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彩一笔

明长安咽下嘴里的卤牛肉片，站起来，表情严肃。

        明归远眼皮跳了一下，抬头看他。

        “我想去练体操。”明长安大方宣布，没等谁开口，他又赶紧补上一句，“我已经联系好了教练，让我春节过完去面试还是选拔来着，反正要去市队一趟。”

        “你这是胡来！”外公一拍筷子，“我说你怎么今天接我这么热情，上车了还问我体操的事儿，你知道体操运动员什么时候开始选拔吗？幼儿园！你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是个分水岭，运动员是回归正常生活还是走到更大的赛场上，基本就看这几年，人家这个时候都在准备全运会亚运会奥运会，你现在才开始！你现在不好好学习跑来学体操，把学业荒废了，万一体操也没练好你以后怎么办？爸妈养你一辈子？”

        外公的吼声吓到了一桌子的人，荆女士赶紧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外婆握住外公的手，“别发火，大过年的少说几句。”

        明长安被打击了这么多次，经验丰富，他知道一味地对着吼没有作用，所以他的语气很平静。

        “外公，我现在不是在问谁的意见，我是在宣布这件事，这是我的新年愿望。”

        “你们是我很重要的亲人，所以我要在今天说出来，要告诉你们，你反对也行支持也行，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外婆的另一只手敲了敲桌子，紫罗兰翡翠手镯贴着红木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

        “小明啊，体操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的，你还是要多听一下大人的话是不是？你妈妈之前就是练体操的，阿华你说两句。”

        荆女士刚刚给自己盛了碗汤，她抿了抿嘴唇，瞥了儿子一眼，眼神落到丈夫身上。

        明归远轻轻地放下筷子，后背靠在椅子上。

        “好，那我来说吧，长安，我跟外公一样不赞成你练体操，爸爸妈妈是监护人，你去体操队，也是需要监护人同意的，对不对？所以这件事你说了不算，你宣布也没用。我跟你说”

        “那妈妈说两句吧。”碗里的汤热气腾腾，荆女士拿着勺子搅了搅,打断了丈夫的话。

        “你做什么妈妈都支持你，妈妈五岁开始练体操，那个时候妈妈也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听外公的话，练就行了。很幸运的是，我喜欢上了体操，我觉得做自己喜欢的事很快乐。你外公今天也说了，把爱好当做事业，当然能做得很好。”

        荆女士站起来，给明长安也舀了碗汤。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妈妈参加过亚运会——当然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退赛了，然后转行去练舞蹈，一直干到今天。”

        “我觉得一个运动员最大的梦想就是站上那个最高的领奖台，妈妈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做到，我知道当时我有多难过，我知道梦想破灭是一件多残酷的事情，所以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我希望你一帆风顺，你的人生没有遗憾，可以一直坚持你的梦想，而不是走别人走烂了的路，日子一眼就望得到头。

        “你的人生是一张白纸，但你要在上面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觉得每个妈妈都是这样想的。”荆女士把盛好汤的白瓷碗放到明长安面前，对他说。

        明长安鼻子一酸，眼眶微红，他别过脸吸了吸鼻涕。

        “让他去吧，这也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荆女士垂下眼，喝了口汤。

        “梅华！”明归远提高了音量。

        荆女士抬头，明归远看了一眼岳父岳母，深深吐出一口气，“先吃饭吧，等会儿再说。”

        明归远很少对荆女士大声说话，他不是急躁的人，明长安考砸了把卷子拿给他签名，他也不会有什么过于激烈的反应，不会因为一个区区两位数的数字勒令孩子不许吃饭，或者把他关在家门外边，明长安被散养这么多年，倒也规矩，安分守己，那就更不需要被指责。

        本来也找不到理由被指责。

        一切都在往正常情况发展，然而终于走到了转折点。

        从明长安说要练体操那天开始，明归远的脾气渐变得古怪起来，他有时候很温和，跟以前一样，有时候又会很沉默，然后变得烦躁，一件小事也要指指点点。

        这半年来，荆女士逐渐跟他有了不合的苗头，两个人都是讲理的，一向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争吵倒也从来没有过，顶多算争论。

        一遇到“体操”两个字，争论的数量就会骤增。

        大年三十的午饭吃得很不尽兴，明长安蹲在阳台心不在焉地逗着猫，小猫幼崽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蹭着小主人的手。

        午后阳光撒在他们身上，黄色的猫崽披了一身的金子。

        外婆洗完碗，擦了擦手，走到外孙旁边，另一只小猫胆子小，看见陌生人就仓皇窜进小房子里，不愿意出来了。

        明长安把手收了回来，把这只猫抱到一边，又把手伸进小房子里，揪出伏在棉被上的小猫，放在自己的胳膊上给它顺毛。

        他一边撸猫一边小声逗它，“跑什么呢，嗯？胆小鬼，一点也不像我。”

        猫咪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小脑袋蹭了蹭他，喵了一声。

        外婆有点想笑，又听见外孙说，“猫不能白活一辈子，

        你这么怕人，将来怎么成大事儿？”

        外婆憋着笑蹲下身来，小心地碰了碰趴在男孩子手臂上的猫咪，猫咪吓得睁开了眼睛，抬起头警觉地望着陌生人，明长安轻轻抓抓它的后颈，它又毫无骨气地趴了回去，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又闭上了。

