜到你会来,想说什么?”

        “……”

        任疏桐张了张嘴,等了半天,却发现什么都问不出来。

        问什么?

        人是不是您杀的?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不觉得这样做是错的吗?

        可这些话他可以问任何人,却唯独不能问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是八方来朝的九五之尊,是握着这个国家子民生杀大权的人。

        他可以这样做。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那高高在上的人突然道。

        任疏桐抬头看他。

        老皇帝却又不说了,而是伸手点了点远处翘首以盼的众宦官们和近处的曲小公公,对任疏桐没头没尾道:“心远,你看,那儿有七个人,这儿有一个人,如果朕现在要挑一边杀,而你一句话能下保一边,你会保谁?”

        任疏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明白皇帝这话的深意。

        而乍闻此言的曲小公公更是惊恐,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噤若寒蝉。

        老皇帝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宠溺地摸了摸怀里嫡子的头,仰头望向天空中那只摇摇晃晃的风筝,“心远别怕,朕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

        他怕什么,他没什么好怕的。

        任疏桐低声道:“心远不知。”

        死一个,还是死七个?

        都是素昧相识的人,他区区一介凡人,怎配抉择别人的生死。

        老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松手,纸鸢的线脱手而出,小太子“啊”地一声,呆呆地看着空了的手心,倒也不哭,大概是并没有体会到骤失玩具的悲伤。

        身为皇帝最受宠的儿子,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失去在他眼里等于将会拥有更好的,而且是被人匍匐在地双手奉上的。

        他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惶恐,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少不更事的小太子竟已初露帝王的薄情相。

        放飞了儿子风筝的九五至尊扬声道:“来人!”

        数名侍卫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无需主子指使,三下五除二地把远处那几个弱不禁风的宦官押到任疏桐跟前,曲小公公孤零零跪在一旁,吓得抖成了一支细瘦的筛子,哪还有刚刚学着皇帝说话的高傲样子。

        这些阉人在外面兴许还能趾高气昂地装模作样,可说到底,在上位者眼里他们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奴才。

        天子叫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阎王不想收也得捏着鼻子认下。

        老皇帝摸了摸爱子的头,轻声道:“那七个,杀了吧。”

        侍卫令行禁止,抽刀就要斩杀,根本不顾太子那么小个孩子还在现场瞪着眼睛看着。

        救吗?

        “陛下!”任疏桐急道。

        老皇帝抬手,侍卫的刀立刻定住不动,稳稳悬在一只只细嫩的脖颈上,堪堪擦破了一层油皮。

        “陛下……”年纪尚轻的任家少年胸腔剧烈鼓动,半晌后低声道:“我选……我选七个人。”

        老皇帝跟他确认:“你要保那七个人?”

        “……是。”

        曲小公公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虽然没懂主子这些弯弯绕绕的对话,但这一瞬间他看懂了任疏桐脸上的神色。

        愧疚,是对他的愧疚。

        他放弃他了。

        小太监以为是因为自己刚刚的行径得罪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连忙惊恐地扑上来,膏药似的扒住任疏桐的衣服下摆摇晃。

        “任公子!任公子奴才知错了,奴才不敢了,您别杀我!您别杀我!求求您了!”

        任疏桐身体并不强壮,被他拽得弯了腰,只觉得那一句句“别杀我”如有实质地化作了一座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让他这辈子,连带着下辈子都觉得沉重。

        他没想杀人。

        他只是想救人,救更多的人。

        一个人和七个人,他当然要选七个人,那是七条人命,是七个家庭……

        老皇帝目露怜惜地看着他:“那如果让你在太子,和这七个人中间选呢?”

        任疏桐心底一直在为自己辩解的嘴骤然停了。

        同样是一个人和七个人,可答案……一目了然。

        人命能分出轻重吗?是放在秤上按斤量秤出来的,还是明码标价算出来的?

        人分三六九等,难道在他心里,人命也分卑贱?

        老皇帝幽幽注视着他:“心远,杀人还是救人,不过是一念间的事情,就像你昨晚替那些嫌犯求情一样,你要他们活,要追查定罪,又想没想过,此举会牵连多少人?”

        任疏桐:“……”

        “如果那些人,有些不该杀,有些杀不得,有些杀不了,那朕又该如何?皇权又该如何?是装聋作哑,放任他们有恃无恐,还是壮士断腕,拼个两败俱伤?”

        任疏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沉默。

        “你看这些奴才,有时蠢笨的连猪狗都不如,和那些有大才大用的人相比,如果非得死一方,自然是要死他们的。”

        被比做猪狗不如的宦官们脸色苍白,并不敢反驳。

        于是老皇帝继续道:“心远,一国之君就是这样,是把开了刃的刀,只有这刀够锋利,才能威震九州,但又不能太利,过犹不及。朕只是需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一种威慑,并不需要真正的兵戎相见,这样才能维持平衡,好孩子,你该懂这个道理。”

        任疏桐无言半晌,跪地低声道:“是,多谢陛下教诲,心远明白了。”

        至此,皇帝总算是露出了一个堪称慈爱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叫他一起陪太子玩。

        任疏桐看着眼前天真烂漫的年幼储君,缓缓伸出手,试着学着皇帝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

