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夏鸟不鸣

宋寒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坏人，当然，也算不上好人。

        哪怕是背着叛逆不孝的骂名从家里搬出来，也没有摆脱掉从小耳濡目染的利己刻薄。

        宋寒厌恶为富不仁的父亲，可在不知不觉中，他也正在变成他的父亲，原生家庭对人生的影响远超他的想象。

        人生唯一一次的污点，开端就是他人生唯一一次的放纵。

        数年前，他在家庭聚餐中途离席，压抑的氛围让他喘不过气，特别是当父亲把话题引到他的婚姻上。

        商业联姻，又是商业联姻。

        他厌恶极了，这时候夏灵恰巧出现在面前，然后从他心底里跳出了一个疯狂的念想。

        “有困难的话，我们可以做场交易。”

        其实他没有指望夏灵会答应，但夏灵就是答应了。

        “我缺钱。”

        他眯起眼睛，多好骗的一个小姑娘，他想。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夜是夏灵人生的转折点。

        一家人出游的时候出车祸了，父母死了，弟弟成为了植物人，家里负债，卖了房子和车，退了学，加上学费才勉强还清债务，可是弟弟的治疗费是她打几份兼职都支付不起的，她放弃了学业放弃了梦想，已经没有什么能放弃的了。

        宋寒无法得知那一夜，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她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她是打算如何凑齐高额的治疗费，家庭的重担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压抑沉重得像老旧的秋千链条一样吱呀吱呀响。

        幸好他出现了。

        那一年里，宋寒自认给予了夏灵除了感情以外的所有东西，替她出气，给她机会，支付她弟弟的治疗费用和她的学费，他就像是个完美的金主，他并不否认夏灵给他的愉悦是真的，但他亲手操作把夏灵送进监狱这件事也是真的。

        四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夏灵被拷上手铐的那一次。

        或许那时候夏灵就已经知道这是他的手笔，所以看他的目光是如此伤感，如此伤怀。一双眼睛还是像以前那样水灵灵富有灵气，只是上面覆盖了一层水雾，越来越厚，遮盖了里面的思绪。

        她没有哭，眼泪好好地在眼眶里打转，宋寒却在她转身的时候看到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苦笑。

        还不如直接哭出来。

        在那之后，宋寒不着痕迹地将夏灵留在他生活里的痕迹销毁，可东西可以清走，可以扔掉，可以埋到任何看不到的角落，可心里的痕迹呢？

        想要忘掉一个人如此简单，可只要那个名字是猝不及防出现的，他就溃不成军。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高估了自己感情的阈值。

        宋寒将夏灵强制地留在那套公寓，尽管有好几次他都在半路上抓到想逃走的夏灵。

        宋寒不喜欢尖刺，他没有很多耐心去应对那些不顺从的人。可面对夏灵，当他抓住她的手腕，沉沉看她想要询问逃走的理由时，夏灵就先一步被他的目光所惊吓，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如果他没有及时退到她所认为的安全范围外，夏灵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症状。

        比如，像哮喘一样喘不上气。

        又比如，眼泪也会止不住地流出来。

        宋寒带她去检查过，结果显示夏灵的身体除了有些营养不良，没有其他的毛病，最后宋寒被委婉地告知，夏灵需要的可能是心理医生。

        此外，检查还发现了夏灵从舌根到喉咙，从食道到胃部，都有被割裂的痕迹。

        “这是造成她说不出话的原因？”

        医生坐在座位上，复杂地看了一眼宋寒：“从检查结果上看，夏小姐没有任何问题，发音器官完全能支撑她说话。”

        宋寒皱眉。

        “还是那句话，宋先生，夏小姐需要的可能是心理医生。宋先生，夏小姐的精神状况可能不太好，您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医生的话让宋寒愣在了原地，放松的身体突然紧绷起来，明明是面对一位耐心友好的医生，可他的目光却让宋寒回到了第一次上台展示自己研究成果时面对的那种审视。

        宋寒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不知道。

        他已经抛弃夏灵太久了。

        久到他对现在的夏灵一无所知。

        心理医生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但治疗效果很不理想，在多次交谈失败后，宋寒被请出了诊疗室。

        宋寒在办公室里抽烟，烟雾缭绕，朋友推门进来，猛地被呛了好几口，抱怨道：“宋大天才，你这是把我的办公室当成了抽烟区啊。”

        宋寒没搭理他：“结果怎么样？”

        “能怎么样，用肉眼都能看出她精神状况不好。”朋友也跟着点了根烟，说，“我记得她跟过你。”

        宋寒看过去。

        “你的‘小鸟’嘛，一次你喝醉了跟我提起过，那会我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让你这冷冰冰的人也拥有了七情六欲。”朋友吐了口烟，“所以呢，你怎么吃起了回头草？”

        烟灰掉落在黑色的西裤上。

        “我就好奇，你既然这么在意她，为什么当初就分开了呢？难不成就真的因为她抄袭了你那个废物表弟的画？”

