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炼狱·江船

小少年猛然从噩梦中惊醒，霍地坐起身来。大口喘息中，淋漓汗水顺着下颌流过脖颈，身上也是潮湿一片。

        桌上点亮一盏烛灯，豆大的火光不时跳动，仿佛随时就要熄灭。

        环顾四下，昏暗舱室内只有他一人。

        方才的短促骇叫以及之后的异常杂音惊动了许多其他舱中的船客，纷纷打开门窗探看情况。

        顾不得头晕目眩，小少年挣扎着起身，快速穿好衣物。登上鞋袜，还未跑到门口，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发生了变化。

        随着一声刺耳尖叫，如水滴掉入热油，一切在瞬间开始沸腾。各种嘈杂纷沓而至，惨叫哀嚎声，重物摔落声，杂乱踩踏声这些都在提醒着小少年，此刻船上发生了什么可怕变故。

        脚步顿住，他盯着紧闭的室门，迟疑地后退了几步，直到撞上室内桌角。

        “砰！”

        其来的巨响惊得小少年浑身一颤。有东西在外面撞上木窗，随即又被拽离，留下一大滩暗色阴影，蜿蜒流下数道痕迹。

        混乱里隐约夹杂着如野兽嘶吼般的怪异声响。

        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刹那间遍布全身。小少年浑身颤抖，心跳如雷，残剩的理智让他紧咬下唇将惊叫死死吞回腹中。

        强迫自己在一片头懵体虚的惧意里稳下心绪，脑中开始飞快思索。

        他知晓这几日母亲会在每晚戌时去船上厨房亲自为他熬药，以现下天色原本也该快要回来，兴许此刻就在路上。

        如今事故初发，她一定会来室舱找寻自己，若他贸然外出，不但会将自己置身险境，还极有可能会同母亲失散。

        若已遇上险情，就算两人恰好遇上，自己的出现不止帮不上丝毫，反而会拖了母亲后腿。

        做好决定，小少年探身吹灭烛火，幽暗中小心行至床榻，拉开床帏，窝坐在床与帷幔缝隙间的地板上。

        布幔垂地，将他的身形完全隐藏。

        指尖触到一团温热毛绒。此刻眼睛也已经适应了黑暗，模糊看到狐狸轮廓。外面的嘈杂动静好像对它毫无影响，依旧蜷卧着睡得深沉。

        虽然无用，却是活物。这让小少年在巨大恐慌中找到一丝慰藉，他哆嗦着抱起狐狸，将它紧紧拥在怀中。

        门外的混乱愈发激烈，不知哪里燃起火焰，火光透过门窗扉隙照入原本黢黑的船室。

        时间流逝，仿佛已经过去许久，又仿佛不过刹那。

        “哗啦”一阵急响，室门终于被推开，小少年下意识低下头，身体紧绷。

        “九儿！”

        妇人焦急地呼唤响起，让他倏然放松了身体。

        “母亲！”

        他钻出床帏，踉跄奔向妇人。

        妇人揽过他，先去枕下摸出一柄短匕，拔出刀刃，利索地割断大片碍事裙摆，随后一把拽起小少年的手向室外跑去。

        满船恶臭扑鼻。

        来时路上，亲眼所见到的事情在女人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有人身上生出一团烂肉样的物体，肉上长着一只眼睛，睁得巨大，可以清晰看见里面遍布血丝，阴狠骇人。烂肉旁有无数条细须，深深没在所攀附之人肉中。

        烂肉所生部位不同，或脖颈，或脸颊，或臂膀可有一点相同，被它攀附上的人，无不变得同它一样阴森恐怖。双目灰白，怪物一样嘶吼着扑向所能看到的一切生人，或咬或抓，但凡撕开血肉裂口，便有数条肉须蔓出，从伤处插入肉中。

        肉须断裂，生人倒地抽搐，片刻后身上生出新的烂肉，然后站起，瞳孔变色，复又扑向其他生人。

        被附之人皆凶狠异常，怪物一般力大无比，轻易便能砸开门窗，拖出室内躲藏生人。妇人勉强捡隙逃离，中途也看到有人为逃生跳水，却没见有人能从水面浮出，想来水中也有异样。

        虽暂时不知晓是何异常，但若能避开接触，应该是眼下唯一可以尝试的逃生法子。

        这种大型水船上通常会有应急用的小船，此刻她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那里，拉着幼子想要寻找到摆放小船的地方。

        身旁不停有其他人擦肩跑过，人们惊惶逃窜，不时有人被突然窜出的人身怪物扑倒，惨叫中被撕下大块肉来，血沫横飞。

        还有人同时被数只怪物撕咬，长出的血淋烂肉上几只恶眼拥堆生出睁开，让人看得头皮发麻。等人变成怪物站起来时满身血污，双目惨白凸起，张大了嘴发出吼叫，嘴角流下污浊涎液，露出森森利齿，犹如地狱中爬出的生生恶鬼。

