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无知之幕

“本就代表了每个人……”

        帕尔先生默念着这句话，眼睛中竟有微光闪烁。仿佛在这瞬间，他褪去了老态龙钟的躯壳，又焕发了新的青春。

        很难想象一句话竟有如此之能效，然而，在很多时候，人从一个角度到另一个角度的转变，本就是在瞬息间完成的。

        因为在那之前，种子早已埋下，只待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生根发芽。淡蓝色的帷幕像极了记忆里的湖水，轻柔的涟漪仿佛女儿熟睡时的恬静容颜。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出现在帷幕上，他清楚的记得，这是妻子。

        只是那容颜，为何竟如此陌生了？难道是离别了太久，以至于相隔在两个世界的人，竟忘了彼此？

        他不相信，一定有哪里不对。于是，帕尔先生闭上眼，在回忆里寻找。突然，他的肩膀剧烈的抖动，内心的角落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微不足道的缝隙里传来伤心欲绝和痛不欲生之感，在悲痛之上，是无尽的愤怒，而在愤怒之上，则是妥协。

        这世上最可笑的便是妥协，它却犹如阴影时刻缠绕着每个人。

        他终于记起来了，被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而刻意遗忘的事实，他想起了那清澈的湖水之畔，茵茵芳草之上，被鲜血染红的土地，被枪声惊起的飞鸟。

        他的妻子正是倒在了湖畔，那天应该是周末，难得有时间去游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微风徐徐。

        这个本应成为普通一天的周末，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变得不再普通。身着黑色制服的七八个男人包围了夫妻二人，帕尔先生记得他们的面孔，却忘记了究竟隶属于什么部门。

        总之，他们的出现便宣告了平静生活的结束，接下来如果不出所料，便是连续多日的审问、折磨，或是得证清白，或是说出罪行。

        妻子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她从腰间举起枪，杀死了第一个人。随后，她被子弹命中腹部，痛苦的倒在地上，倒在帕尔先生面前的草地上。

        帕尔刚有所动作，便被其他人制服。他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妻子断了气，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雕塑。

        甚至没有泪，没有悲伤，就像在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也算不上，连野犬也算不上。

        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如何看待妻子的死亡，当看到累累证据后，他首先为妻子的背叛而愤怒。

        她竟然背着自己加入了反抗组织，这一定是背叛，一定是。

        帕尔先生对此事的出色表现，让他在军中声名大噪。一时间，人人都对他尽情赞扬，如果有人能目睹妻子的死亡而无动于衷，那么他一定是忠诚极了。

        帕尔不清楚自己那时候怎么想的，那段记忆仿佛被凭空删除了。他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尽可能的回忆，似乎，自己竟沾沾自喜。

        上层人看到自己对君王如此忠诚，那在考虑提拔官员时，一定会优先考虑自己。毕竟，君王怎么会不喜欢一个极其忠诚的人呢？

        他的希望最终落空了，新的授衔名单下来后，高台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惊愕的看着台上满面笑容的同僚，那些曾吹捧他如何忠诚的人，如今竟那么陌生，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他万万没有想到，君王没有听到他的事迹，上层人也不在意野狗的忠诚。他们更喜欢钱，谁送的多，谁就是最好的狗。

        在公平的竞争下，帕尔被无情地淘汰了，像一条野狗般缩居在破落的窝中。在那个夜晚，他做了梦，梦到了久违的妻子。

        从箱柜的最底层，翻找到一张妻子的照片。他凝视着陌生的妻子，竟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似乎明白了，也理解了，为什么妻子会选择推翻这个社会。

        但本能告诉他，做这些事只会像妻子一样死去，没有任何意义。这段记忆本该彻底封存，直至老到弥留之际，在床榻前用故事的口吻徐徐讲出，任由女儿晒然一笑。

        直到今天又看到了这个孩子，他那么小，生活本应充满希望。可他在出生之前却不知道，希望早就被人掐断了，剩下的只有物欲横流。

        他想要在这个时代活下来，首先要麻木不仁，抛弃孩童的本性，像奴隶一般，放弃思考，放弃言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这才是合适的，能够被社会容纳的人。如果做不到，那就可以选择监狱里终老，当然，监狱可不会给人养老送终，至少不会给人养老。

        帕尔先生一直知晓一个事实，从他进入军队的那天起，便深切地明白这个事实。如果你没有钱，也没有power，那就只能像野狗一样活着。

        他站在旷野中，像野狗一样发出无能的吠叫。凛冽的风盖过了他的声音，二者交织在一起，竟如哭泣般断续凄恻。

        巫婉没有动，沉默地凝望着这个呆滞了很久的人。在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光悄然迸发，又逐渐隐晦。

        她不期待每个人都能觉醒，因为无需期待。每个人生来都是向往自由的，都是热爱这个世界的。

        只要唤醒那股希望，希望自然会推动着人不断奋斗，永远向前。

        这是最简朴的道理，就像她曾听过一段话，依稀记得大意：自然界是残酷的，弱肉强食，弱者淘汰，强者通吃。

        但眼前这颗星球的人类社会比自然界更加残酷，弱者永远是弱者，强者永远是强者；一头最雄壮的猛虎，也无法拥有一万头野牛或羚羊，但人可以，而且可以做到更多。

        所以不必去说自然界何等残酷，它的残酷是公平的，至少在旁观者看来是公平的。这或许也是破晓组织希望改变的地方，让这个社会尽可能的公平。

        前几天，她听人说过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话，那段话的名字是无知之幕。其内容太长，大意约可归纳为：倘若将所有人聚集起来，选择自己将要进入的社会，你对它的规则一无所知，没有任何信息，那么人们会选择怎样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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