        小太子笑得露出漏风的门牙,一把抱住了青年的手。

        侍卫们很有眼力见地把地上那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宦官拖出猎场,任疏桐用余光匆匆瞥了一眼,只看到了那位曲小公公淫湿的裤子和拖在地上的脚。

        兴许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未来的任太傅终于不再眼巴巴地盼着当个冲锋陷阵的将军,也不再把自己当成是能救谁于危难之中的英雄,而是抱着一腔孤勇,踏上了一条千沟万壑的伴君之路。

        他要看管好这把尚未磨好的刀,待有朝一日,利刃出鞘,仍虚极静笃,和光同尘。

        如果让他选第二次,他大概依旧会如此。

        殷桃负手而立,嘴角要笑不笑地勾起一丝弧度,语气凉凉道:“您说得对,当今圣上的确仁慈,不然您以为,那西南八十万流民是哪来的?我这八十万匪军又是哪来的?还不都是他亲手养出来的。”

        “西南水患是天灾,圣上也无能为力,朝堂每年都拨款赈灾,要不是你……”任叔桐堪堪止住了话头。

        “要不是我全贪了?”殷桃一针见血。

        任疏桐直视他片刻:“是。”

        “是。”殷桃点了点头,“太傅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不过您位高权重,恐怕不知道我们这些地方小官的难处,您还记得您几年前劝谏圣上严查贪腐的那道折子吧?”

        “……记得。”任疏桐皱眉,不知道这个关头他提这个事要做什么。

        那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他拦下一封送上京的御状,告当时的西昌郡都尉殷桃渎货无厌,贪赃枉法,要求圣上明查。

        他派人暗中走访,发现朝廷拨下来的救灾款难民们确实只能拿到十之一二,再查账目明细,就是在殷桃这里出现的断层。

        于是任老太傅把自己的调查写进折子,连着那道御状,一起送到了御前。

        圣上震惊不已,下令彻查,但终归是心慈手软,标榜仁政,查来查去,发现若真要深挖,绝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朝廷恐怕都要伤筋动骨,最后只能草草罚了殷都尉三年俸禄,降了官职。

        罚完了罪魁祸首,圣上还替老太傅修了个廉明牌坊,以示对此等公正不阿之举的嘉奖。

        就是那牌坊让世人知道了本朝太傅是个青天大老爷,也让殷桃成了人尽皆知的官场败类。

        “您知道那封御状,是谁写的吗?”殷桃问。

        任疏桐愣了愣,答道:“是当时的西昌太守,现今的刑部尚书,孙护大人。”

        “哦,原来是孙大人,难怪他后来进京了,原来是一封御状把自己告成了大官。”殷桃点了点头,随即一甩袖子,冷笑道:“不得不说,太有本事了,可那状词,分明是我写来告他的!”

        殷桃愤怒得真情实感,这下,不止厅里的老太傅愣住了,连厅外的任贤也愣住了。

        那状词……

        外面的任贤反应了过来,里间的任疏桐也反应了过来。

        任太傅面色瞬间青白:“你莫要信口雌黄!”

        若这人说的是真的——被告之人才是原本的状告之人,那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层层包庇才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又究竟是哪些人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动手脚,把罪名挂在了原本想告御状的人身上?

        若这一切是真的,殷桃那被罚的三年俸禄,任疏桐那立在街头的廉明牌坊,简直就是本朝最荒谬绝伦的笑话!

        殷桃不为所动,他的愤怒转瞬即逝,像是控制不住才露出的一点端倪,被主人很快收拾干净,又变回了一枚冷淡的叛军首领。

        “信不信由您,不过您也大可放心,那事之后,能贪的确实都是我贪的,没再被谁当过替罪羊了。”

        厅内一时静默。

        任疏桐几番犹疑,咬牙道:“所以你是为了报复圣上?”

        殷桃看了他一眼,避而不答,好似对任老太傅的冥顽不灵感到了厌倦,神色中多了几分不耐。

        “太傅,我不造反,钱永远拨不到流民手里,西南永无宁日,日后流寇成灾,也必有人揭竿而起。而王爷看到了现今官场的腐败混浊,愿意亲手除尘涤垢,我便助他上位,王爷起兵,尚且是他们李家人挣储的事,等流寇真的反了,就是改朝换代的事了。”

        任疏桐怒道:“太子未必不能做到革故鼎新!”

        殷桃被逗笑了。

        他扯了扯嘴角,怜悯般地看着老太傅,“太子与他那慈父如出一辙,没了您家二公子,他能当什么大事?”

        的确,如今的太子柔软得像块可以揉扁搓圆的泥巴,若不是有任之初锋芒毕露地护着,恐怕都活不过夺嫡之争。

        “任太傅,如今这官场,已经烂透了,从根就开始烂了,你们那套仁者爱人的方法,已经不适用了。”殷桃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位旧时代的代表人物,如同望着此刻正在衰败的王朝。

        任贤背靠廊壁,沉默片刻,不愿再听,转身离去。

        他知道这姓殷的言之有理,可一想到任雁行,一想到叔父,他又觉得这人实在可恨。

        官场迂腐,那战死的万千士兵又有何辜,一场战乱,又是多少人的家破人亡,怎能如此轻率的就说,我是为了除尘涤垢,我是为了家国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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