        宋寒在朋友的惊叫声中把烟掐灭在他的西装上。

        是啊，为什么呢？

        如今想来，都像是一场闹剧，一场笑话。

        那一年的确是他最愉悦的一年，他的心情总会因为娇小俏皮的夏灵许多的小动作而莫名地变得好起来。

        比如在严肃的课堂上，他的手机就收到信息。

        有时候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颜文字，有时候会是一句简单的话语，面无表情地划掉，抬眸，那人就在笑嘻嘻地看他，好像在说，教授讲课途中看手机违反了教师上课标准。

        这时候他就会冷着脸走到她面前，收掉她的手机：“这位同学，就算不是本专业的，也要遵守上课的规定。”

        旁边的同学都在为夏灵默哀，但只有他们知道，他刻意把手机放到嘴边说话的意思。

        下课后，他坐在办公室，还听着她可怜兮兮地跟同学博同情，下一刻转身进来锁好门，就是笑嘻嘻地扑过来，亲上他的嘴。

        皮。

        但又没有严重到要惩罚。

        索性就这样纵容下去。

        有时大胆一点，还会在擦肩而过时尾指悄悄勾住他的手，然后在他欲看过去时及时收回手，和旁边的人嬉笑打闹，仿佛刚才勾他手的人不是她。

        有时还会故意在他讲电话时凑过来堵住他的嘴，然后在对方疑惑时及时抽身离开，跑远了还回过头做个鬼脸。如果对方问他怎么回事，他就会恶劣地舔自己的嘴角，眼神幽深地看着她：“没什么，只是被家里养的小鸟啄了一口。”这时候夏灵就会被他报复成功特别不好意思地跑回房间角落然后被打完电话的他揪起来。

        ……

        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是乐在其中。

        他们变得越来越亲密，就像真正的情侣。

        可一段感情，一旦到达了巅峰，就会出现滑坡，一个人的渴望会在时间的积累下不断攀升。

        对于夏灵来说，只是一次的冲动。

        那一天宋寒被家里安排了一场相亲，尽管不情愿，但他还是很好涵养地陪着那位名媛跳舞，吃饭，然后没有抗拒地接受了一个爱慕的吻。

        就是这个吻，成为了他和夏灵之间的导火索。

        时间过得太久，久到夏灵忘记了他们之间是什么样子的关系，所以在感觉越界了的宋寒给了她一盆冷水清醒——

        “你别忘了，你没有资格跟我谈这些，你只是我的情人。”

        一句话，让夏灵彻底僵在原地，眼泪还在她的眼眶里要掉不掉。

        然而那时候他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只是在被他的话语割开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任性可以，但太过任性就会让我讨厌。做情人，最重要的就是听话，我不喜欢别人干扰我的私生活，再有下次，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此终止。”

        他冷冷地看着她，最后，夏灵艰难地说：“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夏灵哭。

        极度压抑的抽噎，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

        从那之后，夏灵乖巧了很多很多，以往的调皮任性在那一段时间里销声匿迹，完美符合他想象中的情人关系。

        不会越界，不会贪心，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每天待在公寓里迎接他的回来。

        如果事情的结局只是这样就好了。

        某一日，他收到了来自父亲的信息，不过与其说是信息，不如说是命令。

        “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一时可是你的亲表弟！你不帮他，谁帮他！给你三天时间搞定，否则你研究室的资金就别想要！”

        他皱眉，找到了那个不成器的表弟：“画你是抄夏灵的。”

        白鸟赛有多重要，他清楚，这个比赛关乎所有参赛学生的荣誉和名声，一旦爆出抄袭，就是声名狼藉的下场。

        表弟却是满不在乎：“那又怎样？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抄她的不是她抄我的？况且我画都交上去了，这回不是她出事就是我出事，表哥，你就帮帮我吧……她画画这么好，这一次出了丑闻，只要过一段时间大家把事情都忘了，凭她的能力照样能继续画下去！可我呢，表哥，我毁了就真的毁了啊！”

        “这是她活该！谁让她不知好歹，给她二十万都不干！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找上你啊表哥！”

        所以就在诡辩和压力中，他竟然真的做出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不仅仅是因为这样，而是在夏灵那次失控之后，他就知道，即便是再天真善良的姑娘，对他也会有独占欲。

        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独占欲。

        他讨厌家庭独占他的精神，也讨厌夏灵想要独占他的想法。

        所以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抛弃了夏灵，连一句预告都没有。

        当夏灵被拷上手铐时，他不是不清楚这里面是谁的手笔，但那时候的他却袖手旁观，站在那些惊讶的同学中间，好像就此事不关己。

        再到后来，他唯一一次听到关于夏灵消息的，就是她躺在病床上的弟弟死亡的消息。

        之后，回到了以前夏灵没有出现过的生活当中。

        但不是什么东西，在拥有之后失去，还都能回到没有这件东西时的生活。

        【毁掉一个人有多简单？】

        太简单了。

        特别像是夏灵这种无依无靠的人。

        你只需站在她身边，保护她，成为她的光，然后。

        抛弃她。

        而带给夏灵的，却不止是声音、精神上的问题，心理医生朋友跟他说，夏灵对自己曾经热爱的画画也产生了抵触的心理，这就是她出狱后没有继续执笔的原因。

        她已经，画不出画了。

        是他害的。

        都是他。

        即便是冷心冷面的宋寒，也会有懊恼后悔的时候。

        是的，他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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