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驹过隙

“你很喜欢看书诶。”

        “你到我这个年纪也要看的。”商野模糊着答。

        那天以后，明长安和商野的关系好像更近了点，他们俩除了体操，其他的话题也能聊得起来。

        不久之后就是期中考，明长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考好了，所以有点儿得意忘形，他这次考得一塌糊涂，反而是他同桌苏落澄，考了全班第一。

        明长安砸得太不是时候，家里人一致认为是体操训练耽误了他，明归远想让他放弃体操，连荆女士看见了成绩和排名都有些动摇。

        “爸爸妈妈，对不起。”明长安低着头，诚恳地道歉，“这次没考好，我下次一定好好调整。”

        “安安，爸妈知道你的实力，”明归远忍不住说，“是体操耽误了你，你看看你，周末全耗在训练上，哪有时间静下心来好好复习？”

        “有舍才有得，”明长安抬起头，“我觉得我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爸爸你不觉得我练体操有很大进步吗？”

        明归远不想再与他争辩，叹了口气。

        荆女士打开手机点了几下，把手机屏幕展示给儿子看，“你看看，这是你这次的排名，妈妈也不是怪你，是不是？你确实松懈了,以后要抓点儿紧，功夫在平时，听见没有？”

        明归远听着妻子的训话，想起昨天跟同事聊天的画面。

        同事的孩子在准备中考。

        “中考这个事真是烦死了，我家那个，每天学到十二点，成绩老是上不去，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同事吐出一口烟，跟他抱怨，“你说这个高中升学率啊，能考上普高的才占50，竞争这么大，真是要命哦。”

        “是哦，快中考了，时间过得真是快——你小孩报志愿了没？打算去哪个高中？”明归远喝了口水，有点感慨。

        “哪考得上高中，读个职校算咯！”同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们家孩子还小，你是不知道报志愿有多烦，这个普高，我们觉得那真是普通高中，没什么区别，能考上就阿弥陀佛了，但在孩子眼里普高里边还得分类你晓得吧。”

        “我家小孩他们班有几个孩子啊，那真是学霸，我家小孩跟我说，在那群同学眼里区重点只能算还不错的，然后又说什么，省里的学校最好，同学都是中考状元”

        “唉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读职校也行，起码会点手艺也好找工作，学历低就学历低吧，谁让他成绩这么差！”

        “我现在也没办法了，只要他饿不死就行。”

        同事的话响在耳边，明归远看了看荆女士伸出来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各科成绩。

        他喉咙发干，突然想抽根烟，伸手一摸裤袋，才想起自己早就戒烟了。

        他重重咽了一口唾沫，默默回房，关上了门。

        荆女士的敲打也点到为止，如果明长安一条路走到底，文化科成绩倒还真的不那么重要。

        如果他真的能走到底的话。

        期末考明长安打了个翻身仗，飙到全班第三，体操训练也完成得很好，过完这个暑假，他就能正式成为体操队的一员了。

        陈教练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让他去练自由体操。

        明长安总算是有了个正式的归宿，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推进着，只是最近体操队里有传言说商野要去省队了，甚至可能被选进国家队。在他满十四岁之后，就可以去国际赛事上试试水。

        明长安训练间隙会忍不住去看商野，他们俩现在在同一个场馆，不过不是一起下课，两个人训练都很忙，碰见了就点个头，算打招呼。

        偷偷看一会儿，教练不知道，商野也不知道。

        明长安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刚刚幼稚的想法，偷什么偷，有什么不能看的呢，商野那么厉害，我这是汲取经验，向好的榜样学习。

        榜样正在跳绳，明长安隐约能听见绳子掠过空气的呜呜风声，很少会啪地一声打到地面。他的姿态是轻盈的，很低地跃起,双□□换着轻点地面。

        摇着绳的手腕上缠了一截绷带。

        手腕伤了？明长安一惊，收回视线之后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运动会带来的伤痛，因为他是个菜鸟，受伤还轮不上他。

        缠了绷带应该很严重吧，他盘腿坐在地上，回想起医院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病人，他们头上也缠了绷带。

        看着都疼。明长安不自觉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教练端着一个保温杯走过来，“怎么啦？你也扭到手了吗？”

        “没，没。”明长安心虚地笑笑。

        陈教练抬眼看向商野那边，“你也想跳绳啊？”她喝了一口热水，随口问。

        明长安愣了一下，陈教练说，“想跳就跳呗，自己去拿器材，一百个一组，跳十组，半小时之内跳完，够你练的吧？”

        明长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讪笑一下，“没，我没想跳，教练咱们下一个练啥？”

        往年暑假，明长安总是在很充实的旅游中度过，今年他过得也很充实——在体操队和家的往返观光中度过。

        他的舞蹈生涯基本算是结束了，荆女士没再逼着他练舞，外公不在的时候，她就是明长安的主教练，指挥明长安上窜下跳，累得瘫在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荆女士却一点儿也没有心疼的样子，她说，“安安，你选了这条路，就要坚定走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以累，可以休息放松，但你不能动放弃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产生，这条路你就走到头了。”