        午后阳光温暖，岁月静好，很适合午睡。

        明长安把猫抱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像猫咪一样眯了眯眼睛。

        想伸个懒腰。

        手还没伸出来，又想起胳膊上有只猫，只能放弃，扔下一句“我去睡觉了外婆午安”就溜之大吉。

        进了房间，明长安小心地走到床边，把猫放在床上，手脚并用爬上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扭过头，手臂伸过去，食指轻轻点着猫的脑袋。

        “真羡慕你。”他凑近了说。

        猫咪陪着他趴了一会儿，大概是不满铲屎官老是戳它的头，或是觉得铲屎官的床不够舒服，它爬起来，轻盈地越到地面，跑出房间。

        猫咪一向乖巧安静，明长安没想到它会跑，他撑起身子坐起来，望着猫咪的背影愣了几秒，莫名有点茫然。

        刚才短暂的放空让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又想到午饭时爸爸和外公说的话，心情变得沉郁起来。

        阳光从他身后的飘窗投下来，在房间里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线。1

        明长安坐在阴影里。

        他不愿意想太多，但直觉告诉他，如果他和家人还是各执己见，那么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假期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感觉昨天还是除夕夜，今天就是大年初十，明长安数着日历的格子，在某一个小方框里写下“开学”。

        开学之前的首要大事：去体操队面试。

        陈教练没有给他发消息，这让明长安很挫败，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时不时停下来敲几下书桌。

        班群倒是很热闹，五分钟不看就是99+条消息，明长安像河豚一样撅着嘴，嘴上横着铅笔，点开了班群。

        他往上翻了起码五分钟，终于看到同学们的兴奋来源——“兄弟们，春游学校打算去哪里玩？”

        底下的消息五花八门，明长安觉得同龄人好无聊，还没开学就想着春游，现在还是冬天，按照惯例，春游在四月。

        真是提前四分之一年咸吃萝卜淡操心。

        明长安关了手机，给摊开在桌上的手抄报收了个尾，在右下角署名。

        春游都快来了，面试还没来。他撑着脑袋，不满地望着手抄报。怎么还不叫我去面试啊。

        每天都在等别人，人生好没意思。

        正是张扬的年纪，每天都想过得轰轰烈烈。

        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的过程带上情绪。

        明长安盯了一会儿手抄报，模块五颜六色，带着创作者的思维开始乱飘。

        其实做得还行，字还不错，颜色搭配的也好。

        事实证明人不能飘，明长安陶醉了没几分钟，就有人敲他房门。

        他抬头，眨了几下眼睛，走到门口，转动把手。

        荆女士一只手拎着两个袋子，对他说，安安，这是你的体操服。

        从那天以后，明长安开启长时间的飘飘欲仙模式，家里人说什么他都应，乖巧得外婆有点怀疑自家孩子是不是傻了，要么脑袋被门夹了，要么被驴踢了。

        傻子本人过得很快活，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快活过，陈教练约了他明天面试，荆女士一力保他，外公和明归远都没了法子，只得大眼瞪小眼，最终败下阵来，派出外公对他进行突击训练。

        外公的专业无可挑剔，通过这三天的训练，外孙成功发现体操并不仅仅是做出像舞蹈一样的动作，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他没有很灰心，觉得这很正常，他还这么年轻，怕什么失败。

        往后人生还长着，哪有事事如意，也没有人天生就精通体操，再怎么有天赋，如果后天不加以刻苦勤奋之训练，那也只能算是“有天赋”。

        到此为止了，想走得更远一点，就要坚持，就要忍耐。这个过程很漫长，坚持到第九十九步就能在世界级比赛上名列前茅。

        而总有人走完了第一百步，越过最高领奖台的终点。

        明长安怀着乐观主义精神度过了三天的临时抱佛脚，走进了体操训练基地。

        明长安的面试不怎么顺利，陈教练把他的身高体重臂长等数据挨个测量了一遍，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体操运动员的身材比例是有要求的，明长安是个半桶水，比例勉强合格，加上他是中途才突然有了兴趣来练体操，面试官们虽然对他的平衡能力和身体综合素质表示一定的认可，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明长安跟同龄的、受过专业训练的运动员们差距很大很大。

        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面试的内容外公基本跟他讲过也练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使用的体育器械变得更先进，但是训练核心换汤不换药。

        明长安作为一个绝对业余的菜鸟，用了全力，让他看起来像个相对专业的运动，虽然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

        但面试官们的态度很客观，经过商量，他们给出了试用期的面试结果，提出让明长安在队里待一阵子训练，如果出来的结果证明孺子可教，那么就正式让他加入体操队，成为专业的运动员。

        明长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几乎是一路蹦蹦跳跳跑出来。

        荆女士这几天放假，正好有空，她守在门口，朝训练基地里张望。

        明长安加快了脚步，“妈——”

        荆女士看见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笑，等他跑出来之后，荆女士有些紧张地走上前去，蹲下来，两手扶住他的肩膀，问他怎么样。

        “嗯……”明长安有点小得意，想卖个关子，眼睛提溜转了一圈。

        不远处有个公交车站，站着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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