        不止一处蔓延起熊熊火焰，愈燃愈烈，却已无人有暇顾及。烈火肆意吞没船壁，火光照亮四周，可以清晰看见到处飞溅铺染出的大片血迹，乌烟滚滚。

        如人间炼狱。

        迎面扑来一个女子，左侧脸颊上烂肉狰狞。妇人扬起匕首，一刀捅入烂肉上的眼睛，血液喷溅，浓郁的腐烂臭味四散开来。

        女子登时失了力气瘫软下来，妇人拔出匕首，抬脚将她踹倒到一旁。

        察觉到怪物弱点，之后的路上就有了应对。妇人手法干净利落，刀刀致命，连刺带踢，推拉躲闪中带着小少年一路奔向能通往船身下侧的木梯。

        身后，倒地的怪物女子突然抽动了一下，显露的皮肤上可以看到凸起的丝丝线痕在皮下缓缓游移，最后停至眉心。片刻后，一团新的烂肉逐渐浮现出额前。

        随着独眼再次睁开，女子蹒跚站了起来。

        一声嘶吼。

        小少年左手仍然抱着狐狸，右手被母亲攥在手心，急跑中，好像感觉到什么，仰头望向空中。

        船帆早已被收起，只余桅杆孤零零矗立。顶端处，男子双腿交叠而坐，脚尖自然垂落，一只臂肘撑上膝盖，手心向上托起下颌，另一只手的指尖懒懒绞弄着鬓边长发，姿势惬意放松地观看着船上正在发生的惨剧，悠闲得如同正在赏戏。

        还是一场让他觉得无聊透顶的烂戏。

        云幕飘过，巨大月轮显露出全貌，堪堪将男子身影映入其中。

        仿佛是觉察少年的注视，男子指尖动作轻顿，垂下眼睫俯视过来。

        月色清冷，照映出男子妖孽容颜。

        雪肤乌发，双目中眼珠赤红，余下竟是一片焦黑。

        怀中的狐狸似有不安，喉间发出几声急促短叫，四肢扑腾着挣了挣，却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男子姿势未变，只稍稍抬起下颌，眼眸微眯，唇角上扬，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诡秘得色。

        瞳孔骤缩，脑中有什么东西须臾间闪过，身体不由开始轻颤。来不及细想，身前妇人突然停下脚步，小少年不察，撞上母亲腿侧，回神环视四周，才发现已身处险境。

        三只人身怪物围了过来。

        松开互拉的两手，妇人将幼子揽护在身后。怪物没有给他们喘息时间，低嚎着扑上来。

        虽然已经知晓怪物弱点，但并不是所有烂肉都会长在显而易见的地方，有些被乱发或衣物遮挡，使人轻易不能发觉。

        所以就算有些身手，同时面对几只力气远超常人的怪物还是让妇人十分吃力，更别说还要顾及一旁年幼体弱的小少年。

        不多时，身上便添数道伤口，所幸未被肉须刺入。血液的腥甜味刺激到怪物，引得他们愈发狂暴。

        一只怪物被撂倒，它未起身，而是直接伸手抓向小少年。小少年勉强避开，却被拽住衣摆，噗通跌趴在地上。

        左臂一时失力，狐狸脱手而出。

        不及起身，就被扯着衣摆拖拽过去，小少年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幸好妇人眼疾手快，拧身手起刀落，割断那片衣角，飞起一脚将那只怪物踹开。

        小少年爬行两步，捡起狐狸，一把将它塞进了衣襟里。还好这狐狸体型不大，塞入后只在衣前显出鼓囊囊一块。

        站起身来，他对母亲指了指身后不远处。

        是一个挂了锁的室舱，室门看上去比客舱厚重结实许多。

        推开最近的一只怪物，妇人蹙眉摇了摇头。快速亮了亮手中钥匙，小少年朝室舱跑去。

        这是刚才捡起狐狸时在地上摸到的。应该是有人想要躲进去，拿出钥匙还未开锁，便在混乱中将钥匙掉落，之后发生了紧急事态，让他来不及找回，被小少年碰巧捡到。

        跑到门前，将钥匙插入锁眼，随着咔嗒声起，他松了口气。迅速取下门锁，推开舱门，转身挥臂呼喊母亲过来。

        短暂空隙里，妇人转头，霎时间肝胆俱颤——

        “九儿！”

        低垂的手腕被一只软绵冰凉的小手握住，小少年随之侧首看去，一时怔忡。

        这个小姑娘他认识的。住在隔壁客舱，每次来找他时喜欢先趴在窗沿上笑眯眯地叫他一声“小哥哥，”第一次见他喝药后还偷偷塞给过他一块蜜饯果儿。

        此刻她的脸颊干干净净，安静地拽起他的左手，若非那双圆眸中瞳孔灰白，小少年几乎要以为她下一刻就会眼儿弯弯地笑出来。

        剧痛传来，随着她低头，露出了后颈那只阴毒怪眼。

        脑中一片空白。

        肉须伸出，还未探入肉中，被赶来的妇人一刀斩断，紧接着抬手将匕刃捅进独眼里。

        随着怪物瘫软倒下，小少年手背上也被生生扯下一块来，血肉模糊。

        一只怪物趁机从后方袭向妇人。妇人此刻心慌意乱，不及闪避，被瞬间扑倒，手中匕首掉落，摔在一旁。

        猝不及防中，鲜血汩汩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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