        “现在的孩子还是娇气了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训练不知道多辛苦…”她絮絮叨叨着，把明长安拉起来。

        明长安坐在床沿默默听着，没头没脑地，他说，“妈妈，商野要去省队了。”

        “那孩子是不错的。”荆女士被打断了却没生气，她赞许地说，“心态好，做事也沉稳，以他的能力，去了省队基本跟国家队挂钩啦，好好沉淀几年，世界级比赛等着他参加呢，你多跟人家学学，听见没。”

        明长安点点头，陪着荆女士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浴室洗澡。

        打开花洒，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明长安淋着水抹了把脸，扶着肩膀转了转。

        有点累啊。

        商野也太厉害了，感觉他根本不会累，动作完成度还那么好。

        他烦躁地关上了花洒，扯下浴巾胡乱擦了几下。

        管他好不好呢，我也很厉害，迟早会超过他的。

        少年的好胜心燃起来，谁都挡不住。

        暑假就这么结束了，商野升上六年级，按照规定，六年级的学生要卸任大队委的职务。

        新的大队委竞选要开始筹备了，照明长安的能力，如果参加竞选，当选大队长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有相关工作经验，成绩也不错，竞选演讲不愁没内容，才艺这关，毫无疑问也能过。

        大队辅导员找明长安谈竞选事宜的时候，明长安拒绝了。

        辅导员很惊讶，“长安，你怎么…”

        “老师，我觉得学业更重要，大队委要占用很多时间，我成绩也不是很好。”明长安恳切地说，“而且学弟学妹们能力也很强，我就不挡他们的路了吧？”

        大队辅导员迟疑了一下，没琢磨明白这位全班第三的成绩到底哪里不好，小学作业少，就算时间全部奉献给大队委也耽误不了几分。但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勉强。

        明长安成功脱离大队委，重心几乎全部偏移到体操训练上，开学后商野奇迹般地出现在训练基地继续训练——明长安一直以为他已经去省队了。

        心里那块大石头沉沉降落，这个基地，要是没了商野，那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谁也不认识不熟悉，加上他是个新人，总要听点其他孩子的炫耀。

        明长安最讨厌这样的炫耀，好像比他资历老点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

        这天他背着包从基地走出来，今天的训练强度不大，商野跟他一起下课，他好像没看见明长安，走得很慢，落在明长安的后边。

        明长安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直到商野跟上来，和他并排走。

        “嗨。”

        商野听见声音，转头看他，笑着回了。

        “怎么样啊最近，我听说你要去省队了？”明长安开了话题，眼里含着笑。

        商野垂着眼，短暂地看了会儿鞋尖，说，“没那么厉害。”他停了一下，问，“你没在大队委了？”

        “哦，我训练忙。”明长安说完就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商野当大队长的时候也要训练，怎么人家就没退呢。

        然后他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商野是商野，他是他，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能力，有不同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商野可以跟他可不可以没关系。

        谁可不可以都跟他没关系，人都是不一样的，没人跟别人一样。

        “我不愿意”本身就是最大最正当的拒绝理由。

        “我明年才进省队，读体校，可能不能跟你一起训练了。”商野说。

        明年他小学毕业，升初一，明长安不仅在训练基地见不到他，连在学校也见不到他了。

        同学变校友。

        明长安有些茫然，初中，多高大上的一个名词，对他来说仿佛可望不可即，虽然都是义务教育，但初中跟小学之间划了一条分界线。

        这条线是天堑，上了初中的人回小学看到学弟学妹，眼里都是高高在上的骄傲，好像攻读完小学学位就变成了多了不起的人似的。

        是了，上初中学的知识会更多更难吧，会很忙，会有新的朋友。

        以后就见不到了。

        明长安有点难过，商野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再打扰他。

        商野觉得这个学年过得比以往都要快，明明每一天都是踏踏实实地过完了，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一样长，但是日子合到一起，就是白驹过隙。

        他们是毕业年级，考试得早，内容也不难，考完就是解放，可以回学校自习，也可以请假瘫在家里，开着空调，边躺在沙发啃着薯片边看电视，等待暑假的到来。

        班上只有寥寥几个人，聚在一起唠嗑，商野只回来了一天，往后的日子全部请假——他要去省队了，再过两年他就满十四岁，要去参加正式的比赛。

        一周之后电脑派位会出结果，他们这帮同学终于要毕业，然后各奔东西初中了。小升初这玩意儿是个玄学，一个班大半的人去到同一个初中，几个同学直接对口某个学校，其余的再去另一个初中，总之一个班里的初中多样性并不丰富。

        拿到派位结果的那一天，非毕业年级刚好完成期末考，明长安收拾好书包，跑上楼想去跟商野道别。

        永别来得太快了，把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打得措手不及。

        商野没有回来，或者说已经走了。

        明长安背着书包，右手拎着一个帆布袋，怔怔地站在六年级的教室门口，几个学生相伴着走出来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拜拜。”

        少年的声音散在毕业生的道别里，嗓音很低，还没有进入变声期。

        不记得是多久以前，这位道别的对象也曾经用相似的音调，对他说：

        很厉害。

        距离隔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声